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涯路漫漫

作者:奶***猫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9 章


      任汐奇道:“什么书?严书是什么书?”
      可是任凭他怎么问,苏清却是不肯再说一个字了,末了还神色郑重的叮嘱他,再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个称号。
      任汐心中疑惑,想着自从认识苏清以来,还未见他这样慌张过,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水落石出。虽然这样暗自下了决心,可他生性豁达,过了一会儿,又有其他事情要忙,立刻便将此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首《月满西楼》果然受到客人欢喜,苏清的琴与云苒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加上绝妙的词调,一时成了寒竹楼每晚必演的曲子。
      渐渐的,他们二人也习惯了寒竹楼的生活。原来每月初一、十五晚上,是寒竹楼休息的日子,到了那两天,虽然楼里照样开门点灯,却不迎客。只有一个客人可以进楼,那便是驻守在无城附近的天同国守将沈雷将军。说来也怪,他从不要小倌作陪,也不听曲,每次到来,只径直进了慕寒的房间,直到第二日才悄悄离开。
      慕寒老板的脾气,也会在第二天从不例外的发作一整天。
      任汐与苏清也不去管这些事情。他们每天在人群中寻找冬儿,却总是失望。那个带着冬儿来此的神秘客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日清晨,苏清早早醒了,辗转反侧,想起冬儿,便再也无法入眠。他悄悄起了床,没有惊动任汐,独自走到院子里。
      这时冬天已快要过去,算来,他二人来到无城,也有三个多月了。苏清站在院中,看着灰蒙蒙的天,有些发愁。如果真的再也找不到冬儿,如何是好。他已托慕寒给老赵带了信,不敢说自己身陷无城,不然老赵必定来救。只是这里在苏清眼中不啻为人间地狱,即便老赵来了,又能如何,只怕白白陪了性命。他只在信中说自己流落他乡,如今一切还好,请老赵勿念。又问及陆风死活,忍不住泪洒信笺,哭了半日方好。
      从那时起,他便天天盼着老赵的回音,默默在心中祷祝,希望陆风能够大难不死,又盼着冬儿已经逃回去了。夜夜心中煎熬,人也瘦了一大圈。长衣披在身上,风一吹,有些飘飘荡荡的。
      正自发呆,却听偏院一阵嘈杂,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叫声。他忙走过去,只见那偏院里围了一群大汉,正对着地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拳打脚踢。
      苏清想也不想,上前喝道:“住手!”大汉们住了手,向他望来。苏清认得他们正是当日折磨任汐的人,脸上就带了几分鄙夷,道:“又是你们。”
      大汉们却也认得他,都知道他如今是寒竹楼的第一琴师,地位怕与云苒不相上下。他们都是趋炎附势之徒,其中一人忙堆起笑脸,哈着腰上来讨好道:“小的给苏公子请安。苏公子怎么起的这样早?”
      苏清心中厌恶,不去理他,径直走过去,在被打的人身边蹲下,放缓了声音道:“你怎样?”
      那孩子抬起头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灰土,颤巍巍的道:“公子,公子救救我,我不想接客,我不要做小倌!”说着放声大哭,扑到苏清脚下,抓住他的衣摆叫道:“公子,你救救我,我伺候你一辈子,做牛做马都行,不要让我做小倌,不要!”
      苏清看他年纪只不过七八岁光景,心下恻然,便伸手抱了他起来。
      一旁的大汉想要拦他,又着实不敢得罪楼里的公子,只得跟在后面急道:“苏公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是慕老板的意思——”
      苏清淡淡道:“我自会向慕老板请罪。”抱着人径自去了。

      回到房中,任汐已醒,两人给那孩子擦干净脸,又找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劝了半天,才细细问他缘由。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任汐已是气得浑身发抖,骂道:“狗屁,狗屁!都是狗屁!一群狗屁!”
      原来这孩子名叫陈果儿,是紫微国人,从小生长在一个安静的小村庄里。他爹是佃户,给村里的地主家种地,他娘绣工了得,平时作些活儿拿到集市上去买,家里生活倒也不错。果儿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不过,他娘已经又怀了一个孩子,果儿就快要当哥哥了。
      可就在娘快要临盆的那个月,变故陡生。听说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女儿要出嫁,不知从何处得知她的绣品精致漂亮,定要她在三天内赶制整套嫁妆绣品出来。穷人家怎敢与官斗,果儿娘熬了整整三天三夜,耗尽心力,总算是赶制完工。最后一针绣完,她已是强弩之末,放下针,果儿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口血喷了出来,喷在衣服上。
      染血的嫁衣来不及浆洗就送了上去,刁蛮的小姐大怒,然而当兴师问罪的人踹开果儿家门的时候,动了胎气的娘已经在床上的血泊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果儿没有能当上哥哥,他永远也不会有弟弟或者妹妹了。婴儿死在母亲的肚子里,那些禽兽仍不解恨一样,剖开了死人肚子,取出死胎,挑在剑尖上嬉闹着离开了。果儿爹带着好不容易请来的大夫回到家,只看到开膛破肚气绝多时的妻子和被打成了重伤的大儿子。
      男人疯了,好好的一个家,突然之间破碎了。他怀着一线希望去县衙告状,竟直接被乱棍打了出来。那老实人哭了一日,第二天抹赶了泪,揣了把尖刀,安顿好了两个女儿和小儿子,带着大儿子就去了京城。他说,要去给娘子报仇。
      果儿再也没见过爹和哥哥。几天后,来了一群官兵,把他和姐姐们抓走了。那以后,他也没有再见过姐姐,他被送到了无城,送到了寒竹楼。送他来的人和慕寒签下了一纸卖身契,这张纸决定了他的一生。从此,他只能是寒竹楼的一个小倌,到死。
      “我不想当小倌!好疼啊,公子!他们打我,真的好疼!求求你,救救我!”果儿又痛哭起来。
      “果儿,你多大了?”苏清问他。
      果儿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我十岁了。”
      话音刚落,任汐已经跳了起来,拉开门就要往外冲,却见慕寒正站在门外。任汐指住他叫道:“来的正好,我们正要去找你呢!你太过分了!他才十岁,他还是个孩子!你还有没有人性!”
      慕寒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平时总是嘴角带笑,让人心中不由得想要亲近。没想到冷下脸来却也威严十足,果儿在他的目光下吓得发抖,将身子往苏清背后缩了又缩。看了任汐一眼,慕寒一双美目微怒,冷冷道:“任公子,你不会不知道寒竹楼是个什么地方吧?咱们打开门迎天下客,做的是皮肉生意,卖的是脸盘身段。你们两个进来的时候,讲清楚了是清客,我慕寒可有逼过你们甚么?但他可是小倌的价格买进来的,白纸黑字写明了!”
      苏清道:“慕老板,你不知道,他的身世……”
      “身世?”慕寒打断他,逼上一步,脸上似笑非笑道:“你在我寒竹楼谈身世?你去问一问这楼里的小倌们,谁没有沾着血带着泪的身世?陆小少爷,你自小养尊处优,流落到我这里也不曾吃过半点亏,那是你的身世!他们命如蝼蚁,卑劣下贱,被人压被人骑,那就是他们的身世!从来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苏清后退一步,呐呐道:“你,你知道我是陆家的……”
      慕寒冷哼了一声,心道难道我寒竹楼会收留来历不明的人么。便不再理会他们,大步走过来,柳眉倒竖,对果儿骂道:“小贱人,给我滚出去!”
      那果儿吓得脚软,但竟是半点不敢耽搁,爬起来就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直撞在门外的大汉们手中,立刻被制住了。
      他一边哭,一边回头朝苏清望,小小的脸上满是祈求、绝望与悲伤,眼泪一直滚下来,却没再说过半句话。

      苏清呆呆的望着他,也像是痴了,半天也不动。想要救这个孩子,他还那么小,不能就掉在这个火坑里。可是他无能为力,他什么力量也没有,除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任汐突然开口道:“慕老板,和你谈笔交易如何?”
      慕寒目光闪了闪,带着一丝寻味望向他。
      “慕老板,记得当初签订合约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希望能把合约的时间订的久一点,对吗?”
      慕寒点点头。
      任汐接着说:“当时我们没有同意,你还觉得很遗憾。现在我想问问慕老板,你还想延长我们合约的时间吗?”
      “有条件,对吗?”慕寒嘴角带着一抹笑。
      苏清也明白了任汐的用意,毫不犹豫道:“希望慕老板能允许我收一个徒儿。”
      慕寒抿着嘴笑起来:“这个徒儿,当然是非果儿莫属了?”
      “慕老板是聪明人,我只希望能将果儿卖身契上的小倌二字改为琴师。而我们,就留在这里直到果儿学会为止,如何?”
      慕寒意味深长的望着他半响,突然幽幽道:“有时候,我真的会忘记你只是十五岁……”

      就这样,果儿成了苏清的徒弟。
      任汐后来问苏清,为何不直接要求果儿的自由。苏清摇摇头,道:“一个十岁的孩子,家破人亡,无处可去,就算有了自由又怎么样?在这样一个乱世——”
      他叹了口气,道:“还不如让他留在寒竹楼,能有一技傍身,又得寒老板亲口应允,不再逼他做小倌。对他来说,也许会更好一些。”
      任汐呆了片刻,忍不住又问:“那我们走了之后呢?寒竹楼能保他一辈子吗?”
      苏清双眉紧蹙,黯然道:“到那时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寒老板有句话说得很对,从来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声音越来越低,散开去,渐无声。任汐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只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半垂的眼,淡然的神色,眉间有一丝寂寞,三分无奈。他在寒竹楼呆了几个月,见多了美貌的容颜,而苏清长相只属平平,但这一刻,看着他,任汐只觉心中浮起一首莫明其妙的词来:
      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随尘埃。
      苏清却听见了,抬眼看向他,道:“好词。”他被那双或许是天下最清澈的双眼一望,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响才惊觉自己刚才竟是脱口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登时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苏清看着他的背影,不解的摇了摇头。

      被救下来的果儿对苏清二人自是感恩戴德,只是从那之后,苏清与任汐二人就被安置到了后院最偏僻的房间里。按照慕寒的话说,如果每个不想做小倌的人都来求苏任二人救他们,那寒竹楼大可以改成琴艺馆了。
      苏任二人也明白,这大概确是因为果儿与他们机缘相投,至于其他人,即便想救,也再有心无力。
      果儿虽小,倒也伶俐,到底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一人服侍苏任二人起居,手脚勤快,收拾得井井有条。最初任汐还总是不习惯,苏清倒是做惯了少爷,说了果儿几次,见他执拗,也就随他去。只是每天早晚固定时间教他弹琴,苏清教的认真,果儿学的也认真,一天也不曾拉下。
      慕寒最初以为苏清说收徒只是为了救果儿的权宜之计,因为在当时当地,有艺压身的师傅们大多是不肯轻易收徒的,尤其苏清这样年轻。可苏清毫不介意,甚至倾囊相授,慕寒看在眼里,也暗暗佩服。更别提果儿对苏清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敬佩与崇拜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转瞬间,过了一年。

      又到冬天了,无城的冬天,总是下雪。从夜里便开始下,直下到早上,苏清起床时,院子里已经全白了。
      果儿兴冲冲的端了盆热水进来,又拿了手巾给苏清擦脸,一面笑道:“师傅快去看,任大哥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儿。”
      苏清往窗外望去,果然一帮子小厮公子们围着一个忙得热火朝天的人影,正是任汐。
      这一年里,他们已经不睡在一处了。那一天任汐突然说要搬到别的房间去睡,苏清还吃了一惊。但任汐态度很坚定,苏清想大概是他不习惯与人同榻而眠,就让果儿搬了进来,任汐搬到了隔壁。
      这一年里,他们除了在楼内寻人,还托了一些客人在外四处打听,仍然没有冬儿的消息。苏清穿好衣服,习惯性的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果儿看了他一眼,帮他披上外衣,道:“师傅又在想冬儿哥哥了吧。”
      苏清淡淡一笑,推门走了出去。果儿忙去拿束发的发带,追出了门。他这位师傅,明明人在勾栏院,偏生一点自觉都没有。虽说是有了慕寒的保证,有恃无恐,但那些客人们可不是好打发的。他就见着好几次任大哥帮师傅打发想要纠缠上来的客人呢。
      苏清和任汐站在一起,指着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果儿跑上前去,垫起脚尖,帮苏清把散落的长发束好。这一年里,苏清倒是没怎么长高,果儿却窜起了不少。任汐眼睛一瞥看见了,笑道:“再过一年,果儿你就不用这么费力气了。”
      苏清白他一眼,也不理他,轻轻摸了摸雪人的脑袋。这雪人圆头圆脑圆身子,两只圆圆的黑眼睛,一根红萝卜的鼻子,笑嘻嘻的嘴巴咧的老大,又憨厚又可爱。看了又看,忍不住笑着对果儿说:“这雪人,倒是跟你有几分像……”
      众人哄笑起来,都说确实有些果儿那圆乎乎的神韵。果儿气急,追着苏清要打,任汐笑嘻嘻的半挡半不挡,苏清又捡了雪球扔他,一时众人在雪地上嬉闹起来。
      正玩的疯,只听院外有人笑道:“只月余不来,慕寒,你这楼里愈发热闹了。”
      慕大老板懒懒的走过来,只穿了件水蓝的宽大罩衫,胡乱系着,半露着白玉似的胸膛,靠在院门口,打了个呵欠:“怪事。这些疯蹄子都转了性了,竟起的这样早,吵死人。”一手叉了腰,指着小倌们骂道:“还是晚上不尽心伺候爷们,累得不够,才这么好精力?”
      他对着小倌,说话不避忌,小倌们仍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苏清却悄悄转过身去,耳根都红了。他皮肤白皙,雪地里一映,那耳根红的透明,如一滴红玉,分外动人。
      院外人看了,眼神一闪,笑道:“慕寒,何时有了这样好的宝贝?”
      慕寒白了他一眼,将小倌们都轰散了,着任汐苏清也带着果儿回房,才转回来,斜觑着那人道:“寒竹楼最好的宝贝你不是已经得了?还想要什么?”
      那人伸手将他一揽,慕寒直撞入他怀里,痛呼了一声,骂了他一句。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在慕寒耳边含糊不清的说了些什么,慕寒脸上绯红,身子却绵软的靠进那人怀里,水一样扭了一扭,咬住唇,唇边带着一抹勾人的笑。那双眼睛却是极清醒的,避开了身边的人,悄悄的望入了发白的天。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49533/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