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黄昏

　　越过罗布达峡谷往南方行进七千米，就进入了索拉维山脉。这座被称为死亡边地的山脉被厚厚的鳞石覆盖，那些吸水性极强的类晶体石头因为酷似鱼鳞而得名，它们将山脉与空气中所含不多的水分抢夺殆尽，没有留下分毫给可能在此地停留的植物或动物。而在此处得以“生存”的，就只有亡灵或是那些属于黑暗的异形生物们。
　　它如同一道危机重重的死线，劈开林迪大陆，将位于山脉两侧的吉利亚公国与索德洛帝国分隔开来。从数百年前开始，不停扩张的帝国就希望越过这座“死亡边地”，吞并那座面积不足自己二十分之一的小小公国，然而那些凶猛的“住民”却从没给过帝国成功的机会。凡是闯入山脉的人类，绝大多数都再也没能出来。
　　奇洛维尔已经在这里被放逐了两百三十九年。
　　作为帝国曾经最大的功臣，被称为“魔将”的奇洛维尔曾经协助“征战王”迪兰·索德洛打下了现今帝国三分之一的土地，人们曾经以为这对跨越了种族的君臣会成为吟游诗人们口中的一段诗歌，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久地流传下去，直到成为整个大陆的传奇。
　　然而在很多时候，故事并不会按着人们期许的轨道发展。
　　这个曾经被众人看好的故事，终于某次出征归来之后，奇洛维尔那刺进了帝王胸口的长剑。
　　帝国最大的功臣摇身一变，变成了帝国最令人不齿的罪人。
　　人们悲痛于君主的逝去，愤怒地要求严惩凶手。然而正如同“魔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奇洛维尔作为流落于地表的翼魔，即使身躯被戳穿、切割、烧为灰烬，他都能够再次回到世间。
　　最后他被拔去刀翼，用神殿加持过的银线缝合了背后的伤口——这样他的刀翼就再也无法长出。然后神殿的骑士们用刻满了神圣祷文的锁链将他锁起，放逐在了这片让人畏惧的死亡边地中。
　　锁链上的神圣祷文封住了奇洛维尔的魔法，而镀银的精钢锁链剥夺了他的力量，这使他寸步难行。
　　见证了罪人的下场之后，民众们的愤怒渐渐得到了平息。他们从不关心他弑君的原因，那些他与迪兰·索德洛并肩而战的日子，在人们的口中从美谈变成了一场阴谋。
　　友情？开什么玩笑！对于一个卑劣、喜好杀戮的翼魔来说，即使他能拼写出这个单词来，那也一定只是个虚伪的谎言而已！
　　那些曾经以他为荣的家伙，都不过是被他欺骗了的可怜人罢了。包括伟大的迪兰陛下。

　　“……每一寸土地都铭记他，那凋零半空的荣光，永不遗忘。”
　　林德·雷克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麦酒，听吟游诗人唱完了最后的诗句。
　　琴声又叮叮咚咚了一阵子才停止下来，酒馆里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有人大叫着“嘿，再来一个，最好是新鲜点儿的事”。
　　的确，对于帝国的任何一个公民来说，伟大的迪兰大帝和卑劣的奇洛维尔——这已经是烂熟于心的故事了。每个人都听过它，甚至是可以跟着琴声来上那么一段。就好像每个人的家中都会有那么一两副迪兰·索德洛的画像。
　　林德看着酒馆墙上挂着的那副画像。它看起来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颜色早就黯淡了下去。那个英俊而又充满威严的男人有着一头苍金色短发，灰绿色的眼睛即使是透过画面也好像能够直指人心。
　　林德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他对这位带着些许传奇色彩的帝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索德洛帝国并不是他的家乡，他来到这座距离罗布达峡谷最近的小镇只有两天而已。
　　与那些热爱着迪兰的帝国人民不同，他对于迪兰那些功绩的狂热度并不高。相对于歌颂迪兰的功绩，或者唾骂奇洛维尔的背叛，林德更感兴趣的是那只翼魔的“不合常理”。
　　翼魔很少在地表出现，这大约是因为有能力将他们从刺棘谷召唤出来的人并不多。虽然他们自身拥有打开通道前往地表的能力，但是很显然，人类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可不怎么受欢迎——就好比居住在天浮岛的翅妖们对于林迪大陆“糟糕”的环境总是颇有微辞，对于好斗的翼魔来说，地表世界显然缺乏了那么一点儿吸引力。
　　——不过从奇洛维尔能够被捉住并且被丢进索拉维山脉看来，他们对于地表挑战性的判断也许并不准确。
　　正是由于翼魔很少在地表出现，所以对于他们的记载就显得匮乏了一些。
　　几乎所有学者都认为，这种生物傲慢、好斗并且极度缺乏合作意识。他们阶级的高低由力量而并非血统决定，所以同族间的争斗几乎时刻都在上演。
　　一个翼魔为什么会帮助人类扩张领土？林德对这个问题充满好奇。
　　他付了酒钱，走出了酒馆。
　　女招待因为没有拿到小费而啧了一声——这个年轻人穿得很体面，一看就是从哪里的大城市来的，她还以为他的出手会如同他的穿着那样体面呢。
　　林德对女招待的腹诽一无所知，他平稳地走在出镇的路上，开始思考起要如何找到那位翼魔先生。
　　这种小镇子上当然不能指望有什么像样的佣兵工会，所幸林德也没有雇人陪他去一趟索拉维的打算。“死亡边地”这个名字足以吓退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佣兵。更何况他可不想当着索德洛帝国佣兵的面，跟弑君的罪人奇洛维尔打交道——说不定他们转头就会把兵器捅进雇主的身体里。在帝国的荣誉面前，雇佣关系什么的见鬼去吧。
　　至于那些抛弃了国籍的自由佣兵……也许他们多少能派上点儿用场，但不管怎样，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吗？
　　年轻的旅人离开了小镇，向着南方前进。
　　通向罗布达峡谷的道路很是平坦宽敞，毕竟那里风景优美，还有不少价值颇高的植物，去那儿的人可不算少。
　　但是一旦过了峡谷，道路就开始变得难走起来。
　　虽然帝国每隔几十年就会试图攻克索拉维一次，然而毕竟这频率不算高，平时没有人走的道路自然变得萧索许多，碎石和杂草几乎覆盖住整个路面。但林德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连走路的速度也没有减慢。
　　开始时，道路两边还有着茂密的植被。越是往南，景色就变得越发荒芜起来。绿色逐渐褪去，那片侵占了视野的灰色告诉林德目的地已在眼前。
　　山脉绵延开来，除了那看起来有些险恶的灰色，没有丝毫多余色彩。
　　想在这么大的地方找到奇洛维尔……好吧，这可是个大工程。或许我可以试着查找锁链上的神圣之力？林德思索着。
　　不过很显然，索拉维的原住民们并不会让他悠闲太久。林德几乎能够感到那些属于黑暗的小家伙们正悄悄地聚集过来。
　　说不定让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带路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它们大概不会欢迎一场友好的合作。旅人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
　　管它呢。

　　奇洛维尔对人类的到来一无所知。
　　他只是无所事事地发着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儿了。
　　没有水和食物，也无法吞噬能量。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足以让一个翼魔虚弱下来。
　　但这都不是最糟糕的。
　　那不断重复的“日常”才真叫人难以忍受。
　　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毫无新意。最开始的几十年，奇洛维尔还能够记得清楚日期。那甚至带来了些许新鲜感，要知道他之前可没有像这样无所事事过。
　　他思索过能不能诱拐到一两匹魔兽……或者是别的随便什么。即使不用来当做食物，只是陪他打发下时间也好。但他发现，或许是顾忌着那些该死的锁链，没有任何东西愿意接近他。
　　于是奇洛维尔的世界就只剩下了周围嶙峋的鳞石，以及一小片被石头边缘所割出的天空。
　　长此以往，他便丧失了对时间的正确感知。
　　他偶尔会询问自己，是否对杀了迪兰·索德洛感到后悔。然而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不”。
　　——这究竟有什么好想的呢？奇洛维尔自嘲地一笑。尽管那是他所做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但仔细想想吧，亲爱的，那都已经是多久之前的老古董了。对过去念念不忘可不怎么符合翼魔的美学，尽管他在翼魔中大概已经算个十足的异类。
　　但愿那不会成为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
　　他忽然皱起了眉，用力嗅了嗅空气。味道还很稀薄，不过奇洛维尔能够分辨出来这味道属于人类。虽然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家伙试图挑战死亡边地，但似乎从来没人如此接近他过。
　　味道越变越浓，这代表那个人类越来越近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已经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奇洛维尔绷紧了肌肉。哦不，这当然不是戒备，这只是源自那几乎无法抑制的兴奋——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来打破一下这种无聊的日子了。
　　在翼魔充满了热度的视线中，略显狼狈的林德出现了。
　　在看到奇洛维尔的时候，林德稍稍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对于一个有智生物来说，两百多年的囚禁生活足够让他的意志消沉下来，甚至是疯狂。但出乎意料的，在那个看起来相当凄惨的生物眼中浮现的，并非绝望或是疯狂。那不是任何一种属于负面的情绪。
　　尽管翼魔的身体素质已经是公认的强悍，但那些沾到奇洛维尔身上的鳞石粉末，在两百多年中依然抢夺走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水分，这使他那裸露着的、过分瘦削的身体看起来枯败不已。林德觉得他原本是穿着衣服的，因为在锁链和皮肤的缝隙里还留下了一些破碎的布片——很显然那衣服的质量不太好，至少没有好到足以支持两百三十九年。
　　他失去光泽的黑色长发杂乱地披散在褐色的皮肤上，挡住了大半脸孔。即使这样，林德依然能从头发的间隙中看到凹陷的两颊、勾起的嘴角，以及那双亮得惊人的金色眼睛。
　　他细细打量着那双眼睛，发现它们清醒、快乐并且正在燃烧着。
　　“跟我离开这儿？”
　　金发的旅人语气轻松地以通用语问道。他没有做自我介绍，也没有询问对方的身份，反正那些事儿并不急着现在讨论。
　　“当然。”
　　奇洛维尔迅速回答了他。因为太久没有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嘶哑，而且有种叫人心痒的生涩感，但林德还是听出了其中饱含的笑意。
　　林德从后腰拔出了匕首——这是他在之前一个国家的时候从拍卖场里搞来的，异常锋利，还受过翅妖的加持，再坚硬的金属都不在话下——然后一刀斩断了那根锁链。
　　奇洛维尔站起身来，抖落了身上的锁链……好吧，他还顺带抖落了那些衣服的残渣。
　　翼魔毫不介意地在林德面前伸展起自己赤裸的身体来。即使是抬举地说，那具躯体现在看来也和“美观”这个词毫不沾边，然而很奇妙地，林德却能感受到那里面所蕴藏着的力量。
　　活动了一会儿之后，奇洛维尔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那么僵硬。他扯住了一缕遮住脸孔的长发，发现它已经长到拖在了地上。他不悦地撇撇嘴，伸长了指甲，三两下就把头发削短到了他觉得方便的长度。
　　他满意地拽了拽那头乱七八糟的短发，望向了林德，用征询的口吻问道：“我们现在就走吗？”
　　林德眨了眨眼，觉得这只翼魔不仅很好沟通，而且脾气也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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