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

　　黛，是这样的女子。

　　那日回家，见传真机前散落几张白纸，扔了包便冲过去，一看，果然是黛。是了，电话，电邮，手机，这么多现代的通讯设备她不用，惟独喜欢传真机，有东西叫我看，便传真过来。有时候是傍晚，我正做晚饭，满身油烟；有时候是深夜，我正与周公抵死缠绵，传真机就兀自“滴滴”的响起来，接着飘出来几张纸。或者是长篇大论，或者是随手涂鸦，或者是一句思念的话，有时候，她只传一张白纸。

　　这女子，我识她到现在，有10年，虽然一半以上时间分隔两地，所幸感情却未变淡。黛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苏茜，我信我们永远不会变。”她微笑着看我，眼神灼灼。

　　初初，相遇于中学。

　　其时并不觉得这小女子有多引人注目，一班同学连同自己，全是资优生，都自视甚高，加上学习如此繁忙，整日埋头做题，什么也不知。对黛，唯一的印象是瘦，头发只遮住耳朵，额前剪一字刘海。只有眼睛，清澈，专注，那样望过来的时候，仿佛洞悉一切。后来老师叫全班同学一一站起来讲自己的理想，当我听到快睡着的时候，她站起来说：“我的理想，做老师……”她具体说些什么，我几乎全部忘记，只知道她那席话讲完，全班集体噤声，良久，掌声四起。打动我们的，是她那种精神，火热，极具感染力，透露着奋不顾身的意思，我仿佛觉得从此所有的学生都不用烦恼，因为她是老师，突然就对她肃然起敬起来。

　　后来春游，烟花三月下扬州。上了车发现，与她坐一起，于是结伴同游，发现彼此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自此，经常找课间与她讲话，无所不谈，对她的欣赏与喜欢滋生如野草，一发不可收拾。

　　黛是很自律的人，平日里话不多，她目标明确，考北大，中学时期除了学习，不问任何其他事。记的很清楚，整个中学时代，几乎每次发考卷，老师总会闲闲的提一句：“此次得最高分的同学是…………”是了，你说还能是谁？几乎无例外，是黛啊——简直是奇迹。望向她的书桌，除非是空着，不然便是在学习。头发夹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细长的脖子，清瘦的背影，夕阳斜斜的照过去，便是一道风景。看起来，她似乎是最安静的那个，然而全班总是因着她而震惊喧闹——多奇妙！

　　大学自然如她计划的那样，去了北京，读英语。彼时，我已经到外埠念书，与她的联系不是很多，闲时写封信过去问候一下，忙起来，就几个月没音信。她自那时开始养成发传真的习惯，经常写了字传过来，叫我知道自己是时常被惦记着的。开始颇不习惯这样方式，没个准。但黛自有她的说法：“苏茜，你不觉得传真是奇妙的东西吗？比电邮更快，又没有电话那么直接，我发传真给你，仿佛真的与你连接起来了。”我于是渐渐习惯并且爱上这种生活中突然的小惊喜来。

　　有段时间传真中断，我总是恍然若失，不知道她过的如何。很久之后，她发传真过来，讲了一个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我才知，这小妮子恋爱了，又失恋了。她总是这样，凡事自己拿主意，按着心问它要什么，然后义无返顾，哪怕中间再多曲折，哪怕结果不尽人意，最后才笑着告诉我她经历了什么，有时真叫我担心——她是那么的瘦呢。“人是为自己活的，我要走自己的路。”黛的名言，讲起来的时候，语气坚定，奋不顾身。

　　时光消逝，转头她已毕业，父母自然希望她读研，而她却想去教书。徘徊间，我忍不住说：“黛啊黛，不如去教书？可记得，那是你的梦？”我的传真机沉默了一阵子，终于一日，它又再次“滴滴”的响起来。黛说：“前几日忙着跟学校交接，忙着面试，还有搬家。苏茜，我已决定南下教书，那是我的梦。——人是为自己活的。也许会忙起来，你要保重！”她还是那样瘦，看起来弱不经风的样子，头发留长了，青涩褪去，透露出小女人的味道。照片上的她，站在一座古寺的大钟旁，双手合十，微微歪着脑袋看镜头，眼睛依然清澈专注。我雀跃，能有什么，比实现自己的理想更让人快乐的事情呢。传真机又开始长时间沉默，只偶尔来只言片语，“苏茜，教书真累！”……“苏茜，学生都好喜欢我！”……“苏茜，我仙人掌开花了！”……“苏茜，我获奖了！”教书异常忙碌，而且辛苦。而黛，一旦做了就一定竭尽全力，希望不要累坏才好。

　　我带着满心的期待，收拾好散落的传真纸，抓起来看。今次是什么呢？黛又给会给我如何的惊喜？又有图片又有文字，看起来似乎很丰富。

　　黛说：“苏茜，我决定离开，去到另一座城市。”我惊讶，急急往下看。下面是幅画，两颗心，隔着老远，被一跟绳子拉扯着，几乎快要破裂变形，而那绳子，也几乎要断掉。这是什么意思？不不不，我绝不希望是我所想的那样。我扔掉这张纸，看下一张。“苏茜，你最知道我。你懂的，对吧？”看到这里，我颓然跌到沙发上发起呆来。

　　黛啊黛，我还是忍不住想叹息。不论是为了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好过了好久，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黛说，“他只是个平凡的人”。平凡人？我替她不值，她是那么的好呢。黛，她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会用动听的女中音唱《卡门》，工作能力也强，学生们都喜欢她。

　　可是，这么有才华的黛，火焰般的黛。如今，她为了一个男人，放弃所有辛苦挣来的一切，去他的城市。“那是一座南方小城，有长长深深的小巷子，石板路，抬头，从青灰色的屋瓦中间看到天。那里，夏初会天天下雨，叫梅雨。梅雨，苏茜，多美的名字。”黛的文字下面，又配着图，有雨飘下来，一个女孩子，低头踢着水洼里的水，身旁站一个男子，朝着她，面貌模糊，但我就是觉得他正看着她，温柔宠溺的笑。就是这男人，平凡男人，不知道凭了什么，硬是要把我精灵脱俗的黛拖入纷攘的红尘，我禁不住多瞪他两眼。“其实妈妈不太喜欢我跟他在一起……”啊呀，我心惊。大忌啊大忌，没有父母的祝福，永远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烦恼随时滋生出来。“可是，苏茜，我要去找他。异地恋实在辛苦，既然开始了，我不要放弃……我感觉我跟他之间注定要有这么一场，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黛，我怎么忘了，你是信命的女子，这男人，他定是你命中的劫。“苏茜，祝福我！”

　　祝福？黛，我只想用力摇一摇你！按照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人说：“黛啊，走了。”
　　“什么时候？”“今天上午。”
　　“你可知她去了哪里？”“呃……”我只好放下电话。
　　真是失败的朋友，我，居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下梅雨，又铺石板路，还有青灰色屋瓦的小城，南方有几千几百座。黛，你竟然忍心，就这样硬生生的断了与我的联系。不禁心灰意冷起来。黛一定不给自己留后路，爱上了，就义无返顾。那男人是否可靠，会不会骗她？她若是受了委屈，该如何是好？她能幸福吗？他能给她幸福吗？她会被再伤一次吗？……无数问题冒上来，我在沙发上又呆坐很久，发觉时，屋子里全黑了。

　　一夜有梦，乱的离谱，我梦见黛发丝凌乱，满脸是泪，而且又瘦了，她伸手来抱我，我也抱她，腹部触碰到异物，低头，这才惊觉她的有了孩子。一下子，她又小鸟依人的靠在一男子身边，抬头娇笑，那男子也笑，俯下身子，轻吻她的额头，黛转头笑着对我说：“苏茜，幸福！”一下子，黛的母亲来电话，问我可知道黛的行踪，说是她只去了一封信，却未交代自己的行踪，我无言以对，只有红着脸让她骂。一下子，一个陌生男子跟我说：“你管太多，不要多事……”……折腾了一宿，终于醒了。往镜子里一看，果然有极深的黑眼圈。

　　然而日子还要往下过，我只有照常生活，每天一定要查传真，然而它像死了一样，半点动静全无。

　　初初，我还恼着她的不知所踪，也气那男人怎么做的如此畏缩。日子久了，渐渐气平下来，只希望她一切都好，对那男人的厌恶少了许多。连黛都愿意为之附着的人，至少不会太糟糕。我不知道黛的生活是否安乐，只有虔心祈祷，希望各路神仙都保佑着，让她顺利。——黛嘛，永远不羁，外表沉静，内心烧团火。

　　终于一日，我正睡的迷糊，那传真“滴滴”的响了，还以为自己做梦，翻个身继续睡。第二日早上醒来，发现有一张白纸——如此做法，定是黛。我欣喜万分，立刻打电话过去，一把温柔低沉的男声问我找谁。
　　“黛，黛，黛在吗？”我几乎语无伦次。
　　“你是苏茜？”让黛心甘情愿的，就是这男人？
　　“……是。”我叫自己平心静气。
　　“她在医院，我马上要去看她。”什么？医院？我顿时慌了，为什么这男人口气半点慌张全无，甚至还有惊喜？我为之气结。
　　正想骂，只听他道：“她快做妈妈了，呵呵。”我这才松口气，旋即又担心起来。
　　“她好吗？你对她好不好？你怎么不陪着她啊？你们到底在哪里？她住哪所医院？我要去看她！”
　　“呵呵，你不要急。”这温柔的男声然后细细将他们的地址电话，还有黛所住的医院一并告诉我，我终于放下了心。
　　临挂电话，他说：“预产期在下星期一，你若是来，那就太好了！”

　　我的心，在看到黛和她女儿的时候，才真正放了下来。她丰润了不少，将那丁点儿大的小东西抱在怀里，那男人守在床边，小心看护，仔细照顾。何为天伦之乐？这便是了。双方父母轮流来探她，且对那小东西喜欢的紧，四张老脸，都笑成一朵花，是真的喜欢——并没有重男轻女。
　　我终于放下心来，先前的不满肆意壮大，实在忍不住了，敲着床边道：“喂喂喂，黛，把你的丈夫女儿放将一边，你需要安慰我这颗被长期冷落的心。”
　　黛和那男人相视一笑，一起看向我，像是准备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忽然觉得，我似乎应该再打个电话回去，继续多请上几日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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