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夜雨浮云戈

　　仲夏，十五日。

　　烈日当空。

　　公孟絷穿着祭祀的厚重服饰，端坐在马车里。在这个闷热难当的夏末，面色平静，脸上没有一滴汗珠。他正要带人到城郊郭门外举行祭祀活动。

　　宗鲁作为他的贴身护卫，此时也坐在马车里，自出宫，他就隐隐感觉到似乎有大事将要发生，这是多年在虎贲队里训练出来的对危险的敏锐感觉。

　　就连赶车的马夫华齐，都察觉出了异样，用马鞭拼命抽打，将马车驶的飞快。

　　只有公孟絷闭目养神，一脸无波无澜平静样子。

　　他知道齐豹可能已经在这一条路上设置了埋伏。

　　平日里热闹的帝丘街依旧人声鼎沸，宣姜不可能在此处动手，伤及无辜的事他们还是会仔细权衡过再做的。而且这里道路通达，逃跑也很方便，他们不会给自己寻麻烦。

　　他这次公然挑战宣姜，那个本就为自己地位岌岌可危而焦虑的人，必定会忍不住先下手除掉自己。只要自己一死，姬元就有了除掉她的理由。

　　宣姜显然也会看出这一点，既然她敢这么做，就必定会做好应对姬元的准备，所以在临行前，他已经去浮生若梦托人带信给弥子瑕，相信有他相助，姬元一定会安全无虞的。

　　要对付宣姜那样顽强的敌人，唯一的武器就是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通常都是让人畏惧的人。这是他唯一会使用的方法，也一定极有效。

　　他了解姬元

　　他只希望姬元以后能好好对南子，把她照顾好。如果可以的话，也能好好珍惜爱他的人，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已经病的够久了，太医说过他的心正在渐渐衰竭，最近他每日沉睡的时日已经越来越久。与其在未来某一天在睡梦中离去，倒不如替南子替姬元做一件事。

　　那两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啊，可知道他是多么不舍？

　　宣姜会让齐豹用什么方法对付自己？公孟絷还没有想到，也没有认真去想过。耳边传来街道上叫卖嬉笑争吵的声音，夹杂在一处，就像一曲天然的民乐，热闹至极。

　　他的心是平静的，因为他已经知道来来去去无外乎就是死，没什么好害怕的。

　　这时候马车已经驶离闹市区，来到帝丘主城门，出了这主城门再经过外郭大门就到了祭祀地点了。

　　公孟絷让马车停在城门口。

　　“宗鲁、华齐，你二人就在此停下吧，后面的路我自己驾马车去就可以了。”公孟絷对着二人言道。

　　“大人，大王让宗鲁时刻不离大人左右，如若宗鲁私自离开，只怕大王回来，属下吃的苦比此行更甚。”宗鲁知道公孟絷为何要支开他，他不是不珍惜生命。只是保护公孟絷是他的使命，他必须将公孟絷安危放在第一位，这是他理解的武者之义。

　　“大人，华齐亦是如此。”华齐一脸慷慨赴义的决绝。

　　公孟絷看着二人，眼眶湿润，摇摇头，淡淡的叹了一口气：“那就一起走吧！”

　　到了离别时，竟有如此肝胆义气者陪伴，还有什么怨言？

　　姬元的马车驶离主城门不久，后面就有一辆栗色马车紧随其后跟着。

　　后面那辆马车上至坐在马车中的人，下至驾车的马夫均是面无表情，只是当中端坐的娇小男子有些扎眼，柔媚的脸，柔媚的身段，实在不像马车中其他横眉竖目的壮汉那般。不过你要盯着他的眼睛看的话，还是很容易看出他眼睛里的决绝，这个少年必定不如外表看起来那样娇弱。

　　郭门已近了，宗鲁、华齐心情更加烦躁，那种不祥的预感也更强烈。

　　他们仿佛已经可以看到郭门外正在等待他们的埋伏。

　　虽然看不清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将会如何对付他们。

　　这一次必将死在郭门的人，是他们，他们都算准了自己必死。

　　但是他们都对自己的死并不太关心，他们只希望可以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

　　马车终于进入郭门，就在马车进入的那一瞬间，从郭门外的帷幕中立即出来一大批甲兵，铠甲和兵器在烈日下发着刺目寒光，就在尾随的第二辆马车也进来后，立即有人用载满柴草的车堵住外郭大门，一队士兵在车中抽出矛戈刀剑等兵器。

　　无疑，那辆马车是监视公孟絷的，而这些伏兵和兵器也早已在此等候他多时。显然，他们没料到公孟絷会只带两个人来此地，连护卫队都没带。

　　宗鲁、华齐拿出随身武器，死死盯着这些叛变的士兵。

　　这时，齐豹从甲兵中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壶酒，两个青铜杯，站在马车十米开外道：“太史大人，我来敬你一杯，也算替你送行了。”

　　马车里的公孟絷掀开轿帘道：“多谢好意。不过那酒还是留着给你自己送行吧，我相信不久后，我们会再重聚的。到时候我再陪你喝。”

　　齐豹一把将酒壶连同酒杯一起摔在地上，冷哼道：“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快。”

　　对围拢的士兵使一个眼色，齐豹退了下去，士兵挥舞兵器朝着马车刺去。

　　“你们这些叛兵休得无礼！”宗鲁奋力抵挡刺进马车的长矛，一边大声喝斥。

　　忽而又听到另外一边传来喝声：“叛兵休得无礼！”

　　方才一心绞杀公孟絷的士兵惊了，身后何时出了公孟絷的帮手？

　　齐豹闻声望去大吃一惊，那个喊话的人，正是投靠自己的公子朝，他此时带着十来个彪形壮汉，挥着剑刺杀自己的甲兵。

　　齐豹抬袖放出冷箭对着公子朝飞去。

　　只是在这一刹那，公子朝已经出手，拉着身边的甲兵挡住了冷箭。

　　马车里的人见来了救兵，不禁更加奋起反抗了。无奈齐豹带来的人数实在太多，无数只长矛插进马车，宗鲁实在难以顾全，就在一闪身的功夫又一只长矛直直朝公孟絷袭来，宗鲁大喝一声，用肩膀挡住了长矛，长矛一转，生生卸下了那只方才还孔武有力的臂膀。

　　宗鲁眦眶欲裂，叫了一声：“啊——”血便自臂膀激喷而出。

　　就在宗鲁因为剧痛昏沉的瞬息间，马车中的惨剧已发生了-----公孟絷被无数长矛穿心刺死了。

　　宗鲁被眼前景象震住之际，马车外华齐也发出一声惨叫。宗鲁拉开轿帘也同时怔住——不仅是因为震惊，同时也委实太过心痛和愤怒！

　　马车外的华齐全身已无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是血，身上，腿上插着无数长矛。

　　但在同一刹间，又有无数甲兵朝自己袭来。宗鲁仰天大叫一声，跳下马车，舞着大刀，拼命砍杀，就如同猛兽最后垂死挣扎使劲全力也要与敌人同归于尽般。

　　不过此时公子朝在武士的保护下，已经来到他身边。

　　公子朝武功虽不高，却有才智，反应更是一流。

　　他拉着已经疯了般的宗鲁跳上马车，随后剩下的武士通通集中在某处厮杀，很快原本围拢的甲兵被打开一个缺口。

　　看准时机，公子朝驾起马车就冲出了包围，快马加鞭逃离了这地狱般的血腥之地。

　　马车一直行驶到帝丘城门口，带血的马车和人着实吓着了守门人和来往的百姓。

　　公子朝已然顾不了这些，他必须带着马车里的人，换上他事先藏在此处的马车，然后接着南子逃去最近的晋国，等姬元处理好卫国的事他们才能回来。

　　公子朝掀开马车帘幕，蓦地，自己紧捂着嘴巴，张大着眼睛。

　　马车里公孟絷已经歪着身子倒在车厢里，身上马车上都是血，马车里湿漉漉的血，断了的手臂，以及睁大双眼没有呼吸的宗鲁。

　　公子朝呕吐了

　　这是他见过的最让人胆寒又恶心的一幕。

　　他还是没能阻止一切发生。

　　“一路走好。”公子朝不会让南子看到如此惨烈的一幕，他跳下马车，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一把火将这辆马车点燃，又挥剑砍断了马绳，让受了惊吓的马自己奔走了。

　　拍拍身上的尘土，公子朝驾着另外一辆马车向卫宫奔去。

　　卫宫桃林深处的水榭中传来阵阵弦琴声，乐声清雅，喝着低低婉转清唱，唱的是情人恋慕时的缠绵悱恻，歌中溢满女子对情郎的期盼。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南子坐在八角亭的木板上，赤着足悬在池塘上晃荡，拨着弦幽幽唱着，漆黑的眸幽幽望着水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里忽而掉落一滴泪，滴落在湖面，激起一圈小的涟漪。

　　卫国的叛乱来得又急又快。

　　方才还平静的卫宫此刻惊慌声，厮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水榭。

　　“南子夫人真是好有雅兴，连水榭主人都死了，还在这弹给谁听呢？”齐豹看着这个自己朝思暮想了多年的女人，讥讽道。

　　“公孟絷真的死了？”南子抬起头，看着那个一脸讥笑的男人。

　　恨—— 第一个让她学会恨的就是这个人。

　　咬牙切齿的恨，刻骨铭心的恨，他猥琐讥笑的样子，他侵犯自己那副禽兽的嘴脸，他用细针在自己□□刻下他名字的变态行径，她都永生难忘。

　　“看来他真的死了。”南子又转过头，盯着水面。“不过他这么死了也好，不然他日他毒性发作，也会死的很凄惨。”

　　她将手中弦琴放到一旁，单手撑着木板，从桥廊上站起来。又轻轻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然后弯腰抱起弦琴。

　　“你是来抓我的，还是来杀我？”

　　她轻蔑地看着他，像是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你就是这点最让人喜欢.”他挑起秀小的下颔，看着娇艳欲滴的唇，“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南子极力别开脸：“只怕你没那个福气，等大王回来你就得死！”

　　“那倒是。”他没有发怒，认同的点点头。“姬元是有手段，不过那也要他有命回来呀，哈哈哈哈哈哈....”

　　“小贱人，借着有姬元撑腰我治不了你。今天我就好好让你看看惹怒我的下场.....”齐豹一抬手接连给了南子几个耳光，粉嫩白皙脸庞立即红肿一片。

　　就在此时，耳边想起剑鸣，一袭人影飞快朝齐豹刺来。

　　“齐豹，不要拿你的脏手碰南子姐姐！”寒芒逼至，公子朝拿着剑直指齐豹后背心口处。

　　“正派人抓你，你倒自己来了。”齐豹镇定如常，对咫尺间的威胁全不在意，两边的侍卫一个飞身，就踢落了公子朝手中的剑。

　　“把他们都抓起来。”齐豹虽重色，却也知道轻重缓急，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

　　“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公子朝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跟南子一起被侍卫押着走了。

　　水榭帷幕在清风中摇曳，送来淡淡荷香，天空烈日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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