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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德容言工(上)
他洋洋洒洒说了长长一段,洛绒真正听得明白的却只有最后一句,“姑娘真真好曲”。估计前面那些,也是夸奖溢美之辞,正想着怎么回应,男子又道:“素闻蔡家千金聪慧大方,只这琵琶一技,已鲜有女子可比。”
洛绒这才知道他是把自己当作了蔡家小姐,忙出声澄清,“奴婢不过是府内打扫庭院的丫头,小姐琴艺胜我十分,公子错赞了。”
男子好半天没有说话,似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嚅嚅道:“那,打搅了。”洛绒心中暗笑,琵琶之声本只有高下之分,到了一些人耳中,竟然分了贵贱。
西窗外,天色已暗,一抹夕阳的余晖,隐隐为窗缝镶了一圈金边。她打开屋门,暖风拂面,清意袭人。院中无人,说话的人果然已经离开。她见院中花圃土色干燥,便提了桶水,一片片的浇去,听那水流汨汨,似乎又有清新动人的旋律在脑海中回响。
她沉迷在自然的乐声中,醒悟时一桶水已然浇完,正要去续水,幽媚居的院门砰的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子。白色长袍,头顶一方儒巾,书生气十足,斜了眼洛绒,“小姐呢?”
洛绒摇头,她怎知道蔡雅在哪儿。
那人环顾小院,神色颇为不豫,“这院子怎么弄得这么乱?怎么种起丁香来了?那几丛刺玫呢?”
听那口气,似乎对这里颇熟,洛绒纳闷,这人难不成是……
那人又把眼神落在洛绒身上,道:“你,是新来的吧?”看样子根本懒着理会她的回答,因为他自顾自的又说,“小姐不在?她真的不在?”说着推开各个屋门,嘴里喊着,“小雅!”
他这“小雅”一叫,洛绒确定了他的身份,道:“大少爷,小姐真的不在!平日小姐是会来的,但今日没来。”
大少爷回头问道:“那,刚才是谁在弹琵琶?”
洛绒答道:“是我。”
大少爷上下打量她,皱眉怒道,“这是书斋,清净之处,怎可随便奏丝竹之声?除了小姐,你们这些奴婢不许动那些乐器,扰我读书!还我啊我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要自称奴婢,知道吗?”
真可笑,他人不在幽媚居,如何扰他读书?看来蔡府传说中文质彬彬的大少爷也不过是个无理取闹的野蛮人,比他那色鬼弟弟也强不太多。
蔡延胜瞥见洛绒嘴边隐隐的一丝不屑,正要再次发飙,刚巧,蔡雅抱着琵琶和聆弦出现在他的身后,“大哥,你早来了?”
蔡延胜的不满转移了方向:“怎么这会儿才到?”
蔡雅微笑,大哥的脾气她是了解的,不解释清楚他势必不肯罢休,“刚刚斗酒,爷爷来了酒瘾,提着酒壶到清意斋,要跟爹爹再喝。爷爷的酒性你知道,不等他醉倒,我们都得守在他跟前,让大哥久等了。”蔡雅对这位大哥果然与别人不同,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话也说得颇多,看来感情十分不错。
蔡延胜却扔下一句,“都这么晚了,还弹什么弹!”转身就走。
蔡雅目送蔡延胜离开,自语道:“大哥今天怎么这么大脾气?”
洛绒道:“我不知大少爷回府,刚刚屋内无人,我手痒,弹琵琶被大少爷听到了,他说除了小姐,我们这些奴婢不许动乐器,扰他读书!怕是因为这个在生气吧?”不知刚刚窗外那人是谁,会不会和蔡延胜的怒气有些关系?
蔡雅摇头道,“那倒不会,八成还是有些别的事。不过大哥那脾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明儿就全忘了。”
“小姐,大少爷不是在书院念书吗?怎么回来了?”洛绒有点担心,幽媚居是他的书斋,他要是回来了,自己就不那么自由了。
蔡雅惊讶的表情一闪,“你不知道……也是,你足不出户,每天都呆在幽媚居。今春的省试已经结束了,大哥自然不用再去书院,就等着月中放榜了。”哦,原来如此。
蔡雅坐了一会儿,回清意斋休息了。秋福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回来,大少爷还是跟大夫人住在北院,秋福自然也收拾了东西搬回北院去住。过了片刻,思才过来,让洛绒也搬回南院,一来是怕洛绒一个人寂寞害怕,二来幽媚居多少也算是北院的地方,刘凯诗向来不喜因这种事情让大夫人挑理争吵,干脆直接把洛绒接回去。
早饭时,刘凯诗说既然蔡延胜回来了,幽媚居是他的书房,蔡雅还是回东临阁去练琵琶的好。东临阁距离蔡家老太爷的居所不远,那位老人家特别喜欢听戏。当时蔡雅就是嫌那处太吵,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蔡老爷提出去幽媚居。心中虽然万般不愿,她却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低头应道:“是,二娘。”
刘凯诗看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蔡延胜的声音在外面遥遥响起,“二娘,小雅在吗?”
几个人迎了出去,蔡延胜一身湖纹绿袍,轻松自在地站在院中。
“二娘,早!”
二夫人笑迎上前,“延胜,这是打哪儿来?”
蔡延胜道:“由幽媚居来,昨日跟小雅约好听她琵琶,可惜被爷爷搅了。今天早上过去等她,可这时辰了,怎么还没过去?”
刘凯诗不语,蔡雅只好道:“大哥回来了,我还是回东临阁练去。”
蔡延胜奇道,“我回来当个什么事?我能在府里呆上几个时辰?等得放了榜,加了官职,每日早出晚归,幽媚居空着做什么?”他对自己真是有信心啊,还没放榜,就想到当官以后的事情了。蔡延胜又道:“幽媚居是我的屋子,我说可以去就是可以。走吧,小雅!”蔡雅乐颠颠的跟了过去。刘凯诗摇头笑道,“琵琶都不拿。”向洛绒使个眼色,洛绒忙抱着蔡雅的黄檀琵琶跟了上去。
蔡雅先弹了个《清平调》练手,又弹了一曲谭姑姑改的《薄媚》简本,都是蔡雅的拿手曲目。蔡雅奏完,微笑看向蔡延胜,蔡延胜轻咳一声,似乎在酝酿什么,又轻咳一声,正待说话,窗外男声又起,“素手纷其若飘兮,逸响薄于高梁……舒诞沉浮,徊翔曲折。姑娘真真好曲!”
虽然洛绒昨天被这声音吓到,没有听清,也没听懂他说了些什么,不过,“素手”,“飘兮”,“逸响”,这几个首词,还是有些印象,再说还有“姑娘真真好曲”这押尾六字,不用想,就是昨晚那人,又把昨晚的话重说了一遍,只不过这次,说对了对象。洛绒觉得古怪,看向蔡雅,她似乎听得痴了。这傅玄的《琵琶赋》千古流传,词藻华丽,此刻娓娓道来,韵味十足,蔡雅对辞赋略有涉猎,自然比洛绒听得懂。只不过《薄媚》美在低旋婉转,那些“徊翔曲折”的形容不太贴切就是了。
再看向蔡延胜,他自得微笑,在洛绒眼中就是“阴谋得逞”!蔡延胜目光转到洛绒脸上,看到她意味深长的眼神,认出她来,骇然变色。不过,戏还是要唱下去,蔡延胜大声道:“是谁?”屋外那人道:“蔡兄果然……在这儿,在下……郭飞。”蔡延胜故作惊讶道:“郭贤弟!快进来吧。”
郭飞走了进来,也是一身白袍,五官端正,只眼中少了些神采,显得有些消沉。郭飞见了蔡雅,脸上一红,长长一揖,却忘记了该说些什么。洛绒看向蔡延胜,这场他导演的戏,他准备怎么演下去?蔡延胜恐吓的瞪她,却一脸春风的迎上郭飞,“郭贤弟!舍妹琵琶虽好,却要得郭贤弟妙语切评,不然这高雅绝妙之处就稍逊颜色了。”
郭飞忙道:“蔡兄过奖!在……在下不过……有感而发……”偷偷看向蔡雅,蔡雅也是羞红了脸,抱着琵琶半遮玉面,躲到里屋去了。蔡延胜向郭飞点头鼓励,暗示他做得好。“去,给郭公子上茶!”面向着洛绒,高声命令道。
洛绒泡茶的当儿,蔡延胜寻了个借口跑来威胁,“昨天的事,不许告诉小姐。”
洛绒停了手上的动作,“大少爷打的什么主意?”
蔡延胜道:“需要让你知道吗?”
洛绒笑笑,蔡延胜突然觉得这个小婢女,那犀利的眼神,完全看透他的目的,不说似乎只会加速这个秘密的公开,“郭飞为人朴实,论道精辟,文笔上乘,实为小雅良配。”
朴实?精辟?文笔上乘?这些优点是不是蔡雅所看中的,他有没有问过?“所以,大少爷就做主给小姐选了夫婿?”
“夫婿之说甚早,我不过寻个机会让她二人相识……”话未说完,洛绒摇头笑道:“哦,机会?机会就是让他欺骗小姐?用背熟的言辞打动小姐?装出对琵琶了如指掌的口气,其实呢?论道精辟,文采上乘,那就应该即兴来一段啊!背书似的夸奖有什么意思?大少爷的话,看来需要斟酌!”
蔡延胜从小就是家人的骄傲,何时让一个小小婢女如此咄咄逼人的轻视责备?洛绒见他怒火中烧,知道自己有点过了,道:“大少爷息怒。大少爷不过是想让奴婢闭口,奴婢自然不会乱说。可是,小姐是少爷的亲妹妹,少爷是不是应该给她必要的尊重?”说罢端起茶盘,奉茶去了。
她口口声声奴婢,可哪一句真把自己当作奴婢了?蔡延胜被撂在原地,一腔怒火无处可泻,拿起茶杯摔了个粉碎。
洛绒来到蔡府这些日子,一直很低调,很本分。她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静自由,也很珍惜与琵琶的这段亲密接触。可这次的事情,关系到蔡雅的一生啊!
蔡雅是个很好相处的小姐,不刁蛮,不任性,那份被封建制度压抑着的顺从常常让洛绒深深为之前途担忧。因为琵琶,蔡雅对她甚至比对从小一起长大的聆弦还要亲切,可见琵琶在她心中的重要位置。蔡延胜怎能擅自利用她对琵琶的钟情,左右她挑选夫婿的方向?
郭飞人品怎样,洛绒不了解。可如果他听琴懂琴,又“文采上乘”,必然会听了曲子以后抒发一下自己的感触,《冷月新弯》和《薄媚》的评论一定不同。洛绒越想就越觉得悲哀,在这个男人是天的社会,女人没有事业,没有自我,连夫婿这个仰赖一生的男人,都要受到无数的干扰和误导吗?
从幽媚居回来,蔡雅的脸上一直就阴晴不定。晚饭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二娘,雅儿有些累了。先回房了。”
洛绒倒是完全没有想到蔡延胜刻意安排的这出戏竟然会达到这样的效果,估计蔡延胜也完全没有料到。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夸奖,又是夸奖她最喜欢的琵琶,难道不应该有点高兴的吗?刚刚在幽媚居的时候,还羞涩的笑着,怎么回了幽媚居就……
刘凯诗瞧了瞧她,选择不去问她,而是转移了话题,“哎呀,险些忘了!宫里赏了云裳坊一批上好的云纱给娘娘们做衣裳,我同申妃娘娘讨了一样。小雅,明早就去,我同韩大娘约好了。”
蔡雅应道,“是,二娘。”
刘凯诗眼瞧着她走到门口,颇似随意地添了一句,“韩大娘裁宫装还是不赖,怎么也是花宴用的,含糊不得。”
就这一句,沉静的蔡雅险些被门槛拌上一跤。聆弦忙扶住她,两人都一脸惊喜地望向刘凯诗。老板说了什么?花宴?
刘凯诗本来故意卖关子,还一脸无辜,“我没提过吗?过几日新科放了榜,皇上例行的要设花宴,我跟常叔叔要了张帖子给小雅你。”
蔡雅一扫刚刚的阴霾,仰脸看着刘凯诗,眼中熠熠闪光,“杏园花宴?我真的可以去吗?”看到刘凯诗点头,绽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深深万福,“小雅谢过二娘!”
刘凯诗望着她走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收了收,招手让大家都退下,独留了洛绒。
“怎么回事?”
洛绒把幽媚居的事说了,掩去昨晚郭飞表错情的那场不提。
“你瞧,这是怎么了?”刘凯诗呷了口茶,目光炯炯地等她回答。
“我瞧着,小姐怎么似乎是有了心上人的意思……”
刘凯诗叹道,“这人还是个官宦公子,她料到必会受邀去杏园花宴的。明儿个你和聆弦跟小姐一起去,也都做一套。待到花宴那天,你好好瞧着,回来跟我说。小雅面薄,这事定是烂到肚子里也不会说的。”
杏园花宴!
我也可以去?我真的可以去吗?洛绒心中品味着刚刚蔡雅语气中那欣喜和不可置信。
三年了!她可算等到了面见各位上京大家闺秀的机会!
第二天清晨,洛绒早早的就到了幽媚居,赶快把打扫的工作做完,就可以出门裁衣服去了。既然蔡延胜同意了蔡雅在这儿练琵琶,洛绒就只能继续做好她打扫的工作。如今秋福搬回了北院,收拾这幽媚居俨然变成了她一个人的任务。她喜欢幽媚居,倒不觉得累。洛绒给院子里的花浇了水,正拿着一块湿巾擦拭着窗台上的浮灰,幽媚居的门开了。
蔡延胜推门进来,见到她,表情一滞,别过头不予理会,径直进了书房。
洛绒却不能失了礼数,也算是故意气他,“大少爷!”
蔡延胜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二人对视,洛绒看他狠狠板着的脸,憋住笑谦恭地道:“大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就别生奴婢的气了。奴婢说了不会告诉小姐,肯定就不会说,您放心好啦!”
蔡延胜嘴硬,自然不肯承认自己为这点小事,对这个小婢动怒,“我可没有那闲散工夫生气。”洛绒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洛绒匆忙擦完窗台,正准备要溜,大少爷那边发起火来,“怎么脏成这样!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干活的!”洛绒前一秒还坚定的想逃,大少爷这明显就是没事找事,书房重地,向来都是秋福收拾,跟她有什么关系。后一秒想到,终究还是要在蔡府安身立命的,大少爷得罪不得。只得无奈的走进书房,听候吩咐。
蔡延胜站在后排的书架边,盯着洛绒,“就知道偷懒!这点活都干不好!”
洛绒扁扁嘴,不理他。后排的书架也堆满了书,估计常年不看,秋福一个人清扫太过辛苦,小小偷个懒,结果就积了厚厚一层灰。这时候偏偏数落在她头上,这一排排的要收拾出来两天也不够啊!我还要出门呀……
看她不情愿的样子,蔡延胜得逞的暗笑,“快,今天晌午之前要弄干净,否则不许吃饭!”
不许吃饭?凭啥?洛绒偷偷白他一眼,由书架上抱下一捧书,重重向地上一放,扬起一层灰雾。蔡延胜被飞灰呛得咳嗽,“轻点!这书都是宝贝!弄烂了你赔不起!”
洛绒停手,看看他,再抱下一捧,仍旧是重重一放,“书之所以宝贵,是在文字内容,在读书人从中得到的的知识和顿悟,堆在这儿,几年也没人碰,有什么宝贝可言!”
蔡延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不可否认,她说得有理,可偏不能承认!“你读过几页书,就说教起我来!妇人之见!”
洛绒冷笑道:“哼,大少爷真是大丈夫啊!争辩不过就借口‘妇人’,胸襟大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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