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

作者:门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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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然诺重


      谢风闲见萧日影嘴角一抹血色,胸口似被巨锤砸中,喃喃地想唤他的名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缚住了手脚,扼住了咽喉。想要上前,甚至浑身都挣出了细汗,却也迈不出一步。
      在他的记忆里,这人是从不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的。
      书院里与其他人不合,一语不发大打出手,身上不知落了多少伤,回府后又被父亲持着家法一顿猛打,仍旧昂着头,始终不肯示弱。
      却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
      ——阿谢,同我上去。
      不是命令,也不是询问。单单一句,藏陈述里的恳求。
      从来也不会低头的人,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恳求着。谢风闲不回答,他便再叫一声“阿谢,同我上去”,仿佛再说一遍就会得到回应,固执地只懂得重复。
      谢风闲忽觉方才被他握着的手腕又开始疼痛起来,火一般沿着臂膀窜进心脏,那跳动的东西一阵阵紧缩,竟生出些疼痛来。他怔怔地看着萧日影,嘴唇嗫嚅着,却终究没有发出一个音。
      萧日影抹去唇边鲜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一笑,点头道:“好,好得很。”
      他深深地看了谢风闲一眼,转身走了。
      流风这时才走近,似是踩中一截断枝,发出“啪”地一声响动。
      谢风闲猛地一震,如梦初醒般向前一步,叫道:“萧!”
      萧日影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
      谢风闲跨步至他身边,却听他低低笑着,声音嘶哑,听来不尽嘲讽:“你从来没有信过我。”
      那笑声愈来愈大,就好像什么可笑之极的事。
      怎么能不可笑?
      谢子桥遭诬落狱,他携金凤拜访杨府,不顾落人口舌;殿前求情长跪不起,不惜触怒圣颜。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足够被人参上一本,与“逆贼同流合污”乃至万劫不复,他却还是做了。
      到头来却也……换不来谢风闲口中一个“信”字。
      若是信他,纵使不知他为谢父求情,也断不会将他视若杀父仇人!
      萧日影猛地握拳,压抑住心中痛楚。
      谢风闲不知他心中所想,对他求情一事亦是不知,却听出他言语里难以抑制的自嘲,落在耳中竟如针扎一般,张了张口,半晌唤道:“萧……”
      萧日影却沉默了。
      他自诩并非莽撞之人,当年所做一切不过为着“良心”二字,当初做时便已想的明白,如今却怎地不甘了?谢风闲不信又如何?难道重来一遍,他便会眼睁睁看着谢子桥被斩?
      做不做,是他自己的问题;而信不信,是谢风闲的事。
      他的沉默只一瞬,却仿佛是一种认命般的无声静默。萧日影顿了顿,缓缓道:“无妨。”
      谢风闲静静地望着他,终是伸出手,执起萧日影的手腕,带着一声叹息,道:“我与你说件陈年旧事罢,你认识的谢夫人,其实并非我生母,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了……”
      这句话说得极慢,也极不易。仿若一个陈年旧疤,硬生生地揭了,露出下面的鲜血淋漓。
      谢风闲生母自幼便体弱多病,从不在外人面前露面,是以除了府里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极少有人知道谢风闲的生母并非后日的“谢夫人”。而自诞下他后,她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在谢风闲六岁时终于熬不住撒手人寰,那几个丫鬟也被遣散出府,得了些银子,寻自己的生活去了。自那时起谢风闲便隐隐有着“行医济世”的念头,乃至遇见东方宇轩,更是绝了入仕之念,一心求医。
      记忆里的“娘亲”便是有着模糊面容的,安静温婉的女人。
      “那种感觉,你永远也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娘亲闭眼的时候,那小小孩童只不过以为这是母亲睡过去罢了,周围人俱在哭泣,他却不明白为何要悲伤。甚至是笑着望着身边的人,仿佛看见了神奇好玩的事一般,推搡着母亲的臂弯说:“娘亲快看,他们都在哭!”
      他不明白手掌下的皮肤为什么冰冷至极没有一丝温度,不明白为什么推了娘亲好几下她却也没有反应,不明白为什么人“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直到他看见棺盖在他面前合上,才猛然间明白了一些,哭喊道:“娘亲!娘亲!”
      然而任他如何拍打喊叫,木棺里的人却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那一层棺盖,就像是一扇门,将他心中的某一处世界彻底关上,严丝合缝,再透不进一丝光亮。
      好像在浓稠的黑暗中行走,不知道前方还会有什么。
      甚至对父亲,也忍不住,生出怨恨。
      恨他为何在母亲去后便立即续娶,恨那个女人,“谢夫人”的称呼原本是娘亲的!应该是娘亲的!
      可是一个孩子,纵使恨,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在那女人的饭食中放了虫子,晚间便被父亲持之家法,他报复的愈厉害,身上的伤也就愈多。渐渐地,他不再反抗,他想走出去,离这个家愈远愈好,再也不要回来。
      直到听闻父亲落狱。
      谢风闲猛地喘了几口气,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回忆压在身上的绝望。
      萧日影看着他苍白的面色,终究忍不住打断他,道:“阿谢……”
      谢风闲摆了摆手,低喘了几声,闭眼缓了缓,继续道:“那时我才明白,家人就是家人,无论如何,这样的感情不会改变……”
      总有些人,你会一直爱着他。总有些人,因为知道对方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才肆无忌惮地伤害。
      家,就是一个无论走得多远,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地方。
      这里有永远为你点的一盏灯,留的一间房。
      永远,等你的人。
      然而如今,那个人竟也许,再也不能等他了。
      “我明白的太晚,及至归家,看见父亲苍老的脸庞,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那么多……”
      那时候父亲是怎么说的呢?
      他看着谢风闲,笑着点头,眼里是遮挡不住地欣喜与自豪。儿子长大了。
      他指着桌上那方端砚,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回忆的温馨,说:闲儿还记得这砚台么?小时候你皮得很,在上面又刮又画。又指着一把泛旧的藤椅,说:以前老抱着你在藤椅上念书给你听……
      他抬起手,摸了摸谢风闲的头。谢风闲已经长得比他高了,许是朝堂上的步步为营,让这个不算风烛残年的老人过早地消耗了生命,不过知天命的年纪,竟已佝偻起腰背来。
      然而他做这件事,却是那么自然而然。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再天经地义不过。
      十几年未见的隔阂与疏离,在这个动作里粉碎瓦解,轰然不见。
      当年那些怨恨,早已随着时间流逝,化为尘埃。父亲爱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是娘亲。
      那不过是孩子的不甘,却不曾体谅过父亲的心。
      父亲临走前那一晚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闲儿长大了。
      再无遗憾。
      等到他最终明白的时候,父亲却已经,殁在火里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
      手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握住,谢风闲睁开眼,看见萧日影反握住他的手,骨节粗大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手细细摩挲,仿佛无声的安慰。
      谢风闲勾起唇角笑了笑,垂下眼,轻声道:“我一直都是一个懦弱的人……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说得隐晦,萧日影却突然明白了他一直不曾开口的话。
      与其说谢风闲一直没有信过他,不如说他一直不敢相信。
      得到后又失去,不如一开始便选择不信。
      他拥住了谢风闲,拍了拍他的背,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一字一顿道:“我萧日影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对谢风闲,不离不弃。”
      他说的缓慢而郑重,嘶哑的嗓音却煽情至极,仿佛这世间最沉重的一句承诺,却也是最美的一句情话。
      谢风闲再也忍不住,在他怀中流出泪来。
      他哽咽着,道:“不够,我贪心至极,还要下辈子,下下辈子。”
      萧日影轻轻地笑了起来,缓缓地,只道了一个字:“好。”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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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清·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劫是佛家劫簸的省略,是计量时间的词,这首词是纳兰性德写给顾贞观(顾贞观号梁汾)的,原意为表达友谊天长地久与顾贞观世世为友XD有兴趣的人可以找词百度看看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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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黯然销魂掌
    每次看丞君的这篇文都觉得文笔实在太棒啊=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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