寒世界

　　我至今依然在怀疑当年的自己是否过于拘束过于懦弱，可是回头想想自己其实一直都很懦弱。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除了昆虫毒蛇还有不存在的鬼怪，从小我怕老师，怕校园里横行霸道的坏学生，怕爸妈的教训，经过这么一回想，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一直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的。我曾经认为只要是人就会有害怕的东西，不管怕的是人还是物，每个人都有胆怯心理，但是靖航给我的感觉却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给人一种唯我独尊的王者气势。

　　也许说得有点夸张，但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从来不畏惧老师的权威，在一群高年级的人围着他的时候也丝毫不会害怕，天知道我这个家长老师眼中的乖孩子好学生后来怎么会和他混那么好。

　　也许，没有那一次的遭遇，我真的会害怕他一辈子，使他成为我成长足迹中的一个抹不去的阴影，事实告诉我，他确实抹不去，只不过不是阴影，而是在我心底留下很深的烙印，直到成年后还挥之不去。

　　和平常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两样，我们幼儿园的桌子都是两张两张拼起来同桌的，我把自己的小桌子和靖航的那一半拉开一定的距离，小小的缝隙只有一厘米，虽然我知道这只能徒增心理安慰，但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这样之后他就碰不到我。自从我来到幼儿园后，沈菲老师就一直很关心我，有了第一天的事后她也一直注意着沈静航，防止他再次欺负我。

　　如果说童年还有什么很美好的记忆，我一定会说是沈菲老师，她既年轻又漂亮，说话的声音还很甜美很温柔，始终像一个邻家大姐姐一样照顾我们，就算是沈静航这样调皮的孩子，做了错事之后惩罚规惩罚，惩罚完了她还是一样的给他们关爱，所以我们都喜欢沈老师，靖航也不例外。多年后他还拍着我的肩膀问我：“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总喜欢欺负你吗？”我摇摇头，然后他笑得很欢地说：“笨蛋，当然是因为你好欺负啊，还有啊，这样能让沈老师‘关注’一下我也挺好的啊。”

　　小时候真的很天真，我只是单纯地希望坐在身边的小魔王不要整天找我麻烦，不要一到下课就在我耳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叫我消炎药、哭鼻王，我恨不得沈菲老师不要在下课的时候走出教室，每分每秒都守在我身边，可是愿望总是那么遥远，这甚至比要求爸爸妈妈帮我买最新的变形金刚玩具都不现实。

　　他依然在老师不在的时候抢我的橡皮和铅笔，在我的书上乱涂乱画，我却像个懦夫一样不敢声张，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别人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他们都是凑成一堆玩自己的，或者是在靖航欺负我的时候一起起哄，第一天的欢迎声鼓掌声在这个时候看来是那么的讽刺。一开始我还能告老师，可是告过老师之后又能做什么？沈静航只是变本加厉地欺负我，老师也不可能时时都保护我不被欺负，习惯了这一切之后，我就变得忍气吞声，不再指望别人，就算是回到家里我也不会跟爸爸妈妈多说一句不开心的事。时至今日我依然特别能忍耐的本事一定是从那时候起就培养起来的。

　　每天我都是最早一个走出教室门的，其他人还在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时候，我就早早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在老师说了一大堆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例行话语后，我就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让我讨厌的地方。也许在他们看来我是多么的不合群，可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回到家就有零食吃有电视看有玩具玩，比留在这里被沈静航欺负好一百倍。

　　这天爸爸工作上忙没有办法来接我，我第一次要一个人走回家，临下课的时候心跳地比平时都要快。我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虽然认识回家的路，可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敢一个人回家过，在送我去幼儿园的路上爸爸告诉我要独自回家后，我就没有安心过。我想起了电视上讲的会拐卖小孩的坏人，又想起了任何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便不由得紧张起来，我一直安慰自己爸爸只是想试探我的勇气，他还是会微笑着推着那辆凤凰牌老爷车在校门口等我的。直到下课铃响起，我冲到校门外四处张望了很久都没有发现爸爸熟悉的身影后，我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有些事情总是要到若干年后回头想起才会觉得很可笑，我那时确实就那么站在校门口愣愣地站了半天，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个脚步该踩在哪一块青石板上，最后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有奇迹出现，比如爸爸突然不加班了，或者是妈妈放下家务活破天荒的来接我。幻想破灭的时候，棉花糖和雪糕的叫卖声都吸引不了我，我只能垂头丧气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

　　这个世界上就是充满了各种巧合，有运气也有不幸，可惜我碰上的偏偏是后者，如果今天还是爸爸来接我，如果我没有发愣直接就回家或者是再发个十分钟呆走，也许我就不会碰上那些人了。依稀记得走到人少拐弯的地方我被几个附近小学高年级的人堵住了去路，如果你硬要说十几年前的民风校风那么淳朴怎么可能会有拦路欺负低年级的事情，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确实被人围住了。每个年代都有以多欺少以强欺弱的情况，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现象的存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跑不大声叫喊不大哭大闹，以至于即使有大人看见也只是以为我们是小孩子间普通的打打闹闹。也许就是因为我天生迟钝吧，就这么乖乖地被他们带到了不远处僻静的小巷子里，然后就被他们推倒在地上。一个是刚上幼儿园中班的孩子，另一面是几个三四年级的调皮男孩，我这个时候才想起了害怕，可是想跑想闹也已经晚了。中间的那个脸上带着一道疤的人一把抢去我的书包把它底朝天，我眼睁睁地看着书包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有我最喜欢的小熊橡皮，还有印着小红花封面的本子，被其中一个人踩在地上，我只能缩在角落含着眼泪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你们在干什么？我叫大人来了！”

　　就在我快哭出来的时候，一个稚嫩却又带着气势的声音在巷子口响起，透过泪眼我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躯双手叉着腰就那么镇定地站在前方。我知道围在我身边的几个人不是因为怕他，而是因为怕他后面那句叫大人来，纷纷跑开了，他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着之前抢我书包的那个人扔去，可是没有扔中。

　　“消炎药，你个笨蛋，被人欺负了你怎么不还手啊？就算打不过你也不会跑啊？”他一边数落着一边走近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文具，一件一件帮我塞回到书包里，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仍旧是木讷地看着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说你笨蛋你还真的被吓呆掉啦？”他把收拾好的书包往我面前一摆，我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接过书包，却不敢去看他眼睛。

　　我突然觉得这又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一个平时以欺负你为乐的人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伸出手来帮助你，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该怎么去形容。我可以怀疑他今天是吃错药了，所以没有像平时一样看我出笑话，我就是不相信他是真的出于好心。

　　果然，在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擦了擦留在眼角的泪珠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说消炎药你争点气啊，你这么弱我欺负你就没有意思了。”

　　原来帮我只是因为我被别人欺负的话他会没面子，原来帮我只是为了以后更好地欺负我。

　　我知道他比我大半岁，可是为什么他说出来的话就让我觉得他比我老了十岁一样，有着不属于小孩子的成熟。

　　后半段回家的路，他是和我走在一起的，我并没有过多地和他说话，毕竟在学校里面造成的那么多阴影还是在我身上奏效的，我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可是他偏偏要靠近我，一会拽拽树枝，一会蹲在地上捣鼓蚂蚁窝，一会又吹着口哨捡起石头扔向临街的小河里打水漂，我听着他嘀嘀咕咕说着我没有听说过的事，却一句也接不上来。

　　“你这人好闷，在学校里是，走出学校了也是，你到底过得快不快乐啊？”终于，他站停在我面前，两只手搭住我的肩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有你这样的欺负人的捣蛋鬼坐在边上，我可能会快乐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也什么都没有再问，只是转身跑进对面的另一条巷子：“消炎药我到家了，你路上小心别再被人欺负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别人家住的地方，抬起头看看前方，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我家本来就是在人很少的郊区，那种一大片一大片荒地间偶尔孤零零地耸立着两栋楼房的地方。在傍晚的小路上，孤零零的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只是希望，今天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碰到了。

　　妈妈并没有发现我有什么异常，在家里，我从来不会告诉他们我被欺负的事情，就算告诉他们也没有丝毫作用。晚饭的时候爸爸还一直夸我勇敢，敢一个人放学回家了，我把头埋得很低，不去看他们的眼神。

　　如果没有靖航陪我走那半段路，我又是否有勇气走剩下来的道路呢？人生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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