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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原野上暗绿色的草在风下起伏波动,似是翻涌的海浪,有涛声沙沙轻响。偶而抚过川琅指尖的草浪,带着春日特有的甘甜气味,浸入肌肤,带着微微搔痒。
远方天际隐隐透出一丝殷红色泽,将下方青灰色的巨大城池染成淡紫。朝阳升起前川琅终耗尽了身体里的力量,在离城池不到三里远的原野上,缓慢倒下。
转眼间,一轮红日自东方天际喷薄而出,大片天空,似是披上一袭赤红薄纱。川琅伏在地上的身体一动,挣扎着欲站起。他腿上已变为褚色的裹伤布,瞬间被鲜红的血浸透,令他不由恼怒低吼。
“该死!”
该死的却不只是伤口的再次撕裂,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带着振聋发聩的力度,刺入他的耳膜,连着伤口的痛,传遍四肢百骸。川琅低伏下身体,以免被人发现,听那马蹄的声音,至少有二十人左右。
皮鞭将空气划破,带着“啪啪”脆响。男子清亮的吆喝声,在晨光中,显得犹为动听。川琅的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伴着粗重的喘吸,危机,似乎正在接近。
“天气真是不错!”悦耳的男声在四野散开,高高低低,似在草尖上跳跃。川琅不由一愣,这个声音,是这般的耳熟。
“城主,现在已是卯时三刻,城门该开了,咱们还是快些进城要紧!”
马蹄声淹没于沙沙作响的草浪中,一队二十人左右的马队,在离川琅不过二十尺远的地方匆匆而过,纵起无数尘埃。川琅用衣袖掩了口鼻,尽量使动作伏度微小,避免被发现。在不知道对方底细前,不能冒一丝风险。
即使,那个声音,熟悉的有些可怕。有什么东西,极欲破胸而出!
终究不闻一丝声响,川琅自草丛中费力站起,前方被尘土遮没的马队,只剩浅淡的一道线。“喀喀喀”,笨重青铜门开起的声音,穿透了空间界限,传进川琅耳中,令他心跳不停。伸舌舔舔干裂的唇,手中的剑握紧。
要尽快找到司马扬笙!
那个唯一令他支撑下去的声音,在耳中,在心中,一波波晕开,一时间血液都开始发热。他跛着脚,向城池方向稳步前进。
九苍城在视野中渐渐放大,苍茫而巨大的城郭,迤俪纵横。川琅的眼里凝聚了些许水气,但他不承认那是因着激动。大概已有十年,他都不曾尝过眼泪和激动的滋味。
自洞开的城门飘出烟火气息,立于门两侧的城僚不时伸个懒腰或是打个哈欠,他们身上淡紫色的护胸铠甲,阳光下分外亮眼。川琅理理头发,手用力抓了抓剑,多日不曾修剪过的指甲,险些刺破手掌。
出城的人渐多,个个带着些懒散,川琅穿梭在当中,缓缓步入城门。
无人注意。
他长长舒口气,将悬着的心放下。这才感到,愈渐浓重的烟火气息,在他胃里翻搅不休。这十日来,他每日里不过吃手掌大一块烧饼,此时的饥饿,猛兽般将他击垮。
“怎么啦,你?”一双褐色羚羊皮短靴冲入视线,川琅忙将微伛偻的身体站直,向后退一步。那人身上淡淡的紫菱花香气,令他微皱眉头。
危城的紫菱花,最是出名。
心中倏地闯过这个念头,令他有丝错愕,原来关于危城的种种,即使过了这许多年,他都不曾有丝毫忘记。
“你不舒服么?”依是那个悦耳的男声,分外熟悉。他本以为不会与他们交集,却不想在进了城后,终被撞见。
有些事情,似乎注定躲不过。
“我没事!”川琅抬眸,与男子的目光不期而遇。
阳光挟着炙人的温暖穿透冰面,将寒冷击得肢离破碎。男子温暖的目光,穿透了川琅的身体,唤醒了那些遥远的痛苦回忆。
“司马扬笙!”他低低喃出这个名字,然后,世界开始碎裂,身体晃了两晃,倒了下去。
男子扶住了川琅摇摇欲坠的身体,唇角微微扬起。
“真是好久不见了,川琅!”
二
幽远天空中,白云如絮,恬淡的风抚过少女的颊,是别样的温存。川琅躲在树后,望着不远处少年与少女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心里如有针刺。
一枝翎剑箭带着破风的力度,“当”地插入他躲藏的树干,他将身体缩了缩,不愿被前来的两人看到。
“颜儿,你进步很大啊!”悦耳的男声在空气间跳跃,混着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
“那是自然,有司马少爷地指点啊!”
刚才的一幕就再一次扎入川琅的眼眸,心极速下沉!他看到少年纤长有力的指,扣紧了少女的腕,还有那黑亮的发,轻轻搔过少女洁白美好的颈项,少女微红了颊,轻轻地笑。那笑声很细微,却依被川琅听到。
“颜儿,注意力要集中!”少年微眯了眸子,很慵懒,他扣紧少女的腕,助她将弓拉开,“嗖”地一声,箭已射出。
川琅又缩了缩身体。
他已闻到紫菱花的香味,那是少女两日前托他买的香粉味道。清淡,却又这般热烈。
“川琅,你怎么在这里?”少女看到川琅的一角青衣,小鹿般跳到他面前,声音清脆的似是山泉,“你看,你看,我已会射箭了!”
“那真是,太好了!”川琅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觑了一眼立于一侧浅笑的少年,在袍上不着痕迹的将手心的汗擦去。
远处群山如黛,连绵起伏,川琅与少年同坐溪边石上,倾听少女悠扬的笛声。笛声时而和缓,时而疾进,时而高,时而低,呜呜咽咽,比潺媛的溪水更幽远。
川琅不禁意觑眼坐于身侧的少年,少年高贵的侧面映着晚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别开视线,心一点点变冷,这样优秀的司马扬笙,会给红颜带来幸福么?一定会幸福吧!
五月的危城紫菱花盛放,朵朵娇媚。川琅想念着那花的姿态,心一点点沉落。司马扬笙想念着那花的清香,心绪陷入深思。
一切静谧而又动荡,笛声顺着风飘远。
三
川琅醒来时,已是辰时初刻,日头升上东方天际,发出万道金光,刺目的亮。他伸手抚上微胀得额头,不知何时,上面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你醒了么?”突兀又悦耳的声音响起,川琅这才发现,花梨案后,正坐着一位男子。他眼眸微眯,唇角轻扬,白皙纤瘦的脸部轮廓,偶尔掠过的浮光,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司马扬笙!”
本已久远的回忆,又被推到眼前,依是回忆中的那张脸。回忆牵引着川琅的身体,细细碎碎,似是虫咬,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司马扬笙端起杯,啜了一口茶,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
“川琅,你中的,是九死九生吧!”
果然,他是知道的吧!川琅握紧了拳,长指甲掐进掌中,浓丽的血溢出。回忆中少女清丽的脸,迅速枯萎,快得他来不及唤她一声。
“红颜,现在很危险!”川琅极力压抑那股愈加强大的虫咬感,它却似有意识般,躲避开他的种种拦截,一点点撕裂他的意识。
果然不愧是世上最阴毒的九死九生。
司马扬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出喜怒,即使他的唇角一直上扬,却令人感觉不出,那是笑意。
“想我去救她么?”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走近床边,紫菱花的香味飘进川琅鼻端,带着些许微小波动。
司马扬笙的表情在抓住川琅的手腕时,终于发生了变化,虽然那变化是这般细微的难以察觉。他的眉抬了抬,眸子刹那被点亮,那光亮又极速湮灭。他的指似有魔力般,将温度一点点渡到川琅冰凉的身体里,难捱的虫咬感一点点消褪。
“当初,她那样背叛了你,你还要我去救她么?”
川琅清亮的眸子定定望着他,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一定要救她!”
司马扬笙的脸部现条蓦地柔和无比,清浅的笑声溢出唇畔,他用左手将一绺散到颊侧的发拢到身后,放开抓着川琅的手,缓慢走到门边。手在碰到门扉的时候,有丝迟疑,他的身体动了动,那悦耳的声音又在房间中散开,带着少有的轻快。
“我会救她!”
尔后是“砰”地关门声和离去的脚步声,步子很轻,有些微沙沙响动。
心终于放松的川琅,缓慢倒下,呼吸粗重,光线中跳动得尘埃带着微弱的金光,将尘封心底的记忆再次唤醒。本不愿再想起的记忆,猛兽般撕扯他的意识。
四
九凤山满山翠微之时,川琅第一次,见到了红颜。
那是初春时节,九凤山山颠还覆着厚厚白雪,阳光映照下,白雪光亮耀眼。川琅与司马扬笙对立在山颠,手中的长剑青光暗涌,被风吹起的衣袂,猎猎作响。
“这次,我一定会赢!”
川琅冲带着初春的轻寒冲上去,剑光扭曲如蛇,司马扬笙唇角轻扬,身体动也未动,对方剑落下的刹那,扬起了右手。寒光闪闪的剑,被他的中指与食指牢牢夹住,再动不了分毫。
“这样可不行呐,川琅!”
川琅的脸已变做绛紫色,用力咬紧牙齿。
“我,我一定要打败你!”
“就这样迫切得,想要下山去?”司马扬笙转过身,望着远处的白云蒸腾,微微叹口气,
“随我去见一个人。”
位于危城城西的胭脂楼,是城中最大的勾栏院。此时,午后暄暖的日光下,二层阁楼上红纱帐随风轻荡,檐上的银铃叮当轻响。
一位女子斜倚在雕栏上,目光轻柔地望着楼下川涌的人流。她流云般的乌发上,鎏金双蝶银步摇轻晃,似是展翅欲飞。
司马扬笙领着川琅进了胭脂楼,看到他二人身影,二楼女子的表情,有刹那僵硬。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川琅随司马扬笙上了二楼,忍不住低生抱怨,“我,我要回去了!”
他刚一侧身,司马扬笙温和的声音便传出,止住了他的动作。
“不想见见她么?你不是极欲杀了她么?”
川琅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她,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不容他多想,二楼的楼梯口飘来一阵清香,他抬头望去,一身淡紫牡丹花纹披袍的女子,定定望住了他。
“川琅!”
女子倒茶得手有些颤,发间步摇上的双蝶晃得似是随时会飞走。川琅阴沉着脸坐于红木桌旁,手握紧松开,松开握紧。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终是忍不住,他问出了口,女子缓慢坐于他对面,轻叹口气。
“造化弄人!我本以为,你娘死后,便可以高枕无忧得等着嫁进川家,却不想,父亲收贿事发,男丁发配边疆,女眷则……”女子说到此处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自怀中掏出一方红绫帕,捂住了眼睛。
川琅心里划过一丝不忍,娘亲虽说因她而亡,他恨她恨得要死,却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
“父亲呢,他……”
“他也没有办法,皇上下旨,女眷终生为妓,不得赎出,我,我……”
川琅心中的仇恨,就这样一点点湮灭,他端起瓷杯,欲将茶一口饮尽。
“我只求你一件事!”
端到嘴边的杯停住,川琅抬眼望向她。
“求你将红颜带走,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想,不想……”
“可是……”
“你放心,官府并不知我有这样一个妹妹,她自小跟随奶娘在乡下,所以逃过了一劫。只是奶娘已死,而我又无法顾及,求你收留她!”
女子倏地跪了下去,令川琅措手不及,一时间他心乱如麻。他本是那样的恨着她,恨不得能立时将她杀死,但此时,心中的不忍河水般泛滥,击得他方寸俱乱。
窗外沉落的日头,将大片天空晕染成红,一行飞鸟斜穿而过,愈飞愈远。川琅的手握紧了剑,终下了决心。
“好……”
“我说了他会答应的!”门被“砰”地推开,司马扬笙满脸温和的笑,一位少女立于他身前,一袭红衣分外惹眼。
五
窗外日头渐落,红霞漫天,偶有凉风吹进,带着轻浅花香。川琅盘膝坐于软榻上,望着穿外转暗的天色发呆。司马扬笙出去后再未出现,饭食皆由两个小丫头送来。不管川琅问什么,她们都是摇头沉默。无耐,他只得坐于软榻上发呆等待,若司马扬笙不肯现身,任人将整座城掀翻,他也不会出现。
只是,若再耽搁,怕红颜等不及。
记得来九苍城时,红颜已瘦得不成人形,原本纤长白皙的五指,发黄发暗,骨节突出,看得他心疼不已。就是这股心疼,盖过了所有一切,在她拿出那粒赤色药丸时,他毫不犹豫地吞下。
“为何不多休息?”司马扬笙恰在川琅陷入回忆时推门而进。油纸糊的槅子门映着最后一缕天光,“吱呀”一声被关紧。
“最好能尽快动身!”
川琅在榻上未动,声音也已不似早先刚见司马扬笙时地激动。他冷眼瞧着司马扬笙点起桌上红烛,尔后将窗子关上,从怀中掏出一支嫩绿翡翠笛。
“这,这是?”
“拿去!”司马扬笙手一扬,将笛子抛向软榻,川琅伸手,抓紧了抛来的笛子,身体颤抖。
“这是……”
“鸾凤碧管,”他坐于川琅对面,表情平静得似是闲话家常,“你家的家传至宝。”
“怎么会,在你这里?”川琅握紧了笛子,身体籁籁地抖,十年前失窃的鸾凤碧管,竟然出现在司马扬笙手中,这,代表着什么?
“你应该去问你的好嫂嫂。”司马扬笙扬扬眉,起身走近川琅,“当年为了这支碧管,她究竟做了什么,你应该都知道。”
川琅的呼吸一窒,十年前至死难忘一幕突现眼前。那是深秋萧瑟的夜晚,他本欲去后园练剑,不想在经过水塘时,自水榭四围的锦纱帐透出的橘红灯光,吸引了他的目光。只是稍一驻足,却再也移不动脚步。
“你将碧管给我,我便将自己给你!”
这哝软的声音是这般耳熟,令他脑海中立时浮现一张精致面容,却又是如此陌生,记忆中的声音那般甘甜清脆,而此时这个声音,竟隐着一股说不出的媚。
不会,不会!他自我安慰着急欲离去,双脚却不听使唤的向水榭迈进。
“果然么?”男子的声音低低传出,川琅的身体又是一抖,这个声音伴随他成长了十六个春秋,时刻都萦绕心头。
他冲上去,用力将帐帷拉开,身体僵住。当时真恨不能这双眼睛看到的都是幻影,只是这幻影又过于残酷真实。
“川琅!”红颜罗衫半褪窝于高大男子怀中,看到突闯进的川琅,尖声惊呼。而男子,只是抬眼望了望川琅,然后端起杯,一口一口喝着里面的酒液。
“你们……”
那个时候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呢?现在回想起来竟是这般遥远得难于想象。当年他还是个倔强的少年郎,内心是不堪一击的脆弱,看到兄长与红颜那暧昧的一幕,只是不管不顾得逃离,心里唯一的声音,便是要离开这里,愈远愈好!
在川琅转身逃走的瞬间,不曾注意到,红颜眼眸中的哀伤。而十年后返家,迎接他的是父亲与哥哥漆黑巨大的官椁和红颜行削骨立的身影。
也许,他早该改口,唤她嫂嫂,只是如何,这两字,也出不得唇齿。
六
“这碧管,明明在十年前便已失窃……”
“还不明白么?”司马扬笙打断川琅的话,笑容有些恶毒,“是红颜将碧管交予我的!”
“怎么,怎么可能?”川琅突觉得,身体一阵冰寒。自他认识司马扬笙以来,从未见他有过这种表情,参杂着憎恨,痛苦,还有挣扎。那个一向温柔的人儿,似乎一瞬间自人间蒸发了,消息的无影无踪。
“我都还没告诉你吧,川璞与川浪,也是被我所杀。”
“什……什么……”
“想知道原因么?”司马扬笙冷笑,手抓住川琅的肩头,用力,“十年前,在我要离去的前晚,红颜跑来找我,哭着求我带她走。我告诉她,若她拿川家的鸾凤碧管给我,我便带她走。”
“为,为何要这样做?”虫咬感顺着肩头蔓延,传遍川琅全身,他额头渗出滴滴冷汗,顺腮滑落。川琅的目光牢牢锁住司马扬笙面容,将手覆上他抓在肩头的手上,欲将其甩开,但身体却使不出一丝力量。
“痛苦的话,喊出来何如?”司马扬笙凑到川琅耳边,声音低低的传进种琅耳中,“我可爱的弟弟。”
“弟……弟……”
“嗯,是啊,”司马扬笙低叹,转身走向门口,伴着咿哑声响,门被用力拉开,“娘亲从来没同你讲过么,在未进川家前,她可是九苍城城主,司马纪的妻。”
消失在门后的,司马扬笙的身影,令川琅一阵心悸。怎么会,事情怎么会是如此?那些久远而又温馨的记忆,难道都是假的么?都是在十年前,便已被策化好的么?若红颜未出现,他与司马扬笙,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川琅仰躺于榻上,身上衣衫已全完被汗渗透。他粗重的呼吸声,伴着案上自香兽嘴中不断吐出的清烟,一起飘向十年前的九凤山。
七
浓密碧绿的草,将整片山坡遮盖住,躺在草上望着蓝天的两人,半晌沉默无语。最终川琅沉不住气,转过头,望向一旁的司马扬笙,眉头紧皱。
“她为何将妹妹拜托与我,而不是父亲,你一定知道吧,司马!”
司马扬笙转过脸,扬扬眉头,笑得一脸温和:“也许,她觉得,你比你父亲可靠。”
“可靠?”川琅满脸不解,“父亲为何不可靠?”
“你也知道你父亲有多好色。”司马扬笙转回脸,目光依旧望向湛蓝的天空,和风吹过,带动衣裾飞舞,沙沙响,“相比起来,你似乎不近女色啊!”
“不近女色?你这家伙!”川琅伸拳击向司马扬笙,却对方却轻易躲开,“那你又是如何认识那个女人的?”
“这个更简单,因为我是正常男人!”
川琅复又将身体仰躺在草上,深深吸口气,口气低沉:“司马,到底何时,你才肯放我回家呢?”
“这么想回家么?”司马扬笙晒笑,右手将身旁的一株嫩草折断,随意放入口中咀嚼,“我们有约定呢,川琅。”
“嗯,是啊,约定!”川琅随声附和,想起娘亲去世的那日,他疯了般跑上九凤山,在山涧旁,遇上了正练剑的司马扬笙。
“我那时赶你走,你都不走。”司马扬笙似是知道川琅心中所想,笑声自唇畔溢出,如温暖的春水,“费尽心机让我收留你,所以,约定,一定要遵守!”
“可是,你对我的一切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而我对你却一无所知!”川琅坐起,长长舒口气,用力伸个懒腰,尔后转脸定定注视司马扬笙。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但在那前,过得开心些!”司马扬笙纵身站起,拂拂衣袍上的草屑,飞奔离去,眨眼不见踪影。
川琅无奈低叹,转脸恰看到那一袭惹红衣,被风吹得如盛开的杜娟。
“红颜。”他起身,展颜微笑,站在对面的红颜赧红了双颊,微垂了头。
“我,我已备好晚饭,请琅公子与司马公子……”
“叫什么公子!”川琅起身拍拍屁股,笑得满脸牲畜无害,走到红颜面前轻拍她的肩,“叫我川琅就好啦,我想司马也不想被称为公子之类的吧,听起来蛮奇怪!”
“可是……”红颜回转身,望着走向竹屋小院的川琅的背影,手抓紧了衣摆。
“无妨,无妨,这样不是挺好!”川琅挥手、转脸、微笑,然后若无其事向小院行去,纤长背影被西侧日头洒下的金光,映得斑驳陆离,红颜望着,不由扬起唇角。
“琅公子,真是个温柔的人!”
“也许。”背后突来得声音令红颜背肌一阵发紧,她回转身,将身体深深弯了下去,“少主!”
“不要忘记,你的使命。”错身而过时,司马扬笙冰冷异常的声音低低溢出唇畔,令红颜呼息一窒。望着他走向小院的背影,她心里一阵寒凉。
八
第五十次比试川琅不仅输得惨,还伤到手臂。伤口虽不深,血却也流了不少。倚在被晚霞笼罩的小院石桌旁,他一阵阵恼火。
“司马你这家伙,我一定会赢你的!”
“我希望那一日能早些到来。”司马扬笙用白绫巾轻拭手中长剑,绫巾下被映红的剑身,带着几丝妖艳,看得川琅一愣。
“杀气!”
“终于注意到了么?”司马扬笙笑容温和,与剑上冰凉的冷光交相辉映,“若剑上无杀气,你何时才能胜了我,下山回家。”
“不要得意,不要得意!”川琅气得跳脚,将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痛得他呲牙咧嘴,“那一天就要到了!”
“在那天到来前,还是先让我为你上药吧,川琅。”不时何时,红颜已站在川琅身侧,掩唇偷笑。
“啊,那就麻烦你了,颜儿。”
“我去山顶练会儿剑。”司马扬笙起身走向院门,晚光下的影子,竟带了几分寂寥,川琅一怔,却马上被红颜唤回注意力。
“你真是太不小心!”将伤口用清水洗净,然后擦上药膏洒上白色药粉,红颜用白色缎带小心翼翼得为川琅包裹伤口,“这样急躁,何时才能赢了司马少爷。”
“没事,没事,哈……”川琅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身体不由向后挪了挪。以往从不曾与女子有过多接触得他,还不知要如何应对这突然出现在生活中的女子。特别是此时,自红颜身上散发得香气,一波波袭向他的鼻端。
“怎么能说没事!”红颜双肩颤抖着大吼,眼中浮动的泪光,霞光下显得尤为动人“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
“红颜。”川琅不由扬唇微笑,放柔了眉眼,“谢谢你!”
……
回忆击得川琅身体虚软,他扬手将碧管抛出,清脆响声过后,碎了一地的绿。自己所看所想得一切,原来一直都被司马扬笙左右,九凤山相遇,爱上红颜,红颜的背叛,甚而父兄的死,原来……
“还在自怜自哀么?”司马扬笙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听在川琅耳中,却似十二月的大雪,“你还是那样没用,就连我派去追杀你的那些杂碎,都能将你伤得如此。”
“闭嘴!”
“想报仇的话,就到后山五云亭来!”
月光下的五云亭,似只欲振翅冲天而去的雄鹰,高耸在山崖一侧。朱殷色的亭栏旁,倚着司马扬笙颀长得身体,亭中石鼓上坐着一身红衣的女子,那秀丽的眉眼,恰如朗朗月色,孤高清冷,又带着几分哀怜。川琅赶到五云亭,瞧见亭中的女子,心下一悸。他怎么也没想到,红颜竟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且气色如常,再无数日前的气死。
“你……”他望着那抹胭红色,只发出这个音,后面的话,被哽在喉中,再接不下去。
“川琅!”
模糊分辨出红颜低低呼出他的名,心下不由浮荡,依如十年前的少年,如何也无法平静。原来,这样长久的时间,都没能治愈她留在他心上的伤口。
川琅努力别开眼,冷眼望向一侧唇角含笑的司马扬笙。
“今天就将所有恩与怨,都在此了结!”
“只怕你没这个能耐。”司马扬笙口气平淡,却带着令川琅发狂的讥讽。他随手一扬,“叮”地轻响过后,在川琅脚前落下一只朱红色玉瓶,“先将解药服下不迟。”
川琅随即一怔,俯身将玉瓶捡起,心一阵阵波动。他实在太不了解司马扬笙,这许多年都不曾了解过。他教他武功,让他变强,在他最压抑时,扶他一把,在最快乐时,又一手将他推落悬崖。这一切,都只是因着仇恨么?
“不要多想,”司马扬笙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是不想,同一只只有半条命的猴子玩!”
握紧手中的玉瓶,将解药一口吞下,川琅用力抽出腰间长剑,冲向倚栏的那抹白色身影。司马扬笙并不闪躲,迎着川琅伸出食指。那根食指月光下莹白如玉,纤长美丽,但指尖带着的那团肃杀,却遮没了川琅的身体与神智。
他对他一直抱有杀意,而他对他,却只是感恩——
这注定,必败!
“噗”,被司马扬笙的指透入身体的瞬间,川琅都没感到疼痛,也许,他早有被他杀死的觉悟。
“川琅……”
红颜厉声尖叫,跑过来扶住川琅摇摇欲坠的身体。川琅扭头对她微笑,只是自唇角溢出的血,将这微笑图抹的分外哀凉。
“果然还是这般废物!”司马扬笙嗤笑,将指自他胸口抽出,拿出白绫巾,将上面的斑驱血迹缓慢擦去,“你这一辈子,怕也赢不了我!”
“求你,求你放过他!”红颜颤抖着跪于司马扬笙身前,泪落满腮,“求……”
“哼,”司马扬笙回转身向山下行去,一身雪白的衣衫,随风飘动,“趁他没死,马上滚出九苍城,晚了,也许我会后悔!”
“站……”川琅刚发出这个音,唇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捂紧。
“川琅,求你!”
朝阳升起,城门缓慢开启,两道身影迤俪向城外行去,城僚兀自打呵欠伸懒腰,对一切,都默不关心。
“还好么?”红颜费力搀扶着川琅,额头满是汗水,她心焦得望着他苍白的脸,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没事,你的药,很好!”
“那其实,是司马少爷特意留下的!”红颜深叹口气,“他说,等着你去杀他!”
“嗯!”川琅转身望一眼九苍城的巨大城廓,眸光涌动,一手揽紧了红颜的腰,一手紧扣剑柄。
他定会回来,在那之前,希望司马扬笙,能过的快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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