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夜雨浮云戈

　　图巴的夜已经微凉，他们选择的是离城区有些距离的一处树林作为休憩地。

　　经过一场厮杀，纵使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士也显出了疲惫，但这样寂静的夜他们也丝毫不敢松懈，他们的同伴已经死伤大半，而他们保护的是他们唯一的王，他们不允许自己出任何差池。

　　一身战衣的虎贲队全神贯注注意着树林的动静，视线却总是有意无意被河边燃起篝火吸引。

　　那里有一群黑衣人正在烧煮着散发诱人香气的食物，他们跟他们一样，早已饥肠辘辘。

　　少顷，苏秦走近马车，手中捧着树叶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些烤熟的野味。

　　弥子瑕接过苏秦手里食物朝他说道：“外面的兄弟们都辛苦了，多拿些给他们。”苏秦点点头，转身离开马车。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元抬眼看着弥子瑕，淡淡道：“宣姜此次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欲杀我夺位，这次侥幸杀死齐豹冲出帝丘，她怕是不会甘休。你既然已经离开，就大可不必再回来。”

　　弥子瑕与姬元面对而坐，摊开手中食物，接道：“我高兴回来就回来了。”停了停又像想到什么事情，轻笑出声：“以往在外行军总是想着哪一日能跟你并肩而战，一起杀敌，一起躲避敌人，一起吃这些比宫里难吃百倍的食物。如今可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姬元就这样目不转睛看着低头摆弄食物的浅笑的人，那双鹰鸷的眼渐渐染上了温柔色。

　　姬元轻叹一口气，也拿起食物慢慢吃。

　　明月高悬，微风阵阵，初秋的夜有凉意习习。

　　清亮明月倒映在河流中，两个好看的男人，一个抬头看着天上明月，一个低头看着水中倒映。

　　“在想什么？”姬元对着淙淙流水问。

　　“在想下一次我们在一起赏月会是什么时候。”弥子瑕对着皎皎月光答。

　　“还以为你会借着这次的事耍赖留下来呢！”姬元淡淡说。

　　“倒是真那样想过，不过我知道即使留下我们也不可能像从前一般，既然回不到从前那我宁愿不再继续。”弥子瑕道，“当然，这可不是说我对你没感情......”

　　“我知道，你只是要求完整的感情。”姬元看了看身边的人，那人笼罩在月光里，听着那人说出这样的答案，他心里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略显失落。

　　似乎不太愿意讨论这个略显伤感的话题，弥子瑕转而打趣：“你不担心宣姜的事，倒问起这些不相干的了，这可不似平常的姬元.....”

　　在姬元面前弥子瑕向来是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脱口而出的。

　　“既然我能逃出来那就自有办法。”姬元眯起眼，邪魅笑道。不出三日，他就会让宣姜付出比他哥哥惨痛百倍千倍的代价……

　　弥子瑕弯腰捡起脚边的石子丢进河中，月亮随着波纹荡漾开来，两个人的影子也渐渐模糊。

　　“果然，这才是我认识的姬元。”弥子瑕看着打散的水中月，眼里带着了然又自豪的笑意，斜斜撇着姬元。

　　姬元看着弥子瑕小孩子心性的玩着石子，无奈摇摇头，接着弯腰捡起石子自然伸手递给了弥子瑕。

　　弥子瑕盯着姬元手中的石子愣了半晌，随即了悟地笑起来，接过石子问他：“像不像我们初相识？每次我要打鸟雀你都会递给我这个，只看着我玩自己却不动，常常我弄一身狼狈你还是衣冠整洁，然后我就会不服气故意弄脏你，阿西总是在一旁着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劝阻.....”

　　“是吗？”姬元也愣住，看看手上残留泥土，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的事，成天冷着脸的男人也有些羞赧起来，连忙掩饰道：“是吗，那都是多久远的事了，早已记不清了。”

　　“哦……”弥子瑕故意拖着长音表示出失望，可那双邪魅迷人的眼里掩藏不住笑意。

　　当年弥子瑕初来卫国时，朝政还在宣姜太夫人手中，故而姬元有大把时间陪自己。他们一起习武，一起打猎，其间默契自是不用说。只是自他从死鸟回来，就鲜少能与姬元有独处机会，更别说这样毫无芥蒂的相处。

　　这样静谧的夜，有自己最为熟悉的恋慕之人陪伴，抛却凡尘俗世，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该多好......

　　“姬元，你知道我是晋昭公的儿子是不是？”弥子瑕甩出最后一颗石子，湖面却没出现新波纹，这是姬元给他的，留一颗作纪念吧。

　　“起初不知道，直到晋昭公连续三年去浮生若梦找你，我派人查了才确定。”姬元轻声回答。

　　“因为卫晋两国关系，所以你不能跟我在一起，不是你厌烦我，对么？”

　　姬元沉默了，良久，才伸手拍拍弥子瑕的头笑道：“如果这样想能让你释怀的话，那就当是如此吧。”

　　这世间，任何人都无法一直演戏，再擅长伪装的人在某个特定的人身边或者特定的时候，会不能也不愿意说任何谎言。

　　姬元也是如此。

　　“回去吧。” 姬元转身朝马车方向走去。

　　“恩”弥子瑕也跟在姬元身后缓步而行。

　　“都休息好了吧，休息好了连夜赶路去死鸟。”姬元对着虎贲队吩咐。

　　“公子，我们也准备好了。”苏秦对弥子瑕言道。

　　于是，十来个虎贲队员跟十来个龙卫围在马车四周开始夜行。

　　姬元跟弥子瑕对坐在马车中，姬元向来浅眠，即使早已有了应对之策，遭遇此等事情依然无法入睡。弥子瑕倒是因为连夜奔波睡意连连。

　　临睡着前，弥子瑕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脸正经道：“我可不是睡觉，我是闭目养神。”

　　姬元不由失笑：“那你就赶紧闭目养神吧，到了死鸟又会有许多事情要做。”

　　弥子瑕抬眼看着对面浅笑的男人，那人因为笑意原本鹰鸷锐利的眼弯起来，坚硬的表情也变得很温柔，多久没有看到他笑的样子了呢？只是他那墨色的眼还是掩不住焦虑跟悲伤，他只字不提公孟絷惨死，不提被驱逐的狼狈愤怒，他，伪装的很辛苦吧！

　　“嗯，嗯。”弥子瑕赶紧闭起眼睛，怕姬元看见自己心疼而盈满眼眶的泪。

　　马车在寂静小路上飞驰，两队护卫的马蹄声在夜里发出清脆咯咯声。

　　原本想着假寐，胡乱想着心事竟真的睡着了。在睡着前，弥子瑕感觉到姬元一直看着自己，一如多年前许多个自己打盹的时候，他就那样安静的看着自己。即使他们是在逃亡，弥子瑕都觉得这是非常美妙的时光，在那样的目光下只剩下安心，没有惶恐。

　　翌日晌午卫邑死鸟

　　有客来

　　有客来是死鸟城中一家小客栈，有客来既是客栈名字，也是客栈老板的名字。

　　有客来规模虽小在死鸟却很有名，在外游历的贵族子弟亦或者行走江湖的侠士通通喜欢下榻此处。这都要得益于客栈的老板有客来-一个擅长玩乐口才极佳的麻脸汉子。

　　除了提供住宿，有客来并不做其他生意，如果你要喝酒吃饭就一定要去沿街的其他人家。

　　也正因为这样，有客来即使每天都客满也没能扩大规模，一如多年前一般隐匿在街角。

　　但是那个喜好玩乐的麻脸掌柜好像永远不发愁，只管把店交给伙计看管，有时候一出去玩就是几个月，很少能见他安心待上几日的。

　　有客来对弥子瑕和姬元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欣喜或激动，大人物小人物在他眼里并无多大区别。但是他还是亲自过来接待了，这在他开客栈这些年来也是少见的，因此跑堂的伙计不由得吃了一惊，也对弥子瑕一行另眼相待了。

　　弥子瑕在死鸟大战珠玑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其间也认识了这里几个人物，有客来就是其中之一。有客来虽然面目稍显丑陋，但此人长袖善舞，消息灵通又颇讲义气，算是难得值得结交的朋友。而对于有客来而言弥子瑕即使有些恶劣顽皮，但难得真性情又有一身本事，很是对自己的胃口，自然也就划在有趣的朋友行列。

　　弥子瑕与姬元坐在二楼雅间简单吃了些有客来特意命人准备的吃食，这间雅间斜对面就是死鸟邑府。

　　王孙贾正在那里等候姬元。

　　以往弥子瑕常去邑府走动，跟里面那位一说话就瞪眼的老头商量各种事情，而那老头在他临走时总会给些他夫人亲手做的吃食给他，那些食物的确比军营里的食物好吃上许多。

　　但今天弥子瑕却没有去。以他现在的身份实在不宜参与到其中。

　　与姬元在二楼吃了些食物后，姬元立即就去跟王孙贾会合，而弥子瑕则留在了客栈。站在窗前看着姬元行色匆匆消失在邑府门前，弥子瑕重重叹了口气。

　　有客来半倚在门前，门没关，正好可以看见弥子瑕担忧的脸，于是带着好奇问：“这么担心，为何不跟他一起去？”
　　有客来并不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他这么问完全是因为他关心。

　　弥子瑕回过头也学有客来的样子半倚在窗前，道：“怎么每次我来都这么巧碰到你在？”

　　在客栈能碰到有客来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可偏偏每次弥子瑕来，恰好他都在。

　　有客来笑道：“不是你来得巧，是我消息来得早，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再去痛饮几杯？”

　　弥子瑕笑道：“你要饮酒？”他们两曾经对饮过一次，不过此人酒量实在太差，只消饮上两杯立即面红耳赤，翌日必定全身遍布红疹。

　　有客来道：“见你心情不佳，打算舍命陪你。”

　　有客来说话声音很斯文，即使是粗着嗓子说话，也没有山野莽汉的粗俗气。

　　弥子瑕跟有客来是一种人，不相干的不屑也懒得理会，相干的即使别人不放在心上也会打心底视对方为难得友人。

　　所以他们不常见面，相处起来却如老朋友般，没有任何虚假负担。

　　于是弥子瑕就直接问道：“这两天你可有帝丘消息？”

　　“没有。”有客来面色沉重摇摇头。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这说明宣姜对帝丘的控制有效且严密。陌雪也没能送出来消息，也不知道她在浮生若梦如何。现在素来以消息灵通得名的有客来也没能探听到消息，看来姬元反击可能会很不易。

　　弥子瑕开始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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