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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解同心(下)
天一大亮,古郁檀便备了马车,遣了顾叔送些茶点到冬颜住的西厢别院,恰赶上冬颜梳洗妥当,正准备出门。
清晨倦意正浓,加上一夜未眠,冬颜只觉得胃里堵得难受,但念及顾叔向来性情淡漠,待人难得有些关怀,也实在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便道了谢,喝了半盏茶方才出门。
马车朝着城郊的方向行驶。
车内一路沉默,让冬颜感到阵阵不安。她时而打开帘子,看看城郊人烟罕至的小路,时而打量着在车角打盹的古郁檀。晨曦乍暖,他安宁从容地闭着眼,任由马车在石路上如何颠簸也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可说不清楚为什么,冬颜就是知道,他还醒着,可他在不高兴,很不高兴。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映在他饱满的额上,睫毛在下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影。冬颜忽然就想起那个坐在长安居窗前的十五岁男孩,那个早慧又世故的少年。
“饿了?”
正想得晃神,却未料到他忽然睁眼。冬颜赶紧尴尬地别过脸去,忙回道,“不,不饿的,不饿。”
郁檀也不起身,伸出手,以玉笛挑开食盒的盖子,懒道,“路还远,先吃些糕饼垫垫。也免得流着口水,饥不择食了。”千年不改的笑眸中满是促狭,骤然惹红了冬颜的俏脸,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只恨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勇猛地反驳回去。想到这几日竟是脸红不断,状况频出,看样子,这羞耻心似是要为自己的晚熟讨个说法,冬颜便狠敲了敲发胀的额头。
忽然,马车陡然停住,只听得车外一声马嘶,冬颜便实实在在地撞在了古郁檀身上。还未来得及让她再度羞窘一番,他却闪身出了车门,让她实实在在地趴跌在了板子上。
果然,没过多久,官道旁的土丘后面隐约有人影攒动,一群官兵手持明晃晃的利刃朝官道方向围追过来,只见前方一玄青衣衫的男子右手执玉骨折扇,左手握青瓷酒壶,似是醉步游戏于官军之中,手中折扇一开一合,所到之处,无不血溅满地。然而随后而至的官兵却是越来越多,将他和身后两个黑衣蒙面男子一并合围其中。
待看清青衣男子的容貌,向来沉稳的顾叔竟顿时万分惊慌,“少爷!这!”古郁檀神情一黯,淡扫了一眼顾叔,示意他噤声,眨眼间便飞身入了官军的包围圈。
官军早已打红了眼,也不管来者是谁,举刀便砍,郁檀以笛相抵,沉声道,“在下酿玉斋古郁檀。”浑厚的内劲将声音震遍丛林,惊起树上无数归鸟。
“在下酿玉斋古郁檀。”再一遍,只见枯叶纷纷摇落枝头,官军一时怔忪,便停止了进攻。旋即,古郁檀眸光一紧,转身便朝那青衣男子袭击过去,青笛所到之处竟是快如闪电,招招凛厉。
“哇!古郁檀你干嘛!”那青衣男子哇哇大叫,酒劲一下子醒了八成,狼狈地以扇刃相抵。却越来越难以招架。
“我的天!你玩儿真的!停!停!杀了我你会心疼的!”
许是这句话起了太大作用,郁檀原本十分凛厉的攻击开始招招夺命。顾叔在一旁看得冷汗涔涔,想上前帮忙,却又实在不敢和主子动手,何况,现下他无论帮谁都是大错特错。恐怕今晚真的要给二夫人寄出木子少爷的讣告了。
木子狼狈地扔了酒壶,再做不出游戏人间的浪荡模样,逮了个机会便收扇就跑,却不想,腿窝一软,一抬头,官军的刀就架在了脖子上。
“古郁檀!你这个天杀的奸商!连亲弟弟都不放过——”
古郁檀收了笛子,探手从车窗里拿了块绿豆糕,不偏不倚地扔进了“亲弟弟”喋喋不休的嘴里。
包围圈中的黑衣人趁着二人缠斗,带着另一男子逃出了包围。恰逢冬颜走出车厢,正看见二人的飞奔的背影,竟越看越像严冬和慕容超的样子。她心中一颤,刚要朝那边追赶过去,却被郁檀抱了个满怀。
他环着她,以笛轻触她的鼻尖,笑道,“青儿,你又要调皮了。”
“不是的郁檀,我看见——”
“嘘——回家说,这里人多。”他故作亲昵地点点她的唇瓣,手臂却不露痕迹地将她圈禁在身边。
直到黑衣人消失不见,他才转头对官军的头目道,“大人见笑了。敢问大人如此大动干戈,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头目心生警惕地看着古郁檀,“此人是大掌柜的弟弟?”
“古某惭愧。”郁檀拱手为礼,“舍弟是江湖中人,总是招惹是非,我与刘将军向来交好,不想这次他却得罪了刘将军的部下,我这就将他交给大人随意处置,绝无二话。只是大人能否告知在下,舍弟是犯了什么罪过?”
头目听了他这一番话,稍稍放了心,道,“他伙同南燕余孽来劫狱,还打伤我无数官兵,古大掌柜,这罪过可不算轻。”
听闻南燕的人来劫狱,冬颜的脸色突变,更加笃定了方才所见不假。古郁檀便笑指着地上的木子,似是对她安慰道,“青儿不必如此担心,弟弟是胡闹,待我去陈明原由,将军总会宽宥的。”又问那头目道,“那是劫着了没有?”
“倒是没有劫到,这回多谢大掌柜相助。我们还要去追另外两个人,就不多奉陪了。”说罢,便命部下押了木子往回走。
“大人且慢。”古郁檀叫住头目,“敢问大人带领的可是全部守军?”
“当然是全部。”
“既然人犯没有被劫,为何又全军出动?”
头目道,“刘大人适才已带走了慕容超,特命我们前来擒拿劫狱的南燕余孽。”
“那么,大人的人马足够,此番又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想必大人没有申派其他的援军吧?”
头目颇有些得意道,“难得将军器重咱们,岂有仰仗他人之理!古大掌柜,咱们后会有期吧。”
“那么,耆闭山是没有人了啊。”古郁檀似是自言自语,却将笛子横在头目面前,挡了他的去路。
那头目陡然觉得情况不对,“耆闭山?古大掌柜怎知耆闭山的事?”
古郁檀笑而不答,忽然将手探进冬颜的前襟,转眼间便是银针四射,在场的所有官兵都倒在了地上。
“古郁檀,你混蛋!”他伸手的速度快如闪电,冬颜拢着凌乱的前襟,简直又气又羞,简直要疯掉,一个巴掌甩过去,却被古郁檀灵活闪开。他擦擦手指上的迷香,斜视着她的尴尬模样,笑得颇为满意。转而对木子道,“木子,把你招惹的问题解决干净。在你的有生之年,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们。”
好不容易吞下绿豆糕的木子也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痛,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以证明他不是这些人的其中一个。
郁檀敲了敲他的脖子,“还有,天黑之前,你得给我个动听的理由才行。”
赶到耆闭山已是一个时辰后,果如那个头目所说,军队已全部撤出,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和尚在门口扫着石板路,旁边伙房的师傅一边晒着黄豆,一边择菜,安宁得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只有大佛堂里的僧众反复地诵着超度亡灵的经文,却不见亡魂的灵位。大家对这个亡灵的身份心知肚明,冬颜顿时觉得沮丧异常,曾经那样岿然的帝国,就这样在山野间被彻底地超度成过往。
从官道行来的一路上,到处听闻慕容超被斩首的事,冬颜听在耳中,心里却并不相信。她无比笃信自己看到了严冬和慕容超。可当她向木子问起两人时,他却说,“那二人我并不认识,碰巧路过,便上去帮了一把。江湖中人,总得讲些义气的。”
“那,是不是有个男人长得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的那种?”
木子却说,“他们都蒙着脸,分辨不出模样的。”
自得到慕容超的死讯,她一直很平静。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笃信他没有死的缘故。以前,她总以为,倘若慕容超真的死了,她也会活不下去,可是刚刚那一相逢,她第一眼认出的是严冬的影子,而不是他。倘若不是身旁的严冬,她一定不敢确信那个黑斗篷的男子就是慕容超。
可是,她无法否认,她还喜爱他,很爱很爱,爱那个在长安乱军中将她护在身下的穆哥哥,爱那个叫她“小美人儿”、许她婚嫁的小混混,所以她等了那么久,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他不再是慕容超了,就会变回那个穆哥哥来娶她。可是经历了国破城殇,她闯了一回建康,走了一遭生死,才明白,不管这个慕容超是否还活着,穆哥哥却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能从很早的时候,她爱的就只剩下那段过往的心动。而这样的等待,注定落空。
当晚,古郁檀来到西苑,将那件黑棉斗篷交在她手中,她一低头便看见那个欲显不显的“颜”字。
“既是故人,就随你留个念想或立个衣冢吧。”
冬颜没想掉眼泪,只是听了郁檀这番话,心里一阵刺痛,转瞬间便泪如雨下。
古郁檀在窗前的位置坐下,故意将飞针的夹子放在桌上,对着她哭花的脸笑得很是戏谑,“物归原主了。”
本想让冬颜转移注意力,却没想到,冬颜这一羞一怒,就越发泣不成声了。
古郁檀看着她哭得来劲,便笑着起身去取了笔墨,展在书台上,提笔作起画来。
“古郁檀,你明知我藏了飞针,还带我去耆闭山,如果到时候我真的救走了慕容超,你怎么办?”
古郁檀挑眉一笑,不肯答话。
“古郁檀,你告诉我,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的吧?你知道我不是来见他什么最后一面,而是来救他的,你知道吧?”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借口天衣无缝,却不知她骗得了司马文祖,却骗不过他。仔细想来,麻痹司马文祖的是不是她的借口,更不是慕容家的恩情,而是她的容貌,以司马文祖对她的迷恋,就算她说是来摘星星的,他也会坚信不疑。
郁檀一边专心画画,一边听她挑明早已被他堪破的伪装,时而点头,神情一如既往地悠然从容。
冬颜很难理解,为什么他永远都是这般不慌不忙的样子,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失去冷静,也没有任何事会偏离他的预计。她一直以为,五哥是天底下最冷静的人,可他也会愤怒,会沮丧,会悲伤,但郁檀却始终是同一个模样。对这样的人,她本该感到害怕,但却莫名安心。
冬颜总算止了哭,道,“你别画了,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难看。”
古郁檀抬头将冬颜打量一番,随即低头闷笑出声。冬颜心里觉得奇怪,便走过去,想看看他画了什么。这一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飞飚而下,只见一眯眼撇嘴,泪流满面,五官全部紧急集合的狼狈女子跃然纸上。
“古郁檀!你怎么能这么缺德!” 冬颜火冒三丈,伸手去抢,却不想古郁檀将宣纸往上一抛,三两下便卷起了宣纸握在手里,扬长而去。
“古郁檀!”冬颜叫住他,背对着他不敢转身,“我喜欢他,喜欢了那么多年,我喜欢他,可我喜欢当年那个穆祖明,所以郁檀,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是吧?这一次,你是在赌我的心吧,而我除了让你赢,也毫无办法。”
古郁檀回头,看了一眼冬颜,半晌,挑眉微笑道,“早点儿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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