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黄昏

　　尼科莱醒了过来。
　　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尼科莱就明白这位最后的“深渊氏族”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但我们亲爱的自由佣兵先生显然是个很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看看自己连碰都碰不到的奇洛维尔，又看看毫不费力地弄晕自己的林德，十分干脆地放弃了挣扎或是攻击的念头。
　　“托您的福，我在佣兵界的好口碑大概会受到不小的影响。”尼科莱用甜蜜的语调说道，“不知您预备对此怎么负责呢？”
　　先开口回答的，是抱着手臂倚在墙上的奇洛维尔：“其实只要你不见人就说，那么又有谁知道今天这里发生过什么呢？就算林德曾经当着大批围观者的面对你提出雇佣要求，但我可不相信你连这点事儿都解决不了。”
　　被要求负责的林德倒不怎么在意，他坐在桌边叠起双腿，双手交握搭在膝上，平静地问道：“你希望我怎么负责？”
　　“这我可得好好想想。不如——”尼科莱拖了个长音，“说说你预备把我曾经的雇主怎么样吧。”
　　——这回答倒是有点儿意思。奇洛维尔挑了挑眉，他原以为佣兵会要求金钱或是武器呢。
　　“我不确定，这得见到之后再做决定。”林德说道。
　　尼科莱对于这个回答显然不太满意，他仔细观察着金发青年的表情，想从中找出他正在敷衍自己的迹象来。但你得知道，对着这么一张就连笑都做不习惯的脸，这任务难度无疑高了点儿。
　　“这回答可没法满足我的好奇心。”佣兵不满地撇撇嘴。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在知道任务是围剿深渊氏族之后，你就选择了中途退出？”
　　“我说过了啊，因为看不惯。”尼科莱轻快地回答道，没有丝毫犹豫，“虽然关于这支氏族的传说一直都存在，但他们干过什么非死不可的事吗？难道只因为他们继承了魔主的血脉就应当被剿灭吗？但魔主又对地表世界做过什么呢？为什么现在人们会下意识地将黑暗世界判断为邪恶？”
　　一连串的质问让奇洛维尔感到十分新鲜，自他来到地表以后可从未接触过这种论调。被判定为“邪恶”的翼魔勾着嘴角说道：“谁都知道光明是好的，而黑暗是坏的，不是吗？上层世界推崇善良、包容、和平，而下层世界所推崇的是力量、自我、杀戮，傻子都知道哪一边才是邪恶。”
　　尼科莱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只是别人自己的家务事，跟我们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瞧，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对称的：魔主对应天神，最下层死炎深渊对应最上层无风虚空，刺棘谷对应天浮岛，翼魔对应翅妖……但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除了某些单一个体——就好比当年那个帮助迪兰·索德洛的‘魔将’奇洛维尔——之外，根本就不曾干涉过我们所在的中层地表。那么我们又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哪一方是正义呢？难道是看别人关上家门之后到底是亲子和睦还是兄弟相残吗？这未免管得太宽。”
　　林德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眼神，但说上了兴致的自由佣兵并没有注意到，他继续抑扬顿挫地阐述着自己的是非观：“至于人是选择修习神圣魔法，或者黑暗魔法，那就更是天赋以及个人选择的问题了。我们当然可以说神殿的骑士拥有高洁的品质，但是用黑暗魔法就真的只能为恶吗？人的行为比信仰更加重要，至少我这么认为。在证明深渊氏族使用黑暗魔法作恶之前，我可没办法认同这种‘雇一帮子人把别人全族都灭了’的行为。所以我才退出了任务。”
　　在尼科莱的侃侃而谈中被点名的奇洛维尔笑了起来：“你可真有意思。”
　　林德显然和旅伴有着同样的看法，尼科莱的想法非常符合他的心意。
　　他看向尼科莱的眼神中掺入了几分赞赏：“既然认为你的雇主是错误的，那你又何必对他的身份保密？”
　　“那是职业道德问题，可不能混为一谈。”尼科莱飞快地说，“我答应了保密又违反，这就是我的错误，跟任务本身是错是对没有关系。”
　　奇洛维尔转头询问林德：“你预备去找那个剿灭深渊氏族的人吗？”
　　林德点了点头。
　　翼魔伸手指向尼科莱：“带着他一起去，怎么样？反正你我都看他挺顺眼。”
　　“在你询问我之前，”林德淡淡地说道，“应该先问问这位佣兵先生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吧。”
　　被两道目光重点关注的佣兵先生抿了抿唇：“虽然我对于这事儿的结尾很有兴趣，但我还是得问清楚，这是委托，还是邀请？”
　　“有差别吗？”奇洛维尔问。
　　“当然有。”尼科莱回答，“先不讨论我是否答应，单说假设我答应之后的不同吧。首先，是委托的话，既然你们支付委托金，那我就会按照你们的要求行动；是邀请的话，我会按照自己的喜好行动——比如说，鉴于我违反了保密要求，就算你们快被别人揍死，我也不见得会出手帮忙。其次，假设我觉得你们才是做错的那一方，委托情况下我最多退出任务，不会对你们出手。邀请情况下我可能会对你们动手，虽然我连一个都打不过。”
　　奇洛维尔觉得尼科莱的性格简直棒极了。
　　“如果是委托，你的回答是？”林德问道。
　　尼科莱果断地回答道：“去。”
　　奇洛维尔勾起嘴角：“如果是邀请的话呢？”
　　尼科莱看着面前的两个强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起来，用坚定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依然是‘去’。”
　　奇洛维尔愉快地笑出声来，甚至忍不住拍了几下手掌。他走到了林德的身边，将左手小臂搭在对方右肩上，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大半体重压了上去：“就算你不肯，我也会想办法带上他的。”
　　林德转头看看快乐的翼魔，那头有些凌乱的黑色短发下露出左耳，银色的耳饰与褐色肌肤的对比十分鲜明。异世界的旅人任由对方压着自己的肩膀，没有让他离开。
　　“出于个人兴趣，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他看向尼科莱。
　　尼科莱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于你刚刚提到的‘魔将’奇洛维尔，你有什么看法？按照你刚刚的理论，你认为翼魔并不是邪恶的，是吗？”林德感到肩上的手臂略微僵硬了一下，他状似不经意地侧了侧头，脸颊碰到了旁边奇洛维尔的左手，后者又感到了那熟悉的冷意。
　　奇洛维尔知道这是一个不留痕迹的安抚。
　　“是的。就翼魔这个身份而言，我压根儿不觉得他是邪恶的。”尼科莱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说法，“虽然在帝国扩张的过程中死了不少人，但归根结底，那是作为上位者的索德洛的意志，可不能全丢到魔将的头上。如果你想问的是迪兰·索德洛被杀这部分，由于我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没法发表意见。不过，都是杀人，在他杀的是帝国的敌人时，不论人数多少，他都是传奇的魔将。而被杀对象换成本国帝王时，只不过一个人，就让他从英雄变成无耻小人。这差距也真够叫人玩味的了。”
　　“这评价倒挺中肯。”林德表示赞同，“你似乎对君王的荣耀也没什么兴趣。”
　　“对一个舍弃了国籍的自由佣兵来说，国家和帝王这种东西有意义吗？”尼科莱反问，他精致的脸上依旧挂着轻佻的笑，此刻却显出一种自由的骄傲来。
　　“——人的身份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我想遵循的只有自己的心而已。”
　　林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单就上面那句话而言，这房间里的三个人大概都没有异议。
　　“带上他吧，不过可能得注意点儿他的安全。”他对奇洛维尔说道，示意他离开自己的肩膀。随后他对尼科莱伸出了手，“把你的武器给我。”
　　尼科莱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依言拔出自己的两把短剑，递给了林德。
　　林德将右手放在短剑之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回递给尼科莱。
　　“你做了什么？”佣兵问道。
　　“某种魔法加持而已，它会让你的武器更加锋利。”林德答道，“这价值说不定会超过你心里的委托金额，但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就好。”
　　——翅妖的加持。
　　奇洛维尔无语地看着似乎心情很好的旅伴，觉得自己刚刚又见证了一遍那所谓“学者的小小爱好”。
　　……你到底有多执着于成功施行它啊？
　　翼魔在心中纠结起来，并隐约明白了林德释放自己的理由。

　　“现在你能告诉我，我们要找的究竟是哪里的谁了吗？”
　　林德正在看书，听到奇洛维尔的询问，他抬起了头，暂时将注意力从知识中转移了出来。
　　尼科莱回自己的住处收拾行李了，因为他们即将去的地方不算近，总有些必要的物品得好好整理。
　　如果奇洛维尔展开翅膀拎着他们飞行的话，说不定会方便许多，不过林德并不预备让更多人知道翼魔的真实身份，毕竟有人知情就代表更多危险。虽然林德有足够把握不让自己、以及身边那只强悍的生物受到伤害，但他同样不欢迎多余的麻烦。
　　“我们需要跨越海洋，前往波莎亚群岛，委托尼科莱的人就来自那里。我想他大概只是个中间人，但我们得先找到他，才能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断绝深渊血脉。”
　　奇洛维尔想了想，问道：“既然你见到林德·雷克的时候他还没有死，那你怎么没有让他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因为他消失了。”
　　“那佣兵们呢？”
　　“全都死了。”林德说道，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来，“大约是因为同族全都死了，林德·雷克使用了一个非常危险的禁术。他用在场所有人的身体和灵魂献祭，试图召唤魔物，并将那些死者的力量、精神……所有一切都转化成破坏欲，植入魔物的体内，使其成为只受他驱使的复仇工具。不过很不凑巧，被召唤出来的不是魔物……我不小心出来了。”
　　奇洛维尔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什么叫不小心？”
　　异世界的来者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视线飘忽地回答道：“……我感受到了禁术的异常力量，因为好奇所以探了探头。我原本只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可大概是因为靠得太近，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林迪大陆……”
　　奇洛维尔捂住了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无语，还是该狠狠嘲笑一下这个面无表情的家伙。
　　因为好奇所以被意外扯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世界……做学者做到这个份上，简直叫人不“佩服”都难。
　　“那你为什么要寻找林德·雷克的仇人？”翼魔努力压制着不断涌上的笑意，尽管如此，他的脸看起来还是轻微地扭曲了，“那跟你其实没有关系，不是吗？”
　　“因为我想知道事实。况且，这和我观察这个世界的目的并不冲突。”林德说道。
　　“之前，为什么要问尼科莱关于我的问题？”奇洛维尔觉得自己最近一直在对林德发问，没办法，对方的身上有太多谜团，而他的行为也总叫人没法捉摸。
　　“因为你对自己杀死迪兰·索德洛的正确性还抱有疑问。”
　　“不，我没有。”奇洛维尔下意识地出口反驳。
　　林德注视着奇洛维尔的眼睛，那漂亮的金色正隐隐闪烁着。
　　“你对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都不会后悔，因为你的个性如此。你并不是个会因为别人的评价而动摇自己看法的人，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你产生疑问？”林德放柔声音。
　　——那种仿佛被诱惑的感觉又出现了。
　　奇洛维尔呆呆看着那张属于人类的脸，那是一张无比普通的脸。如果在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还可以将原因归于对方那超越言语的美丽外表，那么现在这种感觉又算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就好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在那里面，似乎能看到一切，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那双眼睛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却好像能看清所有东西。
　　“是的，我怀疑了。”翼魔敛起了那骄傲的笑容，“因为我知道，即使我认为他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对他而言，他只是在贯彻自己的信念而已。”
　　“那你认为这一切都值得吗？”
　　奇洛维尔低下头，沉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他的声音在房间中沉闷地响起来。
　　“是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么就别感到怀疑。”林德劝诱着，“每个人的正义都不同。如果你认为那是对的，并且有承担后果的觉悟，那么就别再怀疑自己做出的任何选择。”
　　“你很奇怪……”奇洛维尔在林德的面前跪了下来，他将头靠在了对方的膝盖上，一只略凉的手掌抚上他的头发，翼魔眯起眼睛，重复道，“你很奇怪。”
　　“是吗？”
　　“你很温柔，而且非常强大。”奇洛维尔忽然挥开林德的手，站了起来。他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林德。而后者只是用一种宁静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会依赖你的温柔和强大。”刀翼忽然在翼魔的背后展开，褐色的精悍躯体裸露了出来。他向着窗户退去，用有些慌乱的语气诉说着：“但这不能成为习惯。”
　　“为什么？”林德问道，他的语气依然是平静的。
　　“与我相比，你过于强大了。在这种力量极度不对等的情况下，如果我习惯于依赖你，那么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因为想利用你的强大而做出错误的事……这是我和迪兰曾经经历过的错误，那一次，我用刺穿迪兰胸口的长剑终止了这个错误。”
　　“每个人都不同。”
　　“是的，你比我要温柔许多……这意味着即使我做出了错误的事，你也会容忍下去。正如同你之前所说的，‘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你有害的事，即使你犯了错’。但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翼魔隐去了身形，一阵风从窗口滑向天空。
　　“——我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这是我不想失去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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