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

　　他在和她说话，却没有看着她。他静静坐在书房里面挨着窗户的地毯上，眼睛望着天。

　　他在说话，同时，有个声音，不是他，也不是她的声音出现了，连同自己的声音都开始变慢了，这是什么，感情的产生连接着身体里面所有的神经，同苦同乐。

　　他说：“你看看我，就像我看着你的时候一样，专注一些。”

　　她坐在书桌前面一直埋首写东西，耳朵上面塞着耳机，她是在听，但是她却假装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他继续说着：“如果你能够看着我，或者说，能够记住我，那么，我或许不会死得那么单调。”

　　他说她只要看着他，那么他自己在死掉的时候就不是单调的。她听见了这句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而故意带起耳机的，但是他现在的声音却是无比清晰的。

　　不想要死得太单调。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看法，而自己一直以为死亡所带来的虚无全部都算是解脱，可是，着其中的感情色彩，自己却是从未注意到过的。

　　她放下笔，看了看纸上那些陌生的故事，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说过要纪念这里，纪念他的，但是，自己的记忆在有些时候的不灵光，让这个计划总是搁浅着。

　　她走过去，朝他走过去，就像是他的话一直牵引着自己。

　　他仍旧在说，只是声音变小了，他一直都没有在看她，但是却是知道她在靠近。

　　还有几步，五步，或者是，四步。

　　她走了几步，一步，或者是，三步。

　　生命的奇怪就在这里，靠近或者远离如此容易，又如此难以确定。她在靠近他，他却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说，明白死亡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但是却也是善良的。有些命运注定在一生惊恐中度过。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说她是不是会听得懂，但是他就是这么说的。

　　她在经过书架的时候顺手拿了本书出来，那是她一直喜欢的书。

　　《情人》

　　她在想自己现在和他的关系，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亲密而又于众人眼中尴尬无比的关系。

　　她在他的脚下坐着，找了个合适的姿势靠着，他的话仍旧没有停止。

　　“我现在被关在这件房子里面，只是为了等待死亡，不然如果死在外面会吓坏别人的。”

　　这句话好像是自己如果真的死了，顺带着会吓坏很多人。她觉得疑惑：

　　“那么，现在我也在这里，你不怕你死掉的时候会吓坏我吗？”

　　这句话问得极其诚恳，令他陷入一阵沉默中。

　　是的，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也会害怕死亡，就像曾经的自己看到那个很像自己的男人倒在自己面前，形销骨瘦，自己在那个时候，好像已经没了可以尖叫的力气，只想着是不是自己已经没了感觉，然后就不知道害怕了。

　　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害怕到，失去了所有能够用来表达害怕的表情，一片木然。

　　当母亲抱着自己在一边哭泣的时候，自己就应该想到有些表情的缺失是来自于宿命，不能害怕的事物，便是自己一直要接近的事物。

　　他怕抛弃，却在某些时候被抛弃。他不知道那种病到底是多可怕，所以在母亲离开的时候自己才会有那种失去的感觉，然而，当知道了一切，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注定活该如此，什么都是自己必须经历的，没有说谁可以不用痛苦。

　　他说对不起，是他忘记了这种病的可怕。

　　而她，却直接将字眼全部省略到“这种病”这三个字上面。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病，但是也不去问他。

　　有时候过多的关心是多余，只要静默相守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她打开书，这本书在一开始就让她喜欢甚至说是痴迷了。她喜欢那就话，那句不知出自谁口中的话：

　　“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悲剧有悲剧的色彩，比喜剧浓重，她习惯了以自己不好便全世界都要陪着的心态活着，所以现在，他不好，她也陪着他。

　　她抬起头看他，他的样子总是苍白，但是这不能说明他就真的脆弱。她知道他的脸依旧保留着该有的轮廓，除了这皮囊有些不完美之外，他是完美的。

　　她伸出双手，温柔地捧着他的脸颊。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地板是硬的，冷的。她却不急着去捡起书来，她自言自语着，却是像在对他说话。

　　“情人不怕冷。”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咒语，他定定望着她，似乎这样的女子总是给自己太多的意外，自己，要怎么做，在感情之外，对她才不会多出欲望呢。

　　他望着她，她眼睛里面的自己，就像是印在某个琥珀里面的生命，或许被某些人望进眼里，挤在心里，永远，才会是可能。一瞬间失去了表达能力，他好像是忘记了所有的动作和言语，就这样静静看着她，不敢多说多做什么。

　　这个姿势是短暂而永恒的，在这之后所有的时间里面，他们或许会有更多更多比这个动作更加亲密的动作，然而，他却一直只记得这样一个动作，是他最难忘记的。

　　是的，她坐在他脚下，身子伸得很直，双手温柔地捧着自己的脸颊，她的目光也是温柔的，她让他自己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得到永恒。

　　她说，情人不怕冷。

　　无缘由，无结果，他便觉得自己的存在终于不算是弥补某些过错的。他想起一句话，

　　记得，便是最大的慈悲，不管施不施舍，同不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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