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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白衣(一)
公元908年,年仅十七岁的济阴王颤抖着手,接过梁王朱全忠手下送来的鸠酒。
梁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里除了一片冰冷之外,还有大权在握的自信。
此时的济阴王,正是废帝昭宣帝。
看着面前的少年一仰头饮完了杯中的美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颓然倒地,梁王嘴边浮现出笑意,他挥了挥手,两名仆从便迅速上前,低着头将济阴王的遗体拖了下去。
自梁王朱全忠接受了唐昭宣帝的“禅位”之后,改国号为梁,以开封为都,李唐王朝便已然谢了幕。而昭宣帝的“重病而亡”则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五代十国。
公元960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取代后周建立北宋,改国号为开宝,定都汴京。
北宋王朝的建立,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而同时,在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巴蜀之地,嘉州刺史刘通欣喜若狂地接过稳婆用襁褓小心裹好的婴儿,“刘家有女了!”
开宝五年。
四川锦城华阳。
夕阳西坠,天空被染成温暖的胭脂色。
远远传来孩童们稚嫩的歌声。
“哥哥考个秀才郎,
推车哥,磨车郎,
打发哥哥上学堂。
哥哥学了三年书,
一考考着个秀才郎。
先拜爹,后拜娘,
再拜拜进老婆房。
金打锁匙开银箱,
老婆房里一片光。”
……
几个小孩子正玩着过家家,是秀才娶老婆的故事。张如意得意地站在中间,当新娘子。看几个男孩子你争我抢当秀才。她是这条街上的孩子王,年龄最大,已七岁,又有着天真可爱的面容:小脸红扑扑,一对眸子清亮得像琉璃。
“我要当秀才!”王阿牛示威地扬起了拳头。原本争吵不休的孩子们一下都静了,惊恐地看着他,纷纷向后缩。王阿牛整个人圆滚滚如同蹴鞠,才五岁,却力气比大人们都大。把瘦弱的刘小三打得三天下不了床,他阿爹要教训他,他不耐地伸手将阿爹一推,阿爹居然一下跌倒在地。
张如意看着圆滚滚的王阿牛,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失望。她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忽然伸手将他一栏,“慢着!”
王阿牛身上的肉随着前进的脚步颤动着,见漂亮的新娘子拦住了他,冷下了脸,“怎么?”
张如意有些害怕。却又大声地叫起来,“游戏要公平,不如你们猜咚吃,看看谁能做秀才!”
沉静片刻,其余的孩子们应和着“就是就是!”
“比就比,谁怕谁!”王阿牛瞪起了眼睛,像只好斗的公鸡。
忽然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能加入你们吗?”
围成一圈准备猜咚吃的小孩们齐齐将目光投向声音的主人,一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
她很快地低下头,拽着自己的衣服角。
穿着破旧的百家衣,脚上一双草鞋露出了大拇指,二拇指也若隐若现。
“野孩子也想要玩游戏?没门!”刘小三大嚷起来。
“我们不要野孩子!”
“野孩子没爹爹!”
……
张如意看向小女孩,她是刘娥,街坊邻居都知道她一出生就没了爹,她娘庞蕊儿带着还在她寄宿在娘家。
据说她爹爹还是一个官儿。隔壁的李嫂说。
不过女人们背后都叫她狐媚子,说她背地里偷汉子。她见过她娘,是个美人儿,对人也温柔有礼,说话细声细气的,不像泼辣的川妹子。
因为她没有爹,母女俩寄人篱下,女人们不和她娘来往,也严管着自家相公,谁盯着庞蕊儿多看了一眼,晚上回家准被老婆罚睡地板。小孩子们都不跟刘娥玩,一见她就叫她“野孩子”。
她又看了刘娥一眼。却意外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
刘娥虽然穿着破破烂烂,长相却随了她娘,眸含秋水,眉目如画。
她看着张如意,忽然绽出笑容。
张如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一跳。她原本是对刘娥很有些同情,可是不知怎的,看见四周的小男孩们有些呆呆的表情就心生了烦恼。眼珠一转,甜甜地笑起来。
“当然可以。”
刘娥欢喜地跨步上前,张如意却又慢慢说道,“野孩子嘛,你可以当故事里的那个银箱,蹲着一动不动就好了。”
小人儿呆住。
耳边传来刺耳的大笑声。
从她懂事起,街上的孩子都叫她野孩子。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名,也没有字。顽劣的小孩还会朝她身上扔小石子,有时低头走路的时候,脚边也会忽然跳起一个爆竹。一次她忍不住哭着跑回家,躲进娘的怀里。
娘轻言轻语地安慰着她。然后又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月儿,你记住,要哭,一个人躲起来哭,不要让人瞧见。你要抬头挺胸。”
她眼睛里已经泪水晶莹,却又生生忍了回去。
“当银箱有什么不好?秀才会死,新娘子会死,可是银箱却不会死。”
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刘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袍的小男孩盯着自己,嘴角淡淡一丝笑意。
张如意瞧见白袍小孩一愣。
他是谁?从来没有在这条街上见过他。
不过,他长得很好看。张如意绞尽脑汁想着形容的词汇,却没有想出来。她眼睛扫过门前的金童玉女。
对,就像门上贴着的金童。粉嘟嘟,白嫩嫩。
她咬着嘴唇笑起来,有些害羞地瞟了白袍小孩一眼。
“金童”却连她看也没有看一眼,只是一把牵过“野孩子”的手跑走了,留给他们两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忽然之间,孩子们谁也不想玩秀才娶新娘的游戏了。谁也不想死。
张如意小脸一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玩了。”
白袍小孩拉着刘娥,走过了这条街,拐进一个角落。
“好了,看不见他们了!”他头探出去又回来,如释重负。
刘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跑得气喘吁吁。刚才只顾着感激这个从天而降的白袍小孩,还未来得及细看他的长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边用手捂着胸口一边打量起面前的男娃娃。
他长得真好看,只是脸圆圆得像糯米团儿,显得又有几分滑稽。
刘娥嘿嘿笑起来,此时越看他越像香喷喷的糯米团。
“糯米团”先是几分诧异,扬起了眉毛。被这个女娃娃左看右看,真是好不自在。之后女娃娃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更是让他手足无措。
“你叫什么名字?”刘娥笑嘻嘻。
“我是林甫。新搬来这里。”
“你长得真像糯米团呀!”
“……”
“因为我的脸很圆吗?”
“是啊。”
宋太祖开宝五年。“我叫刘娥,小名叫月儿。阿娘说怀我的时候梦见月亮跑到肚子里了,所以叫我月儿。”
“月儿。很好听。我就这么叫你吧,你也可以叫我小团子,不过,”林甫忽然脸一红,“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叫。否则被人笑话。”
刘娥赶快用力点了点头。
至于为什么叫她“野孩子”?如果告诉他了,他也会欺负她吗?刘娥忽然有些犹豫。
小男孩见她忽然不笑了,明白了几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不理你。”
“我生下来爹爹就死了,娘说爹爹是战死沙场的。”刘娥眼圈一红,想起可怜的娘,又想掉泪。
“爹爹以前还是官儿呢,叫刺史。”刘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小胸脯挺了起来,“娘说爹爹是清官,是好人,所以家里才那么穷。”
林甫才六岁,可是也知道没了爹是件悲伤的事情。
刘娥见他不言不语,以为他也嫌弃自己,不由得深深低下头。
自己穿得破破烂烂,而小团子身上的白袍上还绣着淡金色的梅花。
一只白玉似的手伸在眼前,将她缩在袖子里的手拉出来,紧紧握住。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见林甫一张小脸端得严肃。
“我愿意护你周全。”
暮色四合,一切都隐在团团的夜色中,只有家家户户门口悬着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着。
这条街最东边的屋子里透出昏黄的光。
庞蕊儿帮着娘和嫂子张罗着饭菜,心里却犯急,月儿怎么还没有回来?
嫂子刘玉沉着一张脸,“今儿母鸡又没有下蛋,其他的也买不起了。庞喜当着差一天累死累活不过拿回家几个铜钱,眼下这瓜果时蔬的价儿要是再这么往上窜,谁也吃不饱!”
她恨恨地将一把有些蔫了的芹菜丢进大锅里,哗啦哗啦地用铲子翻炒着,仿佛与锅里的芹菜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庞蕊儿心里明白她意有所指,却只是淡淡笑着,弯下身子又往炉里扔了几根干木枝。
庞蕊儿娘扫了刘玉一眼,“人家怎么过的,咱们就怎么过,大不了娘再出去给人家多洗几件衣裳。”
庞蕊儿娘叫冯筠,自三年前庞延重病不治,丢下她和一对儿女之后,她便一个人撑着整个庞家,从未在谁面前流过一滴泪。
刘玉陪着笑,“娘,我只是发发牢骚。”
庞蕊儿瞧了瞧窗外,“娘,嫂子,我去看看月儿怎么还不回来。”
刘玉冷哼一声。
木门吱呀一声,一张小脸探了出来。不是刘娥是谁?
“怎么现在才回来?害你娘担心!”刘玉有火没处发,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个白吃饭的小侄女。
刘娥往常一定是害怕地往庞蕊儿身后一缩,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可怜地看着她,今天却扬起嘴角,露出碎玉一样的牙。“舅母,今天月儿贪玩忘了时辰,以后一定早些回来帮着打下手。”
庞蕊儿见她不再苍白着一张小脸病怏怏,而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双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心里一动,“你跟谁玩了?”
她瞧见过月儿一个人蹲在河边玩小石子,一个人打水漂。
一个人摘了狗尾巴草,先编小兔子,再编小老鼠,
每天回来却都骗她说自己和王阿牛,张如意,刘小三他们玩得很开心。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保护她小小的自尊心。
今天却有些异乎寻常。
“林甫哥哥。”
刘玉的消息非常灵通,不出几天便将新来的邻居林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庞蕊儿正在擦着案几,只听见一声兴高采烈又娇滴滴的“蕊儿!”心里只打了个哆嗦,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刘玉喜气洋洋,“那个林家可是从南方来的,似乎是宁波人,最喜四处游历。将南方走了个遍,什么苏杭钱塘都住过,现在一路向西北,在咱们蜀中呆上个三五年。”
她交流完信息,见庞蕊儿依旧低垂着眼,擦完了案几擦窗棂,似乎毫无反应。
“我看月儿和林家小公子整天在一起玩,据说,……”她停顿了一下,却没有看到庞蕊儿眼中闪过好奇,有些兴味索然地把话说完,“林家可是书香门第,靠着祖宗的基业也存了不少家产,如果……”
她见自家小姑子终于抬了眼,巧笑嫣然。以为庞蕊儿终于开了窍,却看到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嫂嫂,我瞧见月儿和林甫玩得很开心,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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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章首出现的歌谣《哥哥考个秀才郎》引自徽州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