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初静暗香生

　　空阔的院子，如苟延的兽，受了致命的伤，匍匐在紫禁城的一角。风扯着利刃，穿越过荒凉的抹着朱红色漆的抱厦檐柱，一次次撞在青烟萝笼起的窗棂上。碎了一地的残温。
　　小小的绣鞋上一朵嫣红的梅，彷佛死在了藏青的鞋面上。于是脱了提在手里，看那梅花晃啊晃，终于又有了生命，划出一道道红的线，弯弯的，刺痛人的眼。
　　青色的石板，流泻了满满的夜色，冰凉，如水。赤着足缓慢的走过，再走上长廊，走下竹桥细水。
　　反反复复，不知岁月几时，不问今夕何夕。
　　就这样，恍惚着，许多年也过去了。

　　“向晚。向晚。”
　　朦朦胧胧间，传来温软如莺的轻唤。在花影间伸一个懒腰，翻了身，把一方帕子搭在脸上，不理。
　　向晚。那个声音缠绕着刺入梦里来。
　　陌生的名字，是谁。向晚，是谁。不是我，我是家里的小七，哥哥姐姐们的宝贝，阿玛和额娘的宠儿小七。

　　“向晚。”一双春笋似的素手轻轻揭开帕子，摇晃我。
　　不耐的睁开眼，细细的两弯眉跳入眼帘，远山一样的眉心指责的拧起，素容上有一丝嗔怪：“你这丫头，又在这里偷懒，里头唤你呢。”
　　愣愣看着她，不，不应该是她，应该是三哥或者二姐，这样固执的到处唤我寻我，把躲在花前树下的小人儿揪出来，拎回家给爹娘责骂。
　　不应该是，青儿。
　　“青儿姐姐。”我打个呵欠，坐起来，任一头青丝与花枝纠缠，绕了满怀。青儿不语，一双黛色的眸子静静凝望着我，似嗔非嗔的唇角。
　　抬眼，见她手中提着的绣鞋，忍不住弓起膝，把足心贴住身下的石块，冰冰凉凉的感觉轻轻漾开来，像小虫子爬过。
　　幽幽一阵风起，满树的洁白梨花，雪一样飘落在青儿梳的光滑的发间，盖住了她鬓边一朵小小楚楚的玉兰，把她身后树下，那个伫立不动的影子搅得模糊起来。

　　静静看着，不动，亦不语。从醒来的刹那，早有一阵属于过去的陈旧泥土气息提醒我她的存在。转过眼对青儿轻轻一笑，伸手接过绣鞋，俯身穿上。
　　鼻中的气息愈发浓了。不留痕迹的看去，那影子已经悄无声息的欺上前来，从青儿的肩后，露出了爬满皱纹的青白的脸和满头极怪异的黑亮的发。发上一支颤巍巍的珠钗，生满了绿色的锈迹，在月光下泛着惨兮兮的光。
　　或许是留意到我的眼神，青儿有些胆怯的回头望了望，又转过来颤巍巍的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拍拍青儿的手背，不着痕迹的向她身后投去警告的一瞥，准备起身离开。
　　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却因为我的一瞥而有了变化。眼角的余光看见她不屑的挑挑眉毛，又撇撇嘴，有些灰白僵硬的眼睛转了转，一丝狡诈的神情浮现出来。没等我伸手去拉过青儿，她已经深吸一口气，对着青儿的脖子吹了下去。
　　“啊——！”青儿一声惨叫，往前一扑，跌在我身上。
　　手忙脚乱的扶起她，再抬头去看，那个影子已经不见了，月亮下梨树的阴影里响起一声轻笑。

　　手里编着发辫，努力的跟上青儿的步伐，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忍不住唤：“青儿姐姐，慢点。”
　　青儿脚下不停，反手就来拉住我往前疾走，满是恐惧的语气里竟带了一分焦急：“这会子主子跟前没个明白人，不合适。”
　　我心里一沉，也加快了脚步，随青儿转出浮着层月色的树林，轻声问：“随便打发个人来唤我就是了，你何必出来？”她回头扫我一眼，脸色有些苍白，咬牙恨道：“不是主子叫你，我就再有个胆子，也不来找你。”话音刚落，一阵怪风骤起，身后一片树叶沙沙作响声，惨白的月光下树影在地面上乱舞，像许多支手臂。
　　林子里隐约传来一声声叹息。
　　青儿吓得一哆嗦，头也不敢回，拽住我往前方小小的偏门直奔过去。

　　守在门口的小东子远远的看见我们，立刻往院子里跑去，声音里透着喜悦，小声喊：“好了，两位姐姐回来了。”
　　走进那方幽静的，彷佛泛着陈旧颜色的院子，小眉和小音一前一后的从屋里迎了出来。
　　青儿慢下脚步，放开我的手，径直进了主屋。小眉端着脸盆立在门边，脸上神色有些怔怔的。我走过去，摸一摸那盆里的水还温着，就着洗了洗手，又在小音捧着的帕子上擦干了，说：“去端一碗参汤过来。”小音笑着应了要走，我又喊住她：“在小厨房里就好，别往前头去。”小音答应着去了，我这才掀起葱绿的撒花软帘进了屋。

　　西阁间里大亮着，遮灯的纱布罩已经撤了。青儿正拿勾子拢起那藕荷色的风云广纱帐，浅绿的一丛丛折枝萱草一闪而过，像是窥伺在暗处的兽的眼。快步走上前去要行礼，帐里的人已经将手挥了一挥，软声道：“好了，不是青儿找你，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到回来。”语气里没有半点嗔怪，反而是放下了心的轻松。
　　我心头一热，上前扶住了半坐起来的人，把那细瘦肩膀上的一握青丝细细拢了拢，递上件绣着整枝海棠的月白缂丝小衣，小声问道：“主子怎么不多睡会儿呢，这才刚过了寅时。”
　　回答我的是青儿的轻咳和一声低低的叹息。
　　不觉间，窗外的天已经泛起一层淡淡的鱼肚白，印染在黄琉璃的瓦顶上，像极薄极淡的云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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