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欠谁还

　　江予融时常做些奇怪的梦。
　　梦里她不辩男女，不知古今，只是听到一句话，哀哀地，急急地，不停地央求：给我，快给我！当我欠了你，下辈子再还。然后，她就哭了，哭得泪成血，直滴在手中，殷红一片。
　　要么，是你欠了人家钱；要么，是你大姨妈来了。
　　她的好友关苏说，大嗓门肆无忌惮，惹得众人侧目。
　　她们都是十五岁。
　　关苏口中那个“大姨妈”，江予融还从未来过，她的发育远比同龄人来得迟缓。一年前的关苏顾盼之间已经很有些风情，她还是柴火妞一个。江予融暗自担心，偷看医生母亲的书，第二天偷偷告诉关苏，她怕自己会是“石女”——她本来还以为关苏听不懂这个词，不料她却哈哈一笑：你脱下来让我看看。
　　江予融只好落荒而逃。
　　初二之后，江予融的成绩一落千丈，她的母亲疑心她早恋，不停的旁敲侧击。江予融斜眼看她，冷笑，说不是早恋是晚恋。做母亲的心中有鬼，再不敢多说一句。
　　江予融没有早恋，她看不上身边那些小毛孩，连关苏介绍给她的高二的学长也懒得搭理，自她做那些怪梦之后，便日日惑于梦中出现的声音，她听不得那样的哀求，心痛如绞，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给出的东西，便恨不得将自己分开一块块，随便他拿了去。偶尔，还会出现一双眼睛，黑得发蓝的瞳仁没有任何眼白，于半空之中俯瞰着她。这声音和这眼睛，夜夜蛊惑她的心神，逼她交出自己的血肉，心甘情愿，满心欢喜。
　　初三，江予融母亲的婚外情东窗事发，对象是她学校的副校长，副校长日日与家长沟通，联络感情，果然联络的好，差点联络出下一代来。
　　离婚，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江予融不愿跟着母亲丢脸，不顾她的苦苦哀求，选择了父亲。那日，她目睹着母亲离家，觉得她的背影是那么的陌生。
　　没什么了不起的，关苏说，没有离婚的人生是不完美的。
　　关苏母亲早逝，她父亲先后给她娶过两任继母，却都以离婚收场，光赡养费就赔了无数。关苏父亲在婚姻的围城之中进进出出自顾不暇，关苏就象地里的野草疯长，他们感情淡漠，关苏对老爹和继母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两天前，她弄鬼吓走了有可能成为自己第三任继母的某个女人，老爹离家去追，她乐得清闲，请江予融回来玩。
　　江予融觉得关苏比自己惨，不好意思再哭诉些什么，一腔郁闷也无从发作。所以，当关苏提议偷开父亲的酒柜的时候，她也欣然同意。
　　入喉，凛冽，而后，飘忽。
　　“苏苏我好惨！”江予融哭，“我妈背着我爸和我偷人！我好丢脸啊！”
　　“我比你更惨，我和MARK做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有两个女人为他打过胎，我不丢脸吗？”
　　“我没妈了！”
　　“我他妈什么也没有！”
　　“我以后也不会当妈！”
　　“所有男人都给我去死！”
　　“我以后只结婚不生孩子，才不当那么丢脸的妈！”
　　“我要玩尽所有叫MARK的死男人！”
　　两个人胸怀大志，胡言乱语。
　　吐得一塌糊涂之后，她们倒在关苏父亲的大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清晨六点，关时飞回到家中。他所有的耐心都被那个装腔作势的女人磨光，然后毫不犹豫的甩了她。推开卧室的门，差点被浓烈的酒臭熏死，他往里探头，第一个念头是：他的羊毛地毯报废了。
　　满腔怒火在看到躺在女儿身边的女孩之后平息了。她睡得很熟，不知道是不是姿势的原因，她眉头轻皱，腮边还有一道一道干涸的泪痕，和关苏不同，她还是个没有发育开的孩子，半掀的短裙危险的遮在大腿根，被扯开扣子的上衣也里没有半分“春光”，未经修饰的黑发齐脖，随着呼吸微微的颤动着——关时飞猛然警觉自己的眼光已近乎色情的边缘，他转身欲离开，却听见她的呓语：给你，都给你，要什么也给你。
　　这不是一个孩子可以发出的声音，缠绵悱恻，勾魂蚀骨，关时飞愣住，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只是刹那之见，象被丝线吊住了心尖的一隅，牵牵扯扯的疼痛着。
　　忽然，腮边一湿，用手抹时，竟是满脸泪痕。

　　江予融看到了那双有奇怪色泽的眼睛，似乎睡眠不足，眼白充满了血丝。还有，这距离未免太近，近得她能在那褐色眸子的中心，看到一个倒立着的、古怪的小小的她。本能，她出拳一击，便听到一声惨叫。
　　“关叔叔，对不起！对不起！”
　　江予融一个头两大，第一千次道歉。
　　关时飞左眼青肿，谁能想到小姑娘的拳头会这么硬？他下意识看她的手，白净、瘦长、纤弱如同她本人，手指绞弄着两侧的裙摆，紧张僵硬的几乎要痉挛。关时飞脑子里浑沌一片，他听到自己在混乱回应她的道歉，似乎是没什么之类的废话，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这小女孩的那一刻，他乱了。
　　这的确可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搅得心烦意乱。关时飞很愿意骂自己禽兽，一边自我安慰其实那只是因为现在是清晨的缘故。他正想找借口离开，却听到浴室里关苏在大叫：爸爸帮我把江送回家。
　　他有多大？江予融看着他的背影胡思乱想，有爸爸那么大吗？可他看上去好年轻，他高、结实、头发浓密，没有小肚子，只有眼角有一点笑纹，还有那样颜色的眸子，似乎，在何处见过——
　　呃！
　　她撞上他的后背。
　　他还有古龙水的味道，有别于父亲的烟酒味。
　　你叫什么？
　　关时飞开车门，没话找话。
　　江予融小腿一哆嗦，一种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刹那涌上，她觉得自己似乎在上升，但又转瞬下降，似处于暗流的中心，有一股巨大的浪涌在体中冲突，急切的寻找着一个出口——
　　她尖叫一声，弯下腰去。
　　一丝醒目的暗红色，顺着她的腿滑落下来。
　　关时飞差点跳起来。

　　“给。”
　　关时飞把一袋东西丢给蜷坐在后座的少女，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尴尬，“苏苏说这个比较好用。”
　　“我没用过。”江予融抬眼看他，“我第一次。”
　　关时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这些。关苏从来没用这些事来烦过自己，她一个人出落成现在这样明艳动人的女孩，可是，现在这个显然不同，她看上去迷惘、脆弱、害羞又有些欣喜的神情让关时飞有些恍惚，口气也温柔许多：“很痛吗？要不要去医院？”
　　“江予融。”
　　“什么？”他显然不适应她的思维方式。
　　“我叫江予融。”
　　他发动车子：“我叫关时飞。”
　　无论如何，清晨绝对不是人最清醒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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