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影如思

　　人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贪念，今天真心地希望能够得到这样，假设明天真的得到了，那么后天就会依然真心的期盼：请让我得到那样——好像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满足。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也许人就是因为有了欲望才会感到痛苦，然而人若能够没有欲望，那就是不是人，是铁打铜铸的圣人。可是圣人，永远都只存在传说中。
　　我初初到这南方小城的时候，念想不过是橱窗里的一只漂亮娃娃，而到了挨饿受冻之时，念想也只是一顿饱肚一身暖衣，及至有家有外婆有妈，能够吃饱穿暖时，又贪念着能够还回一个真实。如果还回真相呢，我又将贪念什么？
　　世上，哪来那么多美事。本就是我太执念。
　　高一的最后一个学期，我的哥哥终于有了女朋友。不知道他是否抓紧这唯一一个没有假期作业的假期去约会，反正我是每日都埋首在图书馆，早出晚归，像一个勤奋的中学生那样，而事实上，我不过是被繁重的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
　　今天，陈絮没有到图书馆，我一个人。周期函数绕得我心烦意乱，我停笔走出图书馆，准备到馆外湖心的那片绿荫下静一静。
　　身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叫住了我：“林思玄。”
　　我回头，吴菲菲老师暖暖地笑着，像春天里最甜美温和的一束阳光。
　　我说：“吴老师好。”
　　吴老师笑了一下，脸上出现一个戏谑的表情：“叫吴老师太奇怪了不如直接叫我吴菲菲吧。”
　　我心想到底怎样才是奇怪，嘴上却乖巧地道：“……吴、吴菲菲。”
　　吴菲菲指着那片蓝色中的绿荫说：“我们到那坐坐吧。”

　　市图书馆是这个城市最棒的公共建设之一。它坐落在月牙湖的中心，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青黑瓦铺成的歇山顶里有精美的山花，四周的湖水波光粼粼，一条长桥通往另一个湖中小岛，那边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我和吴菲菲在绿荫下的一条石凳上坐下，微风铺面而来，倒让人有一种身不在夏天的错觉。
　　吴菲菲说：“你爸爸很酷。”
　　我想起爸在毕业典礼上的发言，不由得笑了一下，答：“是。”
　　吴菲菲又说：“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追求真实的人，所以他的孩子也很优秀。”
　　我笑不出来了，勉强说：“也许是吧。”
　　她笑了，亲切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我觉得你也是一个优秀的孩子，虽然跟林思慎的优秀可能不太一样。”
　　其实我笑不出来是因为吴菲菲也觉得爸爸很看重真实，但她显然误会我的尴尬是因为林思慎得到的认可比我多。虽然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可是与真实这件事比起来，那也只是皮毛。谁会想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已与谎言为伍十年，却至今毫无悔改，这是多么的罪大恶极。
　　我岔开话题：“吴……吴菲菲，好像不是南方人……”
　　吴菲菲明亮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好奇：“你怎么知道？”
　　我答：“南方人很少有能把平舌翘舌分清楚的。”
　　吴菲菲若有所悟地说：“哦，是……”，沉吟之间，她眼睛里那束明亮的光迅速暗淡下去，她轻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始终还是有不同……”
　　夏天的湖水有一种清凉的气息，给人一种沉静的力量。看来今天是说点什么的好日子，面对着坦诚得像朋友一般的老师，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倾听欲或者……倾诉欲。
　　“再过一个月，我到这个城市就三年了。”吴菲菲说。
　　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故事开头。
　　“精神分析说人有两种主要的本能，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生而为人就注定会有欲望，而当欲望不能满足时就会痛苦。可能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觉察到了我的欲求其实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但人总免不了对奢求抱着侥幸的心，岂知爱这种事情固然可以努力，终究结局难以改变。”
　　我听得似懂非懂，忍不住张口问道：“是你爱某人，可他却不爱你吗？”
　　吴菲菲笑了一下，高深地说道：“你爱他，他却不爱你，这样的事是不存在的；而他爱你，你却不爱他，这样的事也是不存在的。”
　　我已经完全懵住，她讲故事的方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她解释道：“若你爱他，那必然是他对你有所给予，给予了你色相或者关心或者……同情，这种给予也是一种爱，虽然并不像你爱他那般强烈，也不如你一般存在占有的欲求，甚至它可能只是一种习惯，但也就是这种习惯给人留了念想，让人的欲求不至于无水而竭。”
　　是的，那个人无意或习惯的关心，是我们欲求的甘露，总在那几刹那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让人觉得那念想几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所以我给了自己三年的时间，欲望总是沟壑难填，可是时间能划断它，付出三年，未来也就不至于后悔，离开也心安理得。”吴菲菲幽幽地说。
　　我讶异道：“你要离开？”
　　吴菲菲笑我的讶异：“是的，这里本不是我的故乡呀。我的故乡在北方，那里三面临海，虽然是北方，可是海洋性的季风气候要比这里温和得多，夏无酷暑，冬无严寒……”，顿了一顿，她敛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连人的脾性都要比南方人直接许多，虽然……婉约也有婉约的好……”
　　我心里腾起一股不舍，说：“那你会有不舍吗？”
　　吴菲菲又笑了：“人和人、人和物之间，并不是只有爱这一件事情才能维系下去，离开也不见得就是决断，总会有一些事情把这种关系延续下去，既然如此，何必不舍？”
　　我承认，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谈话，我始终似懂非懂，觉得她的这一番妙义如此飘然，却又根本领悟不了，然而隐隐约约间，我又觉得这其实是我跟林思慎之间的关系重现。他出于对妹妹的爱护，关心着我，这便让我有了念想，甚而贪求，虽然明知这种贪求不可为、不可得，却也难免痛苦挣扎。如今林思慎也既要离开此地，也……有了女朋友，那么我也就无所谓舍或不舍。只要我还是林思玄，我就还是他的妹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必然延续。
　　想到此处，我也朝吴菲菲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这个笑呈现了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吴菲菲说：“所以，我们是朋友了？”
　　我努力点头，说：“嗯，是，分享了秘密就是朋友。”
　　她又高深地笑了：“我知道你也有秘密，可是你暂时还不会分享给我。”
　　湖水在平静中荡漾着，在这略微有点热的南国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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