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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从那里坐船去,最多三日的功夫,便到玉清风藏府了。
没有往雨卷楼的船么。忧患深啪的合了扇子,双股混金线缠绞的流苏绕过手指,在白亮的太阳底下颜色灿烂分明,顶端结起攒心海棠花样扣着两枚珠子,对比袖口细密绣纹,一色内敛的精致。
雨卷楼?皮肤黝黑的小姑娘眨眨眼睛,没听说过呢。她仰起脸,先生,你还要我的海螺么。忧患深点头,在篮子里随便捡起只手掌大小的,放进去一枚金铢。
不用这么多。小姑娘咂舌。忧患深在袖袋里摸了摸,摇头道,抱歉,我身上没有散碎银子。
哗的一声,海浪拍上沙滩边缘涌起一脉雪白泡沫,忧患深拉了那孩子退后两步,小心。
不碍事。小姑娘看了眼他干干净净的鞋子,先生你瞧我光着脚的。她笑起来,露出一口编贝似的牙齿,笑容明快又活泼。
你可喜欢这个。忧患深也笑了笑,解开扇坠,我用它换。那孩子小心翼翼摸了摸,是猫眼宝石?这比金铢更贵重了,可不能要。说着将篮子往手臂上一挽,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只是问路,先生不买也没关系。
不是猫眼,虎睛石而已。忧患深将扇坠放进篮子,不值什么,留着玩吧。
小姑娘将扇坠握在手里,乌金色两枚珠子浑圆冰凉,周围金线编结的花纹摸着却有一些涩,她还要说话,抬头看到那客人已转身走开,衣衫在湿润的海风里轻轻飘起来,宽袍阔袖,发冠后垂落织金的带子,阳光落在他身上,好像真正泛起一层融暖的金色。
/
想去东海看一看么。
什么。忧患深听见那人说,随口应了句,将书翻过一页。
东海,方丈雨卷楼。海蟾尊站起来,将略微凌乱的衣裳细细整好,这只是件普通道装,无纹无饰十分简素,只在腰带上系了一挂翡翠,行走间珠玉玲珑,微微作响。
你这个样子也很好看。忧患深道,墨绿冰凉的发梢滑过手背,宛如水中柔软的绿藻。
成何体统。
虽然这样说着,没有旁人在,他也犯了懒,两鬓头发向后随便拢成一束——忧患深这里的东西大多奢华耀丽,挑了根做工相对简单的白玉簪子,勉强可用。
再转过身,没了长发朦胧遮掩,那五官立时艳丽分明起来,眼梢微微上挑,即便低眉敛目,平白也流露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
是男子,生成这般容貌,又去做道士,忧患深叹了口气,然而海蟾尊并不问他,伤春悲秋,吟风弄月,原本儒生寻常模样,三教仲裁再是与众不同,又能特殊到哪里去,看着月影倒映在酒杯里也能洋洋洒洒伤怀出一篇长赋,这种风雅情趣,他断是没有的。
海蟾尊喝茶,氤氲水汽渐渐将面容模糊,清香分外别致的,舌尖残留的滋味却越发苦涩。
水里添过竹露?
是。
忧患深继续看书,薄薄一册,许久不曾翻动。
倒是没人再提去东海的话,那样随口道来,说的人只怕无心,听的人许是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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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忧患深不愿意去任何地方。
冰雪消融,三分春色正当应景,是旧相识,同此间主人敲棋品茗,闲话锋道,不免谈起外界仍旧腥风血雨的江湖。
江湖么……实在久远。轻笑声中珠扇顿了一顿,平平伸出去接檐下滴落的残雨,这亭子仿宫灯帏的制式,细雨之中,茜纱宫灯融融渲染胭脂暖色,一瞬恍惚,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是桃花绚烂的好时候,雨后初晴,仿佛一季匆匆将过,烟霞色纷然萎地,破碎支离。
消息辗转传来,渐渐理清意识模糊期间发生的种种,厉族之祸,皇朝之乱,又牵扯出新的势力。
龙宿道,听闻中阴界是生魂未转世前暂留之处。
龙宿微微沉吟,瞥见那人合住泥金折扇,动作极慢,却稳,眉睫低垂,容色漠然清冷。
龙宿便笑,罢了,原是我无聊。
不必……忧患深也笑,再抬起头,目光投向阴云未散的远天深处,只是,有些惊讶与不甘。
哦?
只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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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蟾尊死去的时候,是以泽之厉贪秽的身份,自斩断的头颅中冲出最后残余魂气,断裂一边天峰锁链。
忧患深若有所思,这样的事情的确很符合那人的风格,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利用最后可以利用的东西,从来不肯吃亏。
所谓吃亏,同一般的做小伏低并不相同,海蟾尊在他面前很懂得收敛锋芒,地位,权利,最初的身份决定事情发展的方向,那人始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忧患深亦然。
这样的相处方式,三教仲裁游刃有余。
不会因为对方付出的是否真心而去介怀,许多东西比‘真心’紧要太多,江湖抑或官场,在这一点上并无不同,何况海蟾尊的性格为人,同他理想中的交陪人选也并不相合。
刻薄,狠毒,诡计,真相披露之后,犀利,决断,多智,一切随着道体的消失改头换面,但实际上,不论立场,海蟾尊所做的一切,圣魔之战中考量行事的种种方式、手段,追溯泽之厉本身的性格,几乎不存在差别。
从来是这样的人吗。水已三沸,再煮下去会失了茶本身的味道,看翻卷着淡白云缕似的水汽溢出竹叶青色杯盏,茶水更近淡淡的鹅黄。
青碧,鹅黄,很熟悉的色彩……
这样的茶,沾染到嘴唇泛着十分动人的水色,笑容凉薄又讥讽。
如何,不认识了么?
忧患深按按额头,他想象那人会说什么样的话,以及说话时的语气。
/
白鸥展开翅尖掠过海浪,转眼没入苍青的远天。
风中海水湿咸的味道,稍微有一点刺鼻,他还记得扇宇定锋坡黄昏时分带着花朵清甜滋味的凉风,那些风拂在身上柔软妥帖,最适宜衬托看似无所事事的时光,习惯,直到有一天他离开这个位置。
绀霞君来报,玉清界宗岩禄主请仲裁拨冗一见。
轻纱帐幔相隔,语气慵懒而冷淡。
三教兵权的话,天下并没有这样平白到手的好事。仿佛漫不经心。那么,证明你的能力。
象征性的屏障并不能隔断目光,永远柔软清甜的微风穿卷帘幕,有那么一瞬间他毫无阻碍的看着他,对方尚不及转变另副表情,翠绿眼睛微微眯起,瞳中一线血似的深红,美则美矣,鲜妍近妖。
仲裁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更该证明,折扇半掩面孔,只有我一人相信并不够。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这样的场合,他肯留给他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一刻钟,一切谈妥,看那背影消失在月白纱幔之外,又渐渐隐没于丛丛花树背后,终于离去了。
那段日子里,他总是有些厌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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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脚步,阳光将影子斜斜拖曳,陌生口音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打断思绪,不远处几艘老旧船只正被推下浅滩,这一日天气极好,出海十分妥当。
去方丈雨卷楼需要多久。他这样问过旁人,在心血来潮的时候。
据说海面悄然间弥漫的雾气会令人迷失了方向,那并非自然的现象,而是道门术法刻意营造的幻境。
据说那里常年风帷雨幕,渺茫难寻,等夜间云开月明,流光照彻千里,薄烟胧月,人间仙境。
据说偶有舟楫往来,船头悬挂一盏小小风灯,静静点亮在白雾深处,来人可随之前去,那便是雨卷楼的指引。
忧患深模糊记起海蟾尊的一句话,也许同说出口的那一刻稍有差别,他不能确定。
是很清静的地方。那人说,你会喜欢。
也许。
/
忧患深仍是好静的,这样的安静,并不同于在定锋坡漫漫度过的许多年岁。
白石桥上走过红衣明媚的侍女,喁喁低笑交谈,黄昏时分隔岸送来的琴音,低回婉转,这样真正意义上的闲暇时光,如今多到近乎廉价。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口蜜腹剑,没有尔虞我诈。
做三教仲裁的时候,许多事都存在潜规则,以他的手腕心计,并不会心力交瘁,不会觉得怎样疲累,直至步入江湖。
习惯于做什么样的人,一时间难以转变作风,在陌生的环境里是要吃亏的,面对陌生的群体,陌生的新规则。
知道这一切,但终究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忧患深回忆苍宇医楼发生过的一切,木偶般完美的傀儡,没有想法,没有判断的能力,没有七情六欲,双眼倒影最真实的一切,就像冰凉光滑的镜面。
某一日他听到一个人死去的消息,那名字陌生又熟悉,不由控制,随之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清晰面孔,但此两者之外,再没有更多。
死亡……怎样的意味。
是消失,彻底的消失,无论生者再有怎样的情绪,都与死去的人无关,一切发生过的和知道发生却没有亲眼见过的都在瞬间离去,你的过去也将无影无踪——同那个人相关的,谁都不再属于,毕竟即便是那些事发生的当下,他也不曾在意。
新的三教,新的三教仲裁,没有谁能肯定或否定来日的生活与以前有多少不同,也许,并无不同。
假设与现实,坦然与迟疑,他终须走下去,这原本是多年前很容易想象预料的事,认为这一生会这样过去,不算太好,但总归不坏。
原来,一切其实没有改变。
/
想去东海看一看么。
什么。
东海,方丈雨卷楼。
他后来总是想起那些话,想如果那时应允过会如何,后来发生的一切不会改变,但心中不会有遗憾,如果这些日子以来的一些心情能够称之为遗憾,如果那样的遗憾仅仅只源于自己内心,他清楚的知道,同死去的那个人并没有太大关联。
没有去往那个地方的船只,没有人清楚那里的确切位置,不留余地的抹尽记忆,没有例外。
他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就像他看到海浪拍卷沙滩,将旧的痕迹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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