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求

　　第三章

　　虽然坐在远离吧台的角落，但尹子余2.0的绝佳视力让他毫不费劲就看清楚了那个歌手的样子。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留着比板寸略长的短发，乌黑的发丝肆意张扬，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青春的光泽；黑发下，是一张干净的脸，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精致而轮廓分明，修长的眉，黑珍珠般的眼睛，挺秀的鼻子，淡粉色的薄唇，略尖的漂亮下巴，组合在一起，更是说不出的好看。
　　与尹子余一百八十五公分的高度相比，男孩的个子不算特高，但也不算矮，至少有一百七十八公分；身材略瘦，但也不显得孱弱；着装很随意，宽大的白色手织毛衣，普通的浅蓝色牛仔裤，却更衬得整个人俊秀飘逸，气质风流。
　　此刻，他半坐在绿色的高脚凳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拨着吉他，淡唇微启，缓缓地唱着尘世里人们亘古的沧桑和无奈：
　　“冷暖哪可休
　　回头多少个秋
　　寻遍了却偏失去
　　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
　　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里追究

　　一生何求
　　常判决放弃与拥有
　　耗尽我这一生
　　触不到已跑开
　　一生何求
　　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没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
　　男孩的歌声清朗中透着一丝伤感，夹着一点无奈，也带着些许释怀，任谁听了，都会沉醉。
　　但尹子余却已经半点声音都听不到，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男孩，任由男孩和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不断重叠，又不断分开。
　　他的脸上一片平静，他的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他想象着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握着画笔泼墨挥彩，想象着那件纯白干净的毛衣染上点点油彩------
　　他内心深处的那块坚硬渐渐变得柔软。
　　歌声结束，掌声响起，更有女孩子热辣辣的“晟晟，我爱你”。
　　只有尹子余茫然不知，忘了鼓掌，也忘了回头。他的目光紧紧跟
　　随着男孩，看他在吧台边坐下，看他拧开矿泉水的瓶盖，看他喝水，看他对酒保微笑------
　　许路观察尹子余已经很久了。
　　这几年他走的路比吃的盐还多，见的人更是难以计数，尹子余那张脸再平静无波，他还是可以肯定，那下面必定已经波涛汹涌。
　　尹子余对那个男孩有兴趣，而且那兴趣还不止一点！
　　或者应该换一种说法更合适，尹子余对那个男孩动心了。
　　不过这位大老板做生意是很有一套，却不怎么会处理感情问题，这么多年都没放开------就让他这个朋友来帮帮他吧。
　　许路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向旁边招招手，等服务生过来，掏出200元钱递给他，低声嘱咐道：“让那个歌手唱一首《偏偏喜欢你》，就说是这位尹先生点的，请他唱完后过来喝一杯。”
　　服务生会意，马上走过去，对着那个男孩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将那200元钱递给他。
　　男孩点点头，拿起吉他坐到先前那只高脚凳上。他低头拨了几个音，然后看向许路他们的桌子，微笑着说：“下面这首《偏偏喜欢你》送给9号桌的尹先生。”
　　男孩话音一落，酒吧立刻热闹起来，掌声、欢呼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尹子余这时刚刚回过神来，他正想把头转回去，便听到男孩口中的“尹先生”三个字。他不解地看向许路，见许路一脸笑意，隐隐带着点促狭，脸上顿时微微一红，知道自己的心事已被对面的朋友看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面对，只得又把头转了过去。
　　那男孩始终保持着微笑，等客人们安静下来，便开始边弹边唱：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
　　为何我心一片空虚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
　　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
　　为何我的心不会死
　　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
　　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
　　这次尹子余听得很认真。他依然听不懂那粤语歌词，不过也能从旋律中感受到那淡淡的悲愁下隐藏着的浓情蜜意。他渐渐被歌声俘虏，沉醉其中。
　　一曲终了，又是掌声一片。
　　尹子余这回没忘了鼓掌。
　　许路看着鼓掌鼓得正起劲的尹子余，眼中促狭一闪，嬉笑着问：“大老板，那歌不错吧？”
　　“嗯。”尹子余鼓着掌，下意识地应道。
　　“那人更不错吧？”许路脸上的笑意更浓，他提高声音继续追问。
　　“嗯——啊？”尹子余这才反应过来，他转过头，胀红着脸唬道，“你这小子！”
　　“呵呵，大老板，不用害羞，窈窕淑男，君子好逑！”许路继续嬉皮笑脸。
　　“胡说八道！”尹子余有点恼羞成怒了。
　　许路岂是不知分寸之人，见状赶紧收起笑脸，一脸严肃地看着尹子余，真诚地说：“尹大哥，你我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是同，其实我也是。我没跟你说，一则是怕你觉得难堪，你看起来很避讳这个问题，二来是担心你误会，我真心当你是朋友。我看得出来，你喜欢那个男孩。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人生短短数十载，有钟意的人为什么不努力去抓住？我知道你很介意自己是个gay，也怕被人知道，但人活着，总免不了会被别人说三道四，不是这方面，就是那方面。何况，现在整个社会对同性恋也越来越包容了。我觉得你活得不开心，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我肯定这是一个重要因素。那个男孩看起来还不错，你应该试一试。我已经请了他过来喝酒。接下来就该看你的了。”
　　许路这一番言语听得尹子余心中一暖，脸色也渐渐恢复自然。
　　他刚才也不是真恼。许路是什么样的人，他还不清楚，不然两人也不会成为朋友。他明白许路是一番好意。只是这么多年来除了莫清阳和林静双，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暴露这个秘密，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如今许路言辞切切，情意拳拳，他怎能再作矫情？
　　这么一想，尹子余顿觉胸中一畅，多年来郁结于心、无人诉说的苦闷已经消了一半。
　　他感激地看着许路，轻声说道：“许路，我——”
　　“得，大恩不言谢。以后我去画廊买画，你多给点折扣就行了。”许路最见不得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感动的模样，赶紧打断尹子余的话，恢复之前的嬉皮笑脸 ，“那孩子过来了，你看着办吧。”
　　还没等尹子余反应过来，耳边已经响起一个清越动人的声音：“两位大哥好。”
　　尹子余的心猛地一跳，他抬起头，正对上男孩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竟一个词都组织不出，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对方。
　　许路见状，心里直骂尹子余“呆瓜”，嘴上却赶紧打着招呼：“来来来，坐这儿。”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下狠狠踢了尹子余一脚。
　　尹子余小腿吃疼，立刻清醒过来，赶紧拉开身边的凳子，示意男孩坐下。
　　男孩似乎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此刻见到尹子余那样的反应倒也不觉得惊讶，他大大方方地在尹子余身边坐下，脸上始终挂着礼貌的微笑。
　　尹子余定了定神，温和地问：“喝什么？”
　　男孩想了想，诚恳地说：“来杯冰橙吧，我不大能喝酒，明早还有课。”
　　在酒吧喝什么饮料啊？这孩子是矫情还是不识抬举？
　　对面的许路一听，心里便有些不高兴，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尹子余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勉强，便忍了忍，没有言语。
　　随后，他站起身，嬉笑着冲对面的那两人说：“我去个厕所，两位慢慢聊。”
　　说完，也不等那两人回应，便起身而去。
　　也对，这种事应该让尹子余自己处理，我还是去找那个可爱的小安安吧。
　　许路边走边想。
　　尹子余冲服务生招招手，要了一杯冰橙，递给男孩。
　　男孩道着谢接过那冰橙，马上凑上去喝了大大的一口，然后舒服地叹一声：“真爽啊！还正是渴了。”
　　尹子余看着男孩被橙汁染得晶晶亮的双唇，心里不由一热，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他用力攥了攥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还在上学？”
　　“是的，快毕业了。”男孩微笑着回答。
　　“大四了？”
　　“不，研三。”
　　“什么？”
　　这孩子看着不大，竟然是研究生，而且就要毕业了！尹子余有些吃惊地看着男孩。
　　男孩似乎习惯了别人的这种反应，微笑着解释：“我读书读得早，十六岁就考上大学了。”
　　那么早上学，应该享受不到多少童年的快乐。
　　尹子余看着男孩干净的笑颜，心中一疼，语气便更加温柔：“你一定从小就很聪明。”
　　男孩抿一口冰橙，满不在乎地说：“都是一样的脑子，比的就是谁花的时间多。”
　　尹子余本想夸夸他，听他这么一说，竟不知道怎么继续了，便索性换个话题：“你学的是音乐？”
　　“不，我学油画的。”男孩再喝一口冰橙，一对墨瞳亮晶晶地看着尹子余。
　　尹子余的心顿时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剧烈跳动个不停。他觉得面前的人影恍惚起来，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又跑了出来，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不由低低出声：“莫清阳，清阳——”
　　“莫清阳？我们美院86届的莫清阳？画了《欲望》的莫清阳？你认识莫清阳？”男孩听到“莫清阳”三个字，顿时激动起来，声音高了不少，那双眼睛益发得明亮，闪着灼灼的光。
　　尹子余被男孩这么一追问，立刻便清醒了过来。他看着男孩那张激动的脸，百感交集：
　　同样的青春，同样的漂亮，却完全不一样。
　　即便是一样，也不是清阳的脸。
　　清阳不可能再回来。
　　他亲眼看着他在自己的怀里渐渐冰冷，看着他被火葬场的大火炉吞噬，变成一小方盒的白灰，看着那盒白灰被冰冷的泥土覆盖------
　　尹子余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只想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中好好睡一觉。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我先走了，明天再和他联系，请告诉我的朋友，你的歌唱得很好听，再见，谢谢。”
　　说完，他踉跄着走向门口，留下一脸困惑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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