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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
当初我放弃的时候,他将希望给了我;当我开始贪心的时候,他却已经将其收回。
原来从希望到绝望,需要的,不过是一天的时间。
既选择了逃离,就觉得分分秒秒都耽搁不得,连这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镇都快要待不下去。这里的土地,这里的草木,这里的街角小巷,他也曾生活过、观赏过、行走过,任何一个地方,仿佛都有他留下的痕迹,关于他的记忆便会汹涌而至。他的身影,攫住大脑,如蛆附骨,渗入灵魂。
可是新校区在假期是不让留宿的,我回学校去根本就没有落脚之处,带着避无可避的入骨相思和酸楚心情,我在家里又再待了大半个月,开学前两天,迫不及待地买了票,踏上了回校的旅程。飞驰的列车上,看着混浊的江水逐渐变得清澈,山峰愈加挺拔秀丽,长期弥漫一层云雾的天空开始变得澄明,我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回升。学校有那样几个人物在,即便悲伤相随,日子,也总还是会好过一些。
我给她们发了消息:“本人今晚回学校了,你们一个个都在门口给我列队欢迎。”
隔了十多分钟才收到她们的短信:
“你谁?”
“死骗子,我不认识你!”
“亲爱的,明天早上在门口列队欢迎我啊。”
几根黑线立现额角,我想要再回,列车正好进入几乎没有止境的隧道,手机一直没有信号,于是只好作罢。
下车后,我走过转角,意外地看到出站口的人群里站了一红一花两个身影,那样张扬的颜色,实在出挑打眼得紧。而这两个出挑打眼的人看到我手里提的大包的带给她们的吃食,在我一出站就给我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冯二:“啊,日日思君不见君,好容易等到今天,一起啃鸭腿吧。”
云妆:“亲爱的你回来了,真是好辛苦,这是给姐姐的吧,实在太客气了,我勉为其难收下好了。”
……这热情的程度,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我从冯二的拥抱中挣脱开来,看她今天穿了一袭花藤缠绕的高腰长裙,这种极显身姿的裙衫,衬得她的某部位愈加地汹涌澎湃,我忍不住看看自己,暗自咋舌:这就是所谓的杀人不见备的xiong器啊。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深夜灯光映照之下的长长通道,想起去年那个月华如水夜风微薰的晚上,杨雅致从这里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光影映照下的脸庞眉目舒展笑容灿烂。我的眼睛突然有细微的刺痛感,喉头也似乎被谁给攫住了一般。我迅速掉转头,看向前方被城市霓虹渲染成多彩的天空,想要释放掉这种感觉。既要忘记,就不该再想起,不能再想起了。
第二日一早,还是好梦留人醉的时分,要求我们在门口列队欢迎的倪洁在瑟瑟晨风中凄凉归来,各路神人正式归了位。
在这个知了还在树上苟延残喘的季节,我们进入了大三。经过大二一整年的密密匝匝的课程的学习,这一年已经没几门专业课,为了挣学分,我匪夷所思地选修了一门法律英语,每次去上课的时候,我都后悔得直想用头磕桌角,我到底为什么会脑子发热缺筋短路选了这样一门与我的专业丝毫不相干的让我生不如死的课程?所幸也不是全没有好消息的,大二学年的奖学金名额下来,我竟然也幸运地拿到了五千块的奖学金,照我那种懒懒散散的学习态度,其实这是一件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像我这样的都拿了奖学金,云妆自然也免不了。钱还没有拿到,冯二和倪洁外加一个漫漫就闹着要我俩请客,听她们报出的一个又一个饭店的名字,我一阵又一阵地肉疼。云妆一向宽裕,当即大方的应了,我查了卡里的余额,前一年做兼职的钱足够我的日常开销,父母每个月雷打不动到帐的一千块生活费除开一些零花外,都会剩下一大部分,这样一月一月地攒下来,也有了小小一笔积蓄。虽然那些地方的名字让我听着都觉肉疼,可也还是能满足她们的念想的,于是也干脆应了。
最后去了外婆桥,是很有特色的一家湘菜馆,以前云妆也带着来吃过。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它=很辣很鲜的口味虾=很引人食欲的剁椒章鱼须=很嫩滑爽口的猪尾煲……
我正吞口水,忽听得冯二道:“诶,这不是萧清予吗?嗨,吃饭了吗,萧少?没吃的话一起呗,有人请客呢。”
我定睛一看,迎面走来的可不正是。我疑惑地看冯二,听这话说得,人家好像和你没那么熟吧。
我以为萧清予会客气地拒绝,哪想这位却丝毫不推辞:“行,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目瞪口呆,竟然就这样毫不客气地答应了?我看看云妆,云妆却也只是一笑,干脆地邀请了他。我若再说什么倒显得忒小气了,便自觉地闭了嘴。
话说天下最好吃的就是白食,藉着这次机会,冯二她们是卯了劲要搜刮我和云妆二人,点菜的时候专挑贵的,饮料一定要现榨的,开动后一定是光吃菜不吃饭的,两人一起请客,吃双倍才是她们的本性。
所谓狼吞虎咽,所谓风卷残云,所谓下筷如有神……
这大概说的就是这几个非人的不明物种了。
在来的路上想到这里的菜色就流口水的我,现在真正看到满桌的菜反倒没什么胃口了,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筷子,看一看也不怎么动筷的萧清予,再看看其他几位,有些恨铁不成钢:咱有必要在外人面前这样丢脸吗?
以前接触得很少尚不觉,今日方知这萧清予也是挺能说挺幽默一人,饭桌上的气氛总是能被他带动得很热闹,除去云妆反应平平外,其余三人皆以他为了中心,仿佛这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完全忘了这顿饭是由谁来买单。许是感觉到了我强大的怨念,本在和她们说笑的萧清予突然看向我,溢满笑意的眉眼让我微微愣了愣神,一个模糊的想法一闪而逝。意识到自己刚刚想了些什么时,我惊得险些失态,后立即坐直身子,悄悄掐了掐自己以让自己清醒,那个想法,实在太过于荒唐。
结账时我做足了被惊吓的心理准备,却被告知已经有人结了账。此时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果真就是她们的衣食父母啊”,跳出来的第二个念头是“我是不是该不好意思是不是该去表达一下我的谢意”,然后在出门时果断向他表示了我的感谢。萧清予大手一挥,道:“别这么客气,第一次请你们吃饭是我的荣幸,如果你特别想请我的话就留着下次好了。”
冯二嘴快道:“行啊,萧公子,这次的心意我们收下了,下次,让咱们泳思将心意还给你。”
我将眼光凝成了飞刀“嗖嗖”地向冯二射过去,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还嫌不够丢脸的么?我忙向萧清予解释:“她有时候不太正常,一不吃药就乱说话,你千万别介意。”
萧清予大笑:“你们实在太有趣,我一点不介意。接下来你们打算做什么?”
我诧异地看向他,我这就是客气客气,您也客气客气就行了呗,这样开心地笑什么,顺竿子爬了吧?我暗暗地翻白眼,嘴里依然中规中矩:“没什么事情,准备直接回学校。你如果有事的话就先忙你的。”
萧清予眉梢眼角的笑意未敛,道:“我还真有点事,你们注意安全,我就先走一步了,再见。”
冯二和漫漫在旁边踮着脚十分张扬地挥手,捏着嗓了道:“再见再见,你也注意安全……”
话音方落,冯二立时回转身子狠狠瞪我:“你才脑子有病,你才该吃药,我可是在为你拉桃花啊。这近在眼前的萧清予总比那遥远的杨雅致来得可靠吧,也不知道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样,成天就只知道个杨雅致。”
听她提起杨雅致,有种感觉开始逐渐明晰,这感觉就如有无数细如牛毛的针齐齐被人按向心尖,刺痛绵绵密密,似要从心底窜出皮肤,展示于人前。我说了我要忘记杨雅致的,可日复一日的失眠和夜夜入梦的当日杨雅致摆脱我手的场景都时时刻刻地提醒我: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无论是笑,是哭,是快乐,还是痛苦,他们都那么真实,他们都会贮存在心中无法删除。时间可以治愈很多伤痛,却无法掩盖他们曾经存在的事实。我可以逃离一座山,一条河,一方土地,可是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却独独逃离不了自己这一颗心。这个世上,注定有一个人,会站在时光深处的格子里让我遇见,虽然他属于我的时间虽然很短,可是如果要忘记,却需要极大的努力和极长的时光。
所以,我要做的,本不该是忘记,而是看开,是放下。这个世上,我们都会离开,都会老去,都会经历变化万千,在面对风起云涌花开花落时,我们只有尽量让自己处变不惊。可是,让我尴尬也让我悲伤的是,这段感情,我虽看得开,却完全放不下。
也许是我的脸色不太好,倪洁迅速转移了话题:“马上国庆了,学校这次放十天假,你们都有什么打算?”
漫漫立即回答:“我要回家。”
冯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道:“我和人约好了去都江堰旅游,顺便去青城山,听说那里有很多道观,我要去参佛,一去求桃花,二求考试不挂科。”
云妆笑出了声:“冯二你去道观参佛的话,结果应该不会太乐观吧。”
冯二仿若未听见她的嗤笑,只向我问道:“小四你呢,跟我去求桃花吧。”
冯二的话让我的心动了动,非是为所谓的求桃花,而是那地方离杨雅致已经很近很近了。一想起杨雅致,那种绵绵密密的细微的刺痛又再次袭来,我摇了摇头,说:“我不去,黄金周出门太累了。我就想呆在宿舍里,上网吃饭睡觉,这样的生活才惬意。如果能有人伺候我的吃喝,那就更惬意了。”
“还想要人伺候你吃喝呢,你当你是孕妇啊。要不,咱考虑考虑发展一下萧清予?”倪洁调侃。
我的心跳却缓了几拍,凉意渐渐从脊背升起,似乎有一件很要命的事情被我给忽略了。胸腔开始涨得满满的,那是浓烈的凉意和惊悸,心跳一下比一下强烈,耳朵里出现一阵阵的鸣响,那是自己真实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我强笑着对她们说:“我想起我还有一点事情,你们先回去,不要等我。”
云妆清亮的眼眸直视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行,我们先走,你也早点回去。”
我被云妆看得心里有些发虚,莫不是她看出了什么,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那件事,我和谁都不曾说过,便是阿紫,都一直认为我根本就不曾回过家,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谁知道。我忙不迭地和她们告别,抱着侥幸的心理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一定要走得越远越好,越遇不上熟人越好。
卫生间里,我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物件,脑子一片空白。宿舍里,她们正在高谈阔论,阿九正在有节奏地撞击着卫生间的门以告诉它正内急,可是这些声音都好遥远,它们游离在我的意识边缘,我所有的意识,都完全凝聚在我手中物件清晰地呈现出的两条紫红色的线上。我一直以为,我最近的食欲不振和白日嗜睡都是因为我无休无止的失眠;而每次从家返校,我的生理期都会推迟大半个月,我一直以为这次也应是如此。原本月初就该来的例假到现在已经推迟了一个月,这样不正常的现象,我竟然完全忽视掉了。想起当初我呕吐出那两粒小药丸后就未再采取任何的补救措施,想起当时的那份侥幸,想起当时自己给自己下的赌,那么,这样的忽视,是否也是自己下意识的决定呢?
我将这些东西心小地收好,放入兜里,打开卫生间的门,阿九箭一般地冲了进来,蹲在坑边解决生理问题,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圆滚滚地瞪着我。我看看它,将门大敞开,然后游魂般地飘出去,寻地方毁尸灭迹。
从外边回来,冯二停止她的吹嘘,看看我,惊讶地问:“小四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过来我看看是不是发烧了?”
此时我完全没有心情说话,只想好好静一静,我看看她,摇头:“没事,我就是觉得累,想睡觉。”然后便不再理会她们,闷声爬上床,拉过被子,蒙住头,我就想这样静一静,静一静就好。
闭上眼,我仍抱一丝侥幸,万一这结果是错的呢,毕竟验孕棒这东西并不是百分百准确,结果出现差错也是有可能的。可是细细算来,那个时候又确确实实是危险期。转念又一想,去年那么长一段时间和杨雅致天天在一起都没有任何的意外,而今年,不过是一晚,哪里就有那样的机率中奖,若是如此,我岂不可以去买彩票了。念头转了又转,最终决定暂时不为此伤神,所有的一切还是等明天去医院确定后再说吧。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直至四周漆黑一片,所有人都已熟睡好久后方才迷迷糊糊闭了眼,朦胧中似听见了杨雅致在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只听了个大概,却足以化作利刃,捅穿心窝子:“……前一个女友……说是怀了孕……肯定是撒谎,……从来没有这样运气不好过……”
鼻头酸酸楚楚,胸口如被大石压住,呼吸尤为困难……挣扎着醒过来,触到枕畔一片润泽。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多,睡了才不过大半个小时,却觉得仿佛经历了万事磨难那般长。梦里杨雅致断断续续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虽是做梦,却觉得那样真实,梦里听到他说这话时的尖锐痛楚,还在心尖环绕。将手轻轻搭在左胸处,想要抚平那丝绵长的尖锐,却没有办法触及,总不可能将心剜开来。
再想要入睡已是不可能了,室内只有楼外的路灯爬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的一线微光,她们轻微的鼻息在深夜的静谧里显得很清晰,让人羡慕:能安然入睡,真好。外边不知是什么昆虫在鸣叫,凄凄切切,柳永那句“寒蝉凄切”大抵就是如此感觉吧?我掖了掖被角,仍是不敢顺畅地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好容易捱到了天明,便迅速起床,轻手轻脚洗漱了,拿了手袋出门。天色尚早,有稀稀落落的人出门跑步、吃早餐,绝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提前半小时起床去上第一节课足够,更有些人会不会去上课还不可知。
今天的课自己是不会去上了,若有老师要点名,她们自然会想办法蒙混过去。上了去医院的车,途中心跳如重鼓,结果到底会是怎样呢?其实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答案的,这样做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辩解或是赎罪的机会而已。颤抖的双手互相交握,仿若这样多多少少会给自己一点安全感,我知道自己害怕,我害怕梦里杨雅致的声音在现实中重现,害怕医院里医生护士异样的眼光,害怕自己最终不得不做的决定……出门前特意打扮得成熟了些,还化了个淡妆,给自己披上一件薄弱的防护衣,是否能增加那样一点点的安全感呢?
该来的总还是得来,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拿到结果我愣征了很久,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如果此时我是言情小说或者台湾狗血言情剧的女主角,我就应该放弃学业,然后远走天涯,独自生下孩子抚养长大,多年后与男主角重逢,解开对这个孩子的重重疑虑后真相大白,霸道多金的男主角对女主角一通煽情的大吼和折磨,然后将女主角和天才孩子领回家,再领证结婚幸福终老。
如果我是香港TVB剧集的女主角,我仍然应该放弃学业远走天涯,然后将孩子培养成商业精英,再让他回去搞垮拥有巨额资产的亲生父亲,然后在他弥留之际揭露亲生儿子复仇的真相,最后让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如果我是韩国苦情戏的女主角,我还是应该放弃学业远走天涯,独自生下孩子抚养长大。然后这个孩子和男主角的孩子在一个烟雨濛濛的场景里浪漫邂逅一见钟情,两人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却得知两人竟然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或是亲姐弟,于是悲剧开始,两大家子的人心里比黄连还苦,女主角泪眼汪汪,一哭就是上百集……
可是,这毕竟不是小说,也不是什么狗血剧商战剧苦情剧,我生活的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现实世界啊,所以,ta自然是留不得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这个小生命,竟然无声无息地来了已经一个半月了,ta的生命,算得上是我有意赋予,现在却又要被残忍剥夺。整个事件,ta又何其无辜。于是我又矫情地觉得,在送ta离开之前,总得带ta见一见赋予ta生命的另一个人,不是去告诉他真相,只是让ta透过一层黑暗见一见,也让杨雅致能够感受一下ta,哪怕是不明真相,也该见一见,以父之名,见上一见。
这个想法一产生,我便直奔火车站,买了去R城的票,然后回了学校,取了银行卡,再给云妆发了信息,说:“我有事回家,勿念。”
云妆的回复很迅速:“嗯,你要小心。”
我关门的手顿了顿,这句话,我为什么总觉得有深意?我将手机装进包里,吸了吸气,默默地说:“R城,阿致,我来了。”
十多个小时后,列车进入了R城。我想起了去年,那时候坐在列车上,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期待和幸福,越是靠近R城,那份喜悦、期待、幸福就越是浓厚,因为在终点,有他在等待。而今日,有的却只是惶惑和不知所措,满溢的忧伤,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弥,因为在终点,已经没有了他的等待。
下了列车,已经是夜半时分,公交车早已经收了班,乘出租的费用大概让我回学校都绰绰有余,且因昨晚基本没有入睡,人早已疲累至极,我就近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打算第二天一早再去他学校找他。然陌生的环境让我再一次地无法入睡,而朦朦胧胧一闭眼便是各种零碎的片断,让人更是无法安睡。我索性坐了起来,就这样睁眼捱到了天明。
起床后简单吃了早餐,然后转了几次公交,最后再乘了出租,终于到达他的学校门口。站在校门口,我看着周围的景致,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去年他带着我走过看过玩过吃过的地方,我都记得的,还有那让我蜕变让我有着美好回忆的小区,我也是记得的,当时我曾特别留意过周围的标志性建筑,好让比较路痴的我能够独自找到回去的路。今天没了他的陪伴,我独自看着这些地方,仿佛也看到了去年的我和他,此时,我是个旁观者,这一切都曾经那样地短暂,短暂得让我忍不住怀疑那些是否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今天是长假的第一天,学校外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往来的人都有些好奇地看向我这个一动不动却四处打量的人。我看着那些携手走过的情侣,女孩子或甜蜜或娇俏或嗔怒,男孩子都宽容而宠溺。看着看着,我突然失了勇气,失了继续站下去的勇气,也失了迈步向前的勇气,甚至失了拨打电话的勇气。我害怕见到我最无法接受的事,我害怕看到从我面前走过的这些情侣中出现他的面孔。我抚着胸口,转身招了出租车,向着来时的方向驶去。旧事如天远,往事不可追,来者不能留,既然注定要失去,便万不可再多生一丝一毫的牵绊。
列车渐渐驶离R城,心似被掏开了一个洞,有风呼啸着穿过去,寒凉之意渗入肺腑,将那血液和疼痛都快要凝结。窗外有很灿烂的阳光,层层山峦围住的小块宝贵平原同高楼林立的城市飞速倒退,弯弯绕绕碧带似的水迎面而来,水那边山的影重重叠叠,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绣。车厢里有人在打扑克,笑语喧哗,可那都是别人的事情。我闭了眼小寐,迷糊之间又看见杨雅致含笑的眉眼,可我知道,那双华光潋滟的眸子,离我已经越来越远了,正如这R城一般。这个地方,我想我应该不会再来了,因为这里,有他在,未来我可能会走遍大疆南北,但却断不会再踏足有他的地方。此时我作了这样坚定的决心,却料想不到,仅仅两年后,我却又再次来到R城并在此生活了整整一年。离开和到来,一切,都是因为他在。
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蹑手蹑脚关了门,乘了车去医院。预约的医生还没有上班,我不想呆在那样狭长清冷充满了消毒水味的通道里,遂拎了包下楼,在住院部楼外的小花园里的长椅上坐着发呆。今天的天气依然很好,蓝色的天空很澄澈高远,阳光很清透,空气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阴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羽翅,无数幼小的金色蝴蝶,栖息在白色的鹅卵石地面上。我有些恍惚的感觉,觉得仿佛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会展翅飞走。
大抵受过惊吓的人多数如此,看到每种美好的景物都容易担心它会马上无缘无故地消失。月亮缺了,怕再也不会圆;花儿谢了,怕再也不会开……而那一心一意交付出去的感情,怕再也不会圆满。我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这里尚还平坦如故,却已经很神奇地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我想他应该是很健康的,这几天虽这样长途奔波,他却睡得极其安稳。可是这个健康的小生命,他在温暖腹中的剩余时间,已然长不过一天。
这个生命,将被自己终结。我征征地看着那些似要展翅而去的金色“蝴蝶”,凉意从脚底升起,心跳一下接一下,缓慢有力,沉重非常,然后,渐渐起了痛楚,细微清晰。原来书上说的痛竟是这样,不似去年地震时担心杨雅致时的那种压抑,也不似冬日里杨雅致隔着电话说出“分手”时的那种钝重,而是真正的痛,痛不可抑,痛得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我拼命攥着手心,竟然是这样地痛,竟是这样地痛啊。我滑下了椅子,紧紧地将自己蜷抱成一团,这样,似乎就能缓解心里的巨痛,能温暖凉意遍生的身体,能保护那个即将离开的小小生命。有人说,年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但却有足够的勇气。于是我也以为我足够坚强,以为我能够独自承担,现在才发现,我其实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便是连勇气,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想起此前云妆似看透一切的清亮的眼眸,于是掏出电话给她发了信息,告诉她我在中心医院。云妆的电话很快回了过来,语气颇为急切:“等我,我马上来。”
门诊部离小花园有些距离,此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地面的湿意渐渐干去,呼吸逐渐顺畅,医院里的人开始多起来,我慢慢站直了身子,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
云妆到得很快,见到我的时候,额头尚有一层薄汗。让我觉得感动的是,她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问,只是握着我颤抖的手一起等待。医生唤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的手颤抖得更为厉害,心跳似蹦到了嗓子眼。她放开我的手,轻轻搂抱住我,在我耳畔道:“去吧,我在这里。”
我抬头,看着她清丽的微笑,稳了稳情绪,推开了那一扇隔离生死的门。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病床上了,云妆在一旁握着我的手,眼睛有微微的红。见我醒来,道:“醒了?医生说以防感染,要输点药水,然后休息一阵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我点点头,然后睁着眼,默默地数着药滴。其实并没有多少不适感,但意识完全失去前感受到的器械的冰凉感,听到的工具的碰撞声,以及那种毫无遮掩的羞耻感,我想,这一生,我都会很难忘记得了。而这个无声无息到来的小生命,真的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房间里很静,药滴滴得很慢,我的心里隐隐还有期盼。可是,我还能期盼什么呢?盼着能见上一见杨雅致,还是盼那个小小的生命能够重新归来?我清楚地知道,这些,都已经不可能了。
我陡然生出一股力气,蓦地甩开云妆的手,伸手想要拔掉针头。云妆急急地按住我,惊慌地道:“小四你要干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她,我能干什么呢?我只是想要将他找回来,我只是想要找他回来啊。那不仅是一个生命,更是我的孩子,我和杨雅致的孩子。可是如今他在哪里呢?那地方是温暖明亮还是黑暗阴冷?我竟是如此愚蠢,将他送去了那个不知冷暖的世界。这一刻,所有希望的灯仿佛都熄灭,眼睛在霎时失明,诸神诸佛,都灰飞烟灭。在这一刻,我知道,此生此世,我无法再原谅自己了。我哪里来的权利去扼杀他呢?现在,我只是想把他找回来啊。
我定定地看着云妆,一遍遍地问她:“你说,如果他能来到这个世上,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如果你能来到这个世上,会不会成长为一个笑靥如花乖巧喜人的女孩子,或者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勇于承担的男子汉?如果你能来到这个世界,我不要求你能功成名就、大富大贵,我只希望你能成长为一个明事理、知进退的人,健健康康,幸福终老。可是,我的天使,如今我却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你。也许很久以后,你会有一个更为可爱的弟弟或者妹妹来到我的世界代你成长,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再是你,他们的体内,都不会再流淌有杨雅致的血液。他们,再没有一个人,会是完完整整的你。所以,再见了,我的天使。
云妆也定定地看着我,眼睛微红。我对她微微笑道:“怎么了,你?我还没有反应,你倒先哭上了?”
云妆看了我半晌,直看得我心发慌后,才终于道:“泳思,在我面前,你不用如此。你这样难过,哭出来吧。”
我侧过头,盯着惨白的墙壁,眨了眨眼,眼睛刺痛却干涩。我眼窝子向来深,眼泪从来只为该流泪之事而流。这件事上,我又该为谁而流?为杨雅致?为那个孩子?还是为自己?再则,大凡真正心伤之时,这眼泪,却是流不出的,能流得出泪来的,那便不是真正的心伤苦痛。
云妆再次轻轻问道:“不告诉他了吗?”
我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却都不再提名字。“杨雅致”这三个字,几乎已成我的逆鳞,不可碰触,也不能碰触。我摇了摇头,不告诉了,若此时告予他,我在他面前仅存的一丝微薄的尊严也将烟消云散。而我最害怕的,是梦境成真,害怕他会真真实实的,用凉薄的声音控诉我假托有孕诋毁于他。如果那样的梦境成了真,那份痛楚,我着实承受不了。所以,便让这个秘密腐烂在记忆中,让它随着时光,风化掩埋。
走出医院,再次见到阳光,却恍如隔世。就在数十分钟前,我亲手扼杀了腹中的生命,我故意赋予他生命,却又让他不能面世,更没能让他见上一见杨雅致,以父之名,见一见他。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饶是如此,我也无法。一念花会开,一念花即落,这山长水远的人世,终究还是要走下去的。在此,我所有的时光,被利刃从中间劈成了两段,一段,迅速冻结;一段,和缓流淌。而于我,杨雅致是那鸩人的毒,在那冻结的时光里,明知这是毒药,也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在未来和缓流淌的时光中,知道这是危险物品,便定会远远绕行。我会将那些所有的心伤苦痛铸成盔甲城墙,那样,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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