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飞扬

　　芫芝和殷才的骨灰暂置于京北的一处小寺院中，由住持每日念经往生。今日是芫芝的三七正日，前几天殷才的三七洛绒因为被禁足没赶上，今日一并把纸钱那些烧了。她有了穿越的经历，对这些封建迷信也郑重起来。他们的灵魂或许真的在某处注视着他们曾生活过的这个人间，即使烧掉的这些东西对他们全无用处，他们也希望看到亲人们真诚的怀念吧。
　　看着盆中的火焰慢慢熄灭，徒余黑灰，晴烟想到那鲜活的姐姐也便就这样化灰而逝，泪珠一滴滴溅在石板地上，洇湿了一片。洛绒怔怔望着那划着弧线旋在空中的残灰，胸中空落落的。
　　殷文慢慢搅着火盆里的残灰，突然来了一句，“想俺爹了。”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

　　殷文看到晴烟和洛绒都侧头看他，憨憨地笑了，“俺爹是个老实汉子，安心种地，来兴了去鹿儿山打畜生。大哥才五岁的时候，就带了大哥上山，大哥险些被狼叼了去。娘埋怨爹，爹倒说大哥有福，狼口留下的就是顶顶的好猎手。二哥哩，小前儿就疼人，抢着帮爹娘干活，他人又灵光，家里的事儿田里的事儿件件都好。爹算盘打得妙，大哥打野味，二哥种庄稼，再生个老三。娘说，俺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爹整日念叨着要生个老三考个秀才。”
　　晴烟瞧着他说“秀才”二字时的自嘲表情，倒是梨花带雨地破涕一笑。腿已经麻得不成了，索性坐在地上，慢慢捶着。
　　殷文也靠着香案，一边捶腿一边傻笑，那笑容里浓浓的都是对故人的怀念，“爹后来说，俺到了两岁，话还说得结结巴巴，他就知道秀才算是扯了。大哥二哥吵着要出门见世面，他就一狠心应了，惦记着秀才不成，能出个英雄豪杰的也是不错。二哥如今就这么没了，不知道黄泉下怎么被俺爹数落呢。要知道俺到底还是做了厨子……爹也不入俺的梦啊，真怪想听他吼人的……”

　　“你还有个大哥？”晴烟和殷文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她们家三姐妹，他们家三兄弟，如今凋零得就只剩她和他。
　　“大哥叫殷亮，力气很大，十岁出头就拿弹弓杀过野猪。他火爆脾气，村子里谁都怕他，他就只怕一人。”
　　“估计就是你爹了。”
　　殷文和洛绒一齐摇头，“他就是怕阿缡姐，就是阿绒的姐姐。大哥一瞧见阿缡姐姐就走不动路，就发癫，嘴里头胡言乱语地。”洛绒当时还小，每想起殷亮都是和殷文似的憨笑着，闹了半天他那是对姐姐放电呢。脑子里突然冒出的现代词汇，让她陡生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晴烟看着殷文，茫茫地笑着，“我爹爹还在的时候，我们三姐妹还算有个家的时候，大姐和邻居家的哥哥也是这样。我已忘记他们家姓什么了，就记得他每日都蹲在我家门口，就等着大姐来撵他走。一个天天来，一个天天撵。后来，大姐再没有那么笑过。有一年十五赶灯，瞧见那寻常人家的一男一女，又是羞又是喜地换着小物事，她就那么痴痴地看了好久。”

　　这一番话只说得三个人虽是都笑了，心中却越发沉重。明明只想要一个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人生，这样的要求，真的太高吗？
　　晴烟因为和鬼谷的师叔约好了商量西去西景村的行程路线，只能拭干了泪，打起精神来，“马师叔还要在上京耽搁半月，估计五月初启程。”刘凯诗不放心这三个十几岁的孩子，就直接把自己的师弟给使唤来了护驾。
　　洛绒索性也请了一天的假，便说陪陪晴烟，顺路到利人市买点什么新奇玩意儿给陆杉他们带去，还约好了下午回远香酒楼尝尝殷文亲自下厨的小菜。

　　送走了晴烟，她随便在利人市街上逛着，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人们，心里却茫茫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怕做错，所以不做，不是她的性格，但是事关生死命运，她怎能无视？可是，这么消极，又怎么能找到老姐？
　　她低头慢慢踱着，不知不觉间又到了绝音苑的门口。想起柴婆婆当日弹的《归去来》，暗想自己若是能参透这三字中的真理，也就不必这么纠结了。信步走了进去，这会儿刚刚开门没什么客人，店里一个老头晨睡未醒，正拄着胳膊打瞌睡。洛绒也就轻手轻脚地不吵他，独自在案架边流连。这绝音苑多是古旧的绢本竹本，不知是店里故意做旧还是时代实在久远了，大多残破得要命。洛绒对更古的音乐符号也认不大多，看得云里雾里，索性便拿了一本纸本的，翻了起来。这本倒是看得懂，可漏页太多，存页也大多不全。便是这支离破碎的谱子，只看得洛绒如痴如醉，往往看到起势看不到转阖，看到收尾的绝妙，却看不到前面的精彩，万般遗憾地频频跺脚。
　　“姑娘看的，那叫山人谱。”看店的老头自然醒了。
　　洛绒被惊了一跳，回头看时，那老头已经走到了近前。她吓得退后了一步，还不忘把那谱抱在怀里，像是怕人抢了去。那老头看她这副模样，呵呵笑了，“这谱早已绝迹了，这残本是我一位朋友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只是缺页太多，算不得良本。”
　　洛绒捧着那谱，有些纳闷，“看这纸质，应该时日未久，怎么就绝迹了？这等绝妙好曲，当日定会抄个百册不止。”
　　那老头竖起拇指赞道，“姑娘好眼力，这点残音便能品出山人谱之精妙。当日谱曲那人如日中天之时，这谱少说也有千册之数。可有人执意要毁，这谱这曲便都跟那人一样，被毁得万劫不复了。”言语中不胜唏嘘。
　　洛绒甚是惋惜，又是好奇，那老头却不再说了，“昨日见了这谱，心中一横，就摆了出来。今日遇到姑娘有缘，不如这谱就送与姑娘，也算物有所值。”
　　洛绒听他言辞闪烁地提的那几句这谱的往事，想到这谱很可能有些犯忌。可是那谱上残留的音符已经让她再无法放手，想细问又怕老头多心不给她了，索性千谢万谢地收了。心里盘算着回去问问无所不知的刘凯诗，再做打算。
　　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出了门来，并没看到那老头遥遥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叹着，“真像。”

　　曾经的有些事，埋藏在故去的时光里，已很难知道它本来的面目。
　　过去，未来，对凡人都是那般的遥远。
　　就像是她并不知道怀中的这本残谱，会在六年后给她带来怎样的刻骨铭心。

　　从绝音苑出来，已是一片阳光灿烂，她还什么都没买，忙收拾起心中的怆然，奔俞老板的俞宝铺去。俞宝铺借着选美的事出了名，这几年俞老板又不知哪里的路子，搞来不少他国的奇珍异宝，名气是越来越大了。洛绒在门口望了望店中为数不少的客人，忙得两个伙计应接不暇，便扭头奔后门去了。她当年为刘凯诗跑腿同俞老板联系，这条路走得熟了，片刻间便到了清净的后门口，正扬手要拍门。
　　门突然开了。
　　开门的俞石头身边，一个俊逸的白衣少年，抬眼望来。那一泓幽潭般的眼瞳，沉静中仍透着微微的伤，淡淡的恸，若有似无，却又仿佛欲满溢而出，只看得心都跟着揪痛起来。
　　自祥园一别，她再没见过他。听闻万殊洁死讯之时，忧心他该如何绝望厌世，又无从劝慰，还病倒在了望仙居。此时重逢，他儿时的乖僻全然不见，无奈和倔强也消失无踪，只余无数伤心苦痛涤剩的郁，糅杂在他依然晶亮的眸中，衬上他唇边一抹温和无争的笑意，越发的让人心疼。
　　她记得他的名字，是鹏。

　　俞石头虽是个哑巴，但心思敏捷细腻，瞧出这两个人你瞧我我瞧你，貌似旧识，也就行个礼知趣的避开了。洛绒瞧着他手里捧着的一个黑色的盒子，乍看不起眼，仔细一看竟是一整块墨玉精雕而成，四周循着那玉色的深浅饰以古老神秘的雷纹，看着很像某种咒语的符号。“俞老板手笔越来越大了，单看这盒子，就不是凡品。”
　　他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盒子，脸上却带出一丝嘲讽的神情，让洛绒倍感熟悉，“你都长得这么高了。”想当初他瘦瘦的，好像也就比她高一点点，如今好像都跟萧宪霆有得一拼了，“看起来也有钱了，这盒子和盒子里的宝贝，俞老板讹了你多少钱？”
　　“这本是月氏国进献的贡品，却在云梦泽一带被水贼劫了。皇上调了扬越两州州军，围剿水贼。大捷后又追了余部月余，明察暗访，这才算是寻了回来。”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却是柔韧中带着丝丝的暖意，微沙中有着极富穿透力的磁性，煞是好听。
　　洛绒被他这声音这忧郁的气场震得险些丢了三分魂魄，忙镇定心神，把理智找回来，“这么有来头的东西，怎么会在俞老板的铺子里……”不愧是刘凯诗的得力干将，一句点中关键。

　　他倒是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这么快，略有些讶异，黑眸看着她，闪过一丝恍然。然后，微微一笑。
　　萧宪云的笑，阳光般耀眼，灿烂得让她不敢直视。何敬铎的笑从来就是玩笑，促狭，美是极美，就是没半点正形。可眼前的他，这样发自内心的一笑，让她想起涩涩的咖啡，配上温温的奶香，变成了卡布其诺那浓香中的微甜清苦，透过瓷杯由手心传来的暖。
　　“原来是你，青州那个小姑娘。好久不见了。”
　　嘿，闹了半天，他只是觉得她眼熟，根本这会儿才认出她来。

　　“也没有多久，几年前还在祥园见过你。”洛绒心直口快，看到他一愣，眉眼中又凝出那挥之不去的忧伤，忙道，“对不起。”
　　他摇摇头，“没事。”他说得听似轻松，但洛绒似乎已经看到故去的万殊洁，在他心中刻下的深深伤痕，从未愈合。
　　“你，这是要去哪儿？”洛绒急忙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本就心事重重，这个时候更怕他流露出对“人之在世，罹难无穷”十分无奈的那种悲观。
　　“去慈心寺。护送兰妃娘娘和容妃娘娘回宫。”
　　他原来是大内侍卫啊！真笨，现在才想到！刚刚他不是说这盒子里的东西是皇上打了一仗才抢回来的吗？他能拿在手里定然是皇上的人啊。她看着那盒子突然想到什么，笑道，“不是咱们的皇帝陛下要给爱妃个惊喜吧？偷偷让俞老板给带回来，再让你偷偷地取回去……”
　　他的表情略有些僵，望着她，终是缓缓地说，“陛下不想娘娘知道这事如此大费周章，便借俞老板之手由越州运回上京，再借明珠郡主之口让娘娘知道俞宝铺有这样东西。娘娘定然喜欢至极，花了五十金，由俞老板手里买下。”
　　“哈？”洛绒听得云山雾罩，“听起来咱们陛下什么好处都似没有落下，那五十金还是自己家的。”
　　“陛下对容妃娘娘，向来如此。用心换的，是娘娘偶得的欢喜。”他语气中有种淡淡的怅然。痛失爱侣的人，看到世间他人的恩爱钟情，自然会追忆起曾经的甜蜜。几分羡，几分妒，可那人终是不可挽回地逝去了。

　　她缩在殷才那小屋里，想着他，联想到芫芝初尝真爱的滋味，却眼睁睁看着殷才死在自己面前。那种对悲惨命运强烈的无力感，如何纠缠着他们后续的生命。在生死面前，为了爱情不是这样的殉情，就是那样的心如死水……她的情路，又会怎样？她思兹念兹的人，好像已经决定与她相忘于江湖了……
　　她轻轻叹息，正被推门进来的殷文听到。殷文一脸的歉意，“阿绒……”
　　洛绒忙堆出笑脸来，“没事啦，酒楼里生意这么好，忙得咱殷大厨没空开小灶，我开心得很。”

　　“你莫骗俺，你脸色很差……”
　　洛绒一怔抬头，看着殷文。世界变化快啊，六年过去，这个傻呵呵乐着的男孩如今也长大了，会看人脸色了。
　　亲人长辈一个个离去，他如今也如她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虽然长兄殷亮和洛绒的姐姐洛缡还都属于失踪状态，她也在找着老姐，但人海渺渺，世事无常，此生真的还有相见的那一天吗？

　　“我没事。”可她低沉的口气，哪里是没事的意思？想想晴烟的坚强，虽一介弱质女流，对未来的迢迢长路却全无畏惧，对钟情之舞那般的热忱……洛绒暗骂自己，仰脸望着殷文，“现在没事了，我回府里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要好好跟李大伯学手艺，不要偷懒。”
　　殷文急道：“我可没偷懒！师傅都说我炒的菜好吃呢！”
　　洛绒嘟嘴笑他，“嘿嘿嘿，这可是自卖自夸了，李大伯那般苛刻的人，如何能夸你？不信。”她故意逗殷文着急，见到殷文涨红的小脸，笑着夺门而出，“走啦走啦，不扰你了。”
　　殷文忙赶着送她，又念叨起回西景村要备的东西。算算除了两盒骨灰，也没什么必须要带的，两人不由得相顾苦笑。想不到几年后重归西景村，却是要去添两抔新坟……

　　厨房里李大厨一声大吼，“阿文！你这个家伙要摸鱼摸到什么时候？”把殷文眼瞧着要涌出来的眼泪给吓了回去，急忙应道，“来了，来了！阿绒，我得进去了，改日见。”
　　洛绒拍拍他的肩膀，帮他整整衣襟，“去吧！”殷文点点头，笑着跑进去了。
　　欣喜和苦涩混杂着的笑容还没有由她脸上消失，她就看见一脸不豫的大少爷——蔡延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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