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

　　爱欲于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佛说四十二章经》

　　一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陪我妈在摩尔春天挑衣服。我妈已经好几年都没有买过像样的新衣服了，跟我爸离婚前舍不得买，跟我爸离婚后没有心情买。今天好不容易才说动我妈出门，我琢磨着要给她老人家挑几身好点的衣服，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迎接新生活。
　　看了一眼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我把电话重新塞回了包里，可那边却非常有耐心的连续不断的打。无奈摸出了电话，按下接听键，大伯毫无感情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不过这次他的语气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反而有些小心翼翼。听完他的话，我强忍住冷笑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说：“你叫他老婆孩子照顾他啊，干嘛给我打电话。”
　　“涵涵，你怎么能这样？他再怎么样也是你爸！”大伯的声音有些愤怒，又恢复了他往日高高在上的威严态度。
　　我左手拿着电话，右手指了指模特身上的衣服，对导购员说道：“麻烦你把这件拿给我妈试一下。”然后对电话那头的大伯说，“他打我和我妈、赶我们母女出门的时候，可没有想到，我是他女儿。说真的，他这都是报应，我笑都来不及，还去照顾他？”
　　我妈在旁边有些着急的抓了我一把，示意我不要这样说话。我冲我妈摆摆手，叫她不用担心，赶快进去试衣服。
　　想必对我的态度非常不满，大伯提高了音量，“涵涵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变成这样了，你爸爸他就算再不对，他始终也是生你养你的人，你就这么没良心？”
　　“生我养我的是我妈，我爸这么多年除了玩女人就是打我妈，他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他赚的钱都在外面养女人养儿子了，什么时候拿过一分回来？我上大学的学费都是我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我越说越激动，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堵得我特别难受，“你说他有没有尽到一丁点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现在得了癌症，好，就想起被自己抛弃的妻女了！他还记不记得当初是怎么赶的我们出家门？”
　　见我这么激动，大伯叹了口气，放缓语气劝我：“涵涵你也不小了，你也知道男人嘛，总会有点花花肠子的，你爸爸他只是还没收心，那个女人你也知道，天天就会出去玩啊吃啊，哪有心思照顾你爸，你弟弟也还小……”
　　“弟弟？我可没有这么一个弟弟，大伯你就别给我跟他们拉关系了。他是你们周家的子孙，跟我和我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顿了顿，“还有，大伯你们嫌我妈生不出儿子，嫌我是个没用丫头的那些话，我可真没有忘记过。”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实在不想再听见大伯给我扣道德大帽。我爸要赶我和我妈出门的时候，大伯他们说的那些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曾经的亲人们在那样的关头，竟然纷纷站到了那个女人和她儿子那边，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犹如淬满毒液的钢针，狠狠的扎进了我本来已经残破不堪的心脏，让我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夜，不管多么疲惫痛苦，都被心头剧痛刺激着咬紧牙关去努力奋斗，不肯退后一步，不肯向任何人示弱。
　　“那边是个儿子，是要入我们周家族谱的。”、“当年叫你妈多生一个她不听，没儿子送终怎么行？”、“女儿有什么用？以后老了总归还是要靠儿子的。”到现在，我还能清楚的记得他们说这些话时的嘴脸，实在是丑陋不堪。
　　回过头，正巧看见我妈换了衣服出来，她问我大伯给我说了什么，我笑了笑，把话题岔到了她试的衣服合不合身上。我不准备把大伯说的话告诉我妈，因为我实在不想她再为我爸的事情而烦心了。

　　二
　　我爷爷以前很有权势，我爸是他最小的儿子，从小就特别受宠，简直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我爸养成了乖张蛮横的性格。我爸年纪轻轻就进入了机关单位，之后更是扶摇直上，一路过得顺风顺水，性格越发的飞扬跋扈。我妈年轻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当年我爸追我妈追得满城皆知，大有不得手誓不罢休的架势，外婆一看这情形，也不管我妈同不同意，就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
　　我妈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刚开始，她其实并不喜欢我爸，她说看不惯我爸那个总是耀武扬威的样子，可后面听外婆的话嫁给了我爸，她也就慢慢的接受我爸了，甚至在一点一滴的生活当中渐渐的爱上了我爸。
　　我妈说刚开始的那几年还是很幸福的，我爸那个时候特别疼她，无论吃的穿的，都要给我妈最好的。哪怕到现在，我妈都还念着我爸最初对她的那一点好，而我爸，早就忘了当初苦苦追求我妈时许下的承诺了。所以说，女人总是太念旧，男人总是太健忘。这就是为什么在女人和男人的战争中，女人总是弱势妥协的那方。
　　婚后没多久我出生了，我爷爷奶奶知道是女儿时，都没有过来看我一眼，只说叫我妈好好坐月子，保重身体，争取来年再生个儿子。我妈当时也进入了国企，她为了工作，硬是不同意生二胎，把我爷爷奶奶都气得够呛。
　　而我那些伯伯婶婶也一直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们始终看不起我妈只生了一个女儿，在他们那一辈人眼中，女孩子只是一个陪衬，有男孩的时候，有个女儿凑成个“好”字，儿女双全当然最好了，但如果只有女儿那就万万不行了，一个家里，连个男孩都没有，简直出门都抬不起头。
　　直到我妈和我爸离婚之后，我才知道，我妈当时那样强硬并不是为了工作，只是为了我，她说就我爸爸那个家庭，如果我有个弟弟的话，肯定日子很不好过，她舍不得我吃苦。

　　我妈就这样顶着巨大的压力，排除万难的为我办了独生子女证。我爸那时候还是由着我妈的、护着我的，当着外人的面，总说女儿好，女儿贴心。所以，虽然被爷爷奶奶、伯伯婶婶所嫌弃、厌恶，但是我的童年还是有那么一小段幸福日子的，只可惜，这段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
　　我四岁那年，我爸第一次出轨了，对象是他们单位的一个女同事。那时候的风气没有现在这么开放，所以事迹败露之后，我爸还是很怕事情闹大的，对我妈也非常愧疚，再三给我妈保证不会绝不会再有下次。这一次，我妈忍着屈辱、含着眼泪原谅了我爸。
　　可是男人出轨，就像那尝过了荤腥的猫，哪里还戒得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爸从此以后就开了戒，外面的女人再也没有断过。最开始，他还藏着掖着，害怕我妈知道。到后面，他摸清了我妈的底线，知道我妈为了我是不会轻易离婚的，索性就放开了胆子出去鬼混，经常两三天不回家，工资也不再拿回家了。
　　很多个夜里，我都是被我妈的哭声惊醒的。有些时候，是我爸大半夜喝醉了，回来打我妈；而有些时候，是外面的那些女人故意深夜打电话到家里来气我妈。我的童年记忆里最多最深刻的片段都充满了眼泪。
　　我记得我妈等在桌旁的身影，桌上的菜总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妈看我饿得着急，就会端个小碗盛一碗饭夹些菜盖在上面让我先吃；我记得他们每次吵架，我哭嚎着去抱我爸的大腿，求他不要再打我妈的情形，一地破碎的残渣映衬着旁边漂亮高档的沙发和餐桌，显得分外的刺眼；我也还记得我妈蜷缩在床上，埋头哭泣的样子，她的肩膀不停的耸动，而我爸就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抽烟。这些所有片段都成为了我童年的噩梦，成年之后仍无法摆脱的阴影。
　　天生性格软弱的我妈除了在不生第二胎这件事情上强硬过一次以外，其他事情都是逆来顺受，所以我爸越发的肆无忌惮。那个时候虽说我爸已经很胡来了，可他还知道外面的女人和家里的老婆不一样，过年过节都还是在家里陪着我和我妈，出席正式场合，也都是带着我妈。
　　所以，在那些年月里，虽然承受着巨大的屈辱和痛苦，我和我妈对我爸都还是抱有希望和幻想的，总想着他有一天能收心，彻彻底底的回归家庭，从此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

　　三
　　事实证明，我和我妈太天真了，把男人想得太单纯了，总以为我爸只是孩子贪玩的心性，在外面玩累了就会回家。而现实狠狠的给了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爸早已不是孩子，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彻头彻尾的没有责任心的渣男。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爸第一次带着这个女人回家了。当时我妈回我外婆家了，我还在读高三，正在家里看书复习。
　　那个女人进屋的时候，还笑嘻嘻的说：“哟，这是你女儿呀？都这么大了，读高几了呀？”
　　那时候的我还完全没有想到，我爸居然会把外面的野女人带回家来。看着眼前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我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会是我爸的情人。
　　“爸，这是谁啊？”
　　“这是你小林阿姨。”
　　“阿姨，我有这么老吗？”那个女人娇嗔道。
　　“嘿嘿，她叫我爸，难道叫你姐吗？”我爸一边笑一边伸手捏了一下那女人的脸。
　　我当时就懵了，没想到我爸会当着我的面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那个女人却一副很自然的姿态，笑盈盈的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叫林小燕，你可以叫我小燕姐。”
　　我推开她，走到我爸面前质问他是什么意思，这女人到底是谁。
　　我爸漫不经心的答道：“一个朋友，带到家里来玩玩。”
　　“玩玩？呵呵，你玩女人都玩到家里来了。”我忍不住讥讽他。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得到了我爸的一个巴掌，那是我爸第一次因为外面的女人动手打我，为此我和他大吵一架，在高三的重要时期离家出走了。我爸一点也不担心我，他只是叫我“滚出去，永远也别再回来了”，只有我妈彻夜不眠的打电话到处找我。最后我回到家才知道，我爸自从那天回来后，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了。
　　以前我爸也有过很多女人，可他都只是玩玩而已，这一次，不知道怎么的，他居然被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给哄得完全昏了头，动了真格，不顾我马上要面临高考，铁了心要逼我妈离婚。
　　见我爸已经无可救药，我多次劝我妈同意离婚，我妈却因为我即将高考，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婚。她说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等到我念完大学参加工作了，才能放心的和我爸离婚。
　　我妈越反对，我爸就越坚持，他认定这是他一生一次的真爱，而我妈，就是阻挡他奔向幸福生活的绊脚石，为此他恨我妈恨得咬牙切齿。
　　真爱？说实话我爸一点都不帅，当年能追到我妈就全凭着他良好的家世和不要脸的劲头。长年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生活，更是让他四十多岁的年龄有着五十多岁的身体状态。而这个论年龄都可以做他女儿的女人愿意跟着他，不是为了钱还能为了他那张纵欲过度的脸和日渐衰老的身体？可惜我爸哪里看得清这些，他整个人都陷入这场激情或者说是奸情带给他的强烈刺激当中，早已丧失了分辨能力。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自然没有心情再好好学习，当年高考我一败涂地，明明可以上重本线的水平，最终却只考出了三本的成绩。我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去了一个离家千里的三本院校，因为我想快点离开这个家，我想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见父母的激烈争吵和看见我妈哭泣的模样。当时的我就是这样的软弱无能，和我妈一样只会逃避，以为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一切就会慢慢的好起来，可现实往往都是残酷的。
　　我家里条件其实并不差，可惜我爸已经多年都不拿钱回家了，家里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包括我的学费还有家里的生活费都全靠我妈一个人的工资，所以我和我妈过得并不好。三本的学费加上住宿费等等一年要交一万元，我妈东拼西凑才拿齐了第一年的学费。
　　临走的时候，只有我妈一个人送我上火车。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和我妈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艰难的爬上火车站那冗长楼梯的情景总是在我眼前浮现，就好像这么多年的岁月里，我们母女相互陪伴着，扛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和屈辱挨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同样的让我不能忘却。

　　四
　　我终于背起行囊离开了家乡，远离了那个总是充满了硝烟的家，可我却还是没能逃脱那令我窒息的绝望氛围。有好几次我和我妈正通着电话，突然听见我爸用力摔东西和打骂我妈的声音，这些声音把我拉回了过去，拉回了那个总是弥漫着烟尘的西南小城，让我知道自己从来都没逃开过那里。
　　我妈说我爸现在很少回家，但是一回来就是打骂她，逼她离婚。在这种情况下，我妈仍然坚持着不离婚，我不知道我妈是出于什么心理，但她在这件事上确实是非常少有的坚定。
　　然而，面对我妈无声的坚持，我爸越发的暴躁和不耐烦，他的行为越来越激烈，直到我大三放寒假回家的那年春节终于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大爆炸。
　　那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最寒冷的一个春节。那天特别的冷，我和我妈在家里吃着只有我们两人的团年饭。我爸领着那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出现在了这个他很久都没有回过的家里。当着我的面，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发狂般的用脚不停的踹我妈，我哭着扑上去阻止，被我爸一脚踢开，我的脊椎撞到冷冰冰的大理石桌脚，当场就痛得我全身痉挛，连呼吸都困难。而那个女人，就抱着孩子笑嘻嘻的站在旁边看着。那一幕，哪怕过去了许多年，哪怕我和我妈已经过上了新的生活，我都不敢向任何人说起，甚至不敢回忆，一想到便仍觉得背脊尖锐的疼痛刺得我难以呼吸。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妈终于心灰意冷，决定和我爸离婚。
　　可笑的是，我爸那边的亲戚，除了我已经去世的爷爷，我奶奶和那些伯伯婶婶们，都站到了我爸和小三那边，他们义正言辞的抨击我妈没有生男孩，认为我妈没有给他们周家留下所谓的“血脉”就是天大的不对。都二十一世纪了，可他们还像生活在上个世纪般，用他们封建且愚蠢的思想和语言，极尽可能的侮辱着我和我妈。
　　我爸这么多年在外面花天酒地，并没有存下什么钱，而他早就做好了打算，提前把房产和车子都转移了。最终，我妈和我被我爸赶出了家门，出轨的是他，净身出户的是我妈。
　　拿离婚证那天，我爸几乎是拿到了离婚证的同时，立刻就跟那个女人办理了结婚登记，迫不及待的把她和他们的宝贝儿子接进了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家”里。而我妈，捧着手中的离婚证在我们租的房子里流了几个小时的眼泪。我却只有沉默，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在那个时候，因为我爸，我们两个都是人生的失败者，各自品尝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苦涩。

　　五
　　回到学校之后，我一边勤工俭学，一边更加努力的学习和考证，之后便是毕业、工作，生活逐渐忙碌，但也开始走上正轨。我本以为一切就这样了，我和我妈开始新的生活，从此后和我爸老死不相往来，却意外接到了大伯的电话。
　　我爸的报应来了，据大伯说我爸前段时间感觉腹部疼痛且不时发烧，去医院检查确诊是肝癌，已经到了中晚期。他那个二十多岁的新老婆完全不管躺在病床上的他，也不带他们四岁的儿子，每天就会出去跟朋友吃喝玩乐。而我大伯他们居然异想天开的希望我和我妈能回去照顾我爸。
　　自从电话里我拒绝了大伯的要求之后，我奶奶和我姑姑婶婶纷纷打电话来劝我，她们的劝说方式各异，但中心只有一个，就是叫我和我妈去照顾、陪伴我爸，我都一一拒绝了，换来了“无情”“没有良心”“没孝心”种种帽子。换做以前，她们这样说我，可能我会伤心难过，但是现在，我再也不会为他们那一家人的任何话而影响心情。
　　直到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妈，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还有脸来找我妈，我也不知道他们给我妈说了什么，只是那天回去之后，我妈红着眼睛问我为什么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她。我皱着眉头说：“他是死是活和我们有关系吗？”
　　“涵涵！”我妈瞪着我，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这样说。可我还是忍不住和她顶嘴：“难道不是吗？你忘了他以前是怎么对我们的吗？”
　　“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你爸爸。”我妈说着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心里面还有我爸，哪怕我爸到最后那么狠心绝情，可我妈还是惦记着他最初的那一点好。
　　“人家有老婆儿子的，哪里还需要我们？”
　　我妈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只是每天都郁郁寡欢，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爸。
　　就这样看似平静的过了两个月，我奶奶亲自找到我们租的房子里来了。我爸的肺癌已经扩散到脑部，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了。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去医院，她嫌我爸他们家把钱都拿去治病了，还说我爸根本就不应该再住院治疗，全是浪费钱，而我爸每天只能服用吗啡镇痛才能有片刻的安宁。我奶奶哭着拉住我妈的手，说以前都是她们的错，她年龄大了照顾不好我爸，求我妈去医院陪伴我爸最后一程。
　　我妈同意了，我没有再阻拦她。之后的每天，我妈都会做我爸平常爱吃的饭菜带到医院去，还专门上网研究什么汤对肺癌患者有益，学着煲给我爸喝。我从来不过问她关于我爸的事情，但是从我妈每天的神情，我知道我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六
　　大概一个多月之后，我在上班的途中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你爸快不行了，你过来一趟吧。”我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平静。
　　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
　　我从小就很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这次走进医院，那种令我厌恶的气味似乎比以往更加浓烈。我捂着鼻子推开3号病房的门，我妈和我奶奶还有我爸那边的亲戚都在病床旁守着，满屋子静悄悄的，能听见的只有哽咽和抽泣声，气氛非常的压抑，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没有。我看见我爸形容枯槁的躺在那里，像一块被挤干了水分的破布，也像一根腐朽的木头，没有一点生机。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并没有很伤心的感觉，虽然他在血缘上来说是我的父亲，可我在我心里早就把他当陌生人了，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我恨他。
　　我恨他，我恨他让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我恨他带给我的所有痛苦的回忆，我恨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我妈，我最恨的是，他是我爸爸。
　　他已经双眼无神了，但是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他还是转了转头，有些费力的看向我，眨着眼很努力的想辨认我是谁。癌细胞扩散到脑部让他的脑神经受损，视力也严重下降。
　　“涵涵？”他试探着问。
　　“恩。”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多说什么，又转过头去，眼神涣散的看着天花板。这样过了十几分钟，我爸和那个女人的儿子突然扭着身体，不停的哭闹要出病房去找他妈妈，闹了好一会，最后没办法我奶奶叫我姑姑牵他出去了。
　　他们出去没多久，我爸突然大口大口的喘气，并且试图想要起身。我妈走过去扶着他，让他可以勉强撑起身体来。
　　“我对不起你。”我爸起身第一句话是对我妈说的。
　　我妈没有说什么，从我进病房起，她都没有说过话。
　　“妈。”我爸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看向我奶奶，神情平静的说道，“我看到爸了。”
　　我奶奶一看知道我爸爸是回光返照了，立马着急得大叫，让我大伯快去把她孙子抱回来，我知道她们讲究的是一定要儿子送终。我没有说话，还是沉默的站着。

　　我爸艰难的侧过头向这边看过来，似乎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又大口大口的喘气，一缓过来就连声喊我：“涵涵，涵涵。”
　　“我在。”我走上前应着我爸，我爸哆哆嗦嗦的伸手过来拉着我说：“涵涵，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我刚要开口说他还有个儿子，就被我妈按住了手。我妈带着哭腔含混道：“你爸记不起了，他脑子不行了，很多东西都忘了。”
　　我“哦”了一下，还来不及多想，就看见我爸神色焦急的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而且越来越轻，我低下头把耳朵凑到他面前才勉强听清他最后的话。
　　“爸爸、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一定要争气啊。”
　　我点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种强烈的酸涩感堵住了我的鼻子，眼前忽然一片模糊，我还来不及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想起来，我妈曾经给我说过，当年我爷爷奶奶给我爸施压，叫我爸和我妈无论如何一定要再生个儿子时，我爸给我爷爷奶奶就是这么说的，他就只要一个女儿。
　　他还说，他的女儿以后肯定比儿子争气。

　　我爸火化那天，我在告别室里看着我爸的遗体被送进火化间，最后被推进炉里。火一下燃起来，满目的红光，我对我爸这么多年的怨恨都随着他的遗体一起被这熊熊烈焰所焚烧殆尽。
　　我曾经以为，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再有一点感觉。当他每一次伤害我妈的时候，当他在那个女人面前打我们母女的时候，我都恨不得他赶紧死。
　　可当他真的死了，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对他的所有怨恨都来自于我对他的期望和爱。
　　我最初最小的愿望，不过是他能跟我和我妈一起好好的过日子。
　　可惜，这一切终究是被一把火彻底烧掉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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