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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
头上三尺有神明。
我原是不信的。可我又偏偏爱极了在晨钟暮鼓间流连,仰望那斑斓的穹隆,轻抚那厚重的幡帐,看香烛燃尽经咒成灰,听僧人的布履踏在覆藓的青石上,注视着九死还魂草无声息地弯折,再悄悄地挺立,不张扬地捍卫自己的生命。
威严端坐的金身内,是空心的泥塑,抑或是待朽的腐木,只需轻轻一扣,便知人们用什么,造出了什么,来崇拜什么,来祈祷什么。而最终得到了什么,却是最耐人寻味。
除去地府十殿,我最爱看罗汉堂上众生百相。不知如此狂言妄语,堂上诸位是否怪罪。
梵语Arahat说罗汉已杀尽烦恼之贼,不再到三界六道之中,已至小乘的最高果位。在“声闻四果”中,罗汉是最高果位,但在四圣位中,罗汉还是初位。人们说有些罗汉其实是不入涅磐的菩萨,示现罗汉身在世间利乐众生。
我日日盘亘于此,正是想要亲眼目睹罗汉之利乐众生。
可惜,人言心诚则灵。
我自是那无缘之人。
我得见罗汉最鲜活的面目仅仅一次,却惹得病痛缠身。
我见那满室慈眉善目者恍然间凶神恶煞,点漆的双目全然不似平日黯然。睁开的那一瞬却是白瓷碗里泡着黑棋子,万事洞澈,万象澄明。
只这一双眸子睁开,泥塑的身子也迫出金铁般的沉重威严。
头上三尺有神明!
我心头狂跳,挣动手足欲退出这猛然化作阎罗殿的罗汉堂。
然而双脚一蹬踩不到实处,睁眼却是在自家床上。
天还未亮,四处阴暗。
窗缝里吹来晨风,额头上汗湿一片,冷。
我坐起来关窗,禅院的钟声隔了一个巷子传来。
不是静谧安详,却是胆战心惊。
两个星期后太阳才重又升起。
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等待太阳升起。
每一个阴冷的早晨我听着禅院的钟声,都觉得那是催魂的乐章。
我苦苦思索罗汉为何欲杀我而利众生。
难道我分不属众生?
难道我曾施害于众生?
难道我将要不利于众生?
难道我之灭顶将利乐众生?
我上下求索而不得其法门。
直至我渐渐忘却了那一晚的心惊胆战,忘却了那一刻的毛骨悚然。
罗汉的形象转而又变得慈祥,金身光灿,端坐在堂内接受众生膜拜进贡,接受众生盼望其利之乐之的虔诚祈祷和倾心信赖。
罗汉是偶像。
偶像是希望。
希望是人心所向。
人心所向是一己之欲。
一己之欲是普度众生。
为什么?
因为罗汉普度众生。
我仍然日日盘亘于庙宇尘寰间。
看大雄宝殿几经修整,光华灿烂。
望飞檐琉瓦几番层叠,气派非凡。
听善男信女虔心祈祷,不知所为。
闻沙弥执法口诵经文,不知所云。
只是后两句我不再对着如来观音文殊普贤神君弥勒以及堂上诸位喟怨半分。
这过于尖刻的讽刺在我眼中心中腐烂化脓,也不叫各位知晓分毫。
这红尘间道路交通,阡陌纵横,高楼迭起,异象纷呈,不知有多自在快活。
未知诸位罗汉神明,囚于这红尘包围中的“净土”一方,可持得六根清净?
头上三尺有神明。
呵呵,我安作我这旁观的路人,且看你罗汉如何持身自重利乐众生。
晨钟暮鼓犹自清响,湮没于红尘喧嚣。
不知那一日噩梦醒来,距今已有几何。
或者,神明从未教我有过这一梦?
否则为何至今,罗汉仍安坐殿上,却不来向我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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