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之后

　　建城总控中心第一会议室。

　　一个面容威严的老者看着坐在会议桌边的众人，沉声说道：“今天的会议不做全息记录，不做文字记录，所以，五分钟后在座诸位包括信息器在内的所有仪器都将被屏蔽。”

　　这些人都是地球五个城市的决策人物，是精英里的精英，可谓阅历丰富，听到这话仍是一阵惊讶，会议室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坐在第五位的一个中年人问道：“总长，会议不做任何记录，这也……只有最高机密的会议才不做记录，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总长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说道：“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五分钟眨眼就过，大家都还没有讨论出个一二三的时候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悦耳的鸣叫声，众人抬手腕看，果然已经是一片空白了。

　　众人面前陆续亮起了光屏，嗡嗡声停了下来，总长示意坐在第四位的建城循环处理处的处长，这个看起来有些憨厚的大熊般的男人是会议室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讨论的四个人中的一个，他点了点面前的光屏，出现了几段DNA序列的对比。

　　“诸位，”略显粗犷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在建城253号单身公寓，发现了异于人类的基因序列，经过比对，与人类基因相似性不大，后来在库里大规模搜索三天，终于找到了匹配度到达90%的物种。”手指又点了几点，屏幕上出现了几张图片，“就是这种叫紫羊茅的禾本科植物。”

　　图片上是一种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草，细细苗苗，可是这意味着什么在做的众人心里都很清楚，有人保存下来这种植物。

　　“这，这……这不可能。”设城主席站起来，他脸上闪着激动的红光，与其说是质疑，他的话更像是不敢置信，“当初祖先离开地球的时候确实带了一些生物，可是在火星上无法种植几乎全部耗损，后来重归地球时重心又全在建设城市上，所以连最后的残骸都没有保存下来，又经过了这么多年出现，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总长点头，说道：“的确不可思议，但这确实存在。”

　　建城主席也强调道：“我们已经确认了三遍，确定没有错才告知总长。”

　　“史处长，请问基因组保存下来了吗？”基因组是物种的所有DNA的序列。

　　建城循环处理处的处长原姓史密斯，但是因为通用语是华夏语，所以他把自己的姓直接改成了史，他面带愧色说道：“没有，253单身公寓的垃圾处理室检测到了非登记人的基因，记录了一千万个序列后将其余的分化处理了。”

　　“分化处……”发问的人无语了。

　　会议室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儿真不能怨史处长，当初在垃圾处理室安装检测系统的时候，为的只是再次出现食人恶魔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知道。

　　而且，就算保存了全部整个基因组也不行，没有细胞也白搭。

　　“查到当事人了么？”有人问，这个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呃！”史处长难得有些踌躇，手在光屏上点了几下，一个少年出现在大家眼前。

　　“是苏苒。”建城主席也头疼地撑住了自己的脑袋。

　　会议室内又是一阵嗡嗡声，“这就是苏苒啊？”“嗯，怪可爱的。”

　　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建城，所以建城的几个主要部门的头目都在，几人都是面露苦笑。

　　总长打断了大家的议论，说道：“程主任，请你介绍一下苏苒的情况。”

　　建城养育基地的程主任也在自己的光屏上点了几下，一家三口的图片出现在光屏上，“苏苒，16岁，男性，父系基因来自苏谨，首席能源专家，嗯，其实应该说父亲是苏谨，因为这个孩子是自然孕育的，母亲林秋，是建城心理疏导中心的医师，由父母抚养长大。”

　　十七年前林秋和苏谨决定生下苏苒的时候曾经引发过一阵轰动，所以众人都听说过这个幸运的孩子。

　　“当年苏苒出生后，我们曾经提出想跟踪研究他的行为模式，以便分析他与基地的孩子相比的优势和劣势，但是……”

　　建城的头头们集体翻白眼。

　　当时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有人提出家庭对人心理建成的作用，认为在家庭中生长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更加强，如果这个假设能够被证实，那么联盟会鼓励组成家庭的人从基地领养孩子，这对整个社会的稳定影响极大，意义非凡。

　　那时的苏谨在工作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面对基地的这个请求的时候，他直接拒绝了，理由是会影响儿子的生活。

　　“我们也曾劝说苏谨，详细解释了这个研究对全人类的影响，但是苏谨仍是拒绝了，并且在他的朋友中发起了联合声明进行抵制，后来也不了了之。”实际上是在小范围内进行了投票统计，除了基地的管理人员，几乎没有人赞同这个计划，基地无奈之下才放弃。

　　“后来，经过林秋的从中协调，苏谨同意自己和林秋两人接受心理测试，并且由他们提供苏苒的一部分生活全息信息。”

　　画面一转，是苏苒的小时候，正撅着屁屁将头拱在被子上转圈，俗称拱地豆，转了几圈一腚坐下，自己乐得哈哈大笑，两颗小牙齿连同嘴角都闪闪发亮，小肥手还不停用力拍拍，大概是为自己叫好。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基地的孩子也是很可爱的，可是没有这个孩子的这种快乐，而且基地针对每个孩子都有一套养育计划，根据身体状况确定摄入的营养，所以都没有小苏冉的那种胖劲儿，双层小下巴被口水洗得闪闪亮，小胳膊小腿都圆滚滚肉嘟嘟，像云团做的一般，那么雪白柔软，纵是铁石心肠看了也会心软。

　　“苏谨从不在公共场合提及自己的家庭，尤其是苏苒，这可以看做是对苏苒的一种保护，因此，可以想见，如果这次事情的关键真的在苏苒身上的话，苏谨对此的态度会是什么样。”程主任最后总结道。

　　众人沉默，苏谨的知名度不比苏苒小，他是首席能源专家自然不用提，除此以外，他还出版过两本小说，点击购买率不低；他对古文化十分了解，是古文化研究会的名誉会员，并多次参与战前遗留古迹的发掘，甚至曾经独自勘察过一个海底古迹；他是一个书法家，曾经开过几期书法课，网络上他的书法课堂点击率挺高；他还是一个数学家，在改造城市能量罩的时候参与了数学模型的构建；他甚至曾在几部影视剧中扮演过小角色，并且呼朋引伴去围观。

　　在大脑开发率到达50%的现在，纵然人人都聪明之极，有这种充沛精力的人还是极为少见，与其说苏谨是个天才，不如说他是个有毅力的人，他打算做一件事，必是用尽全力，这种人往往在持有某种意见的时候会固执到底，不撞南墙绝不回头，十六年前他不同意打扰自己儿子的生活，十六年后同样不会同意。

　　总长问身边一个神色郁郁的年轻人：“君清，你怎么看？”

　　沈君清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讨论，此时微皱着眉头，脸上带着深入骨般的疲倦，看了看众人，说道：“诸位，我想我们即将面临什么已经不用多说了。虽然人口总数在增长，可是这是因为我们提高了申请自然死亡所需的特殊贡献值。今年五个城市上半年只出生了五百一十二个婴儿，却有一千二百五十四人提出了死亡申请，提高贡献值后只有三百四十人死符合要求，后经过心理疏导，有一百二十人放弃申请。出生人数在年年下降，申请死亡的人数却在年年上升，诸位都是深知内情，也不必我多言。”
　　屏幕上的小苏苒已经是个五岁的儿童，正跟妈妈闹脾气，嘴里喊着“不要不要”，一边把手边的玩具扔出去，灵动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逗得摄像机后面的林秋“咯咯”直笑，可是众人心中都十分沉重。
　　“更为严重的是，新城已经出现了躁狂案例，一个八十九岁的男人，携带自制的光子炸弹在城市中心试图自爆，被及时擒获，所以没有引起躁动，经过心理疏导仍没有用，后来是他的妻子将自己的贡献值全部转给他，才批准了他的死亡申请，他的妻子却要因此再延长一百四十年的寿命才能再次申请。”

　　屏幕上的苏苒在爸爸面前手舞足蹈地说话，这是他正在发表“伟大”的发现，所有带三点水的字都跟水有关系哦，太神奇啦。

　　“这种绝望躁动的情绪越来越严重，在心理疏导中心，很多人的心理问题都是因为看不见未来，认为既然大自然已经抛弃了人类，就应该顺其自然，让人类也随之灭绝。这种悲观绝望已经在逐渐扩大。”

　　总长有些担心地看着沈君清，这个年轻人原本是他的接班人，无论是总控能力还是学识，在他的同龄人中都是最好的，而且他的身体素质也是上等，曾多次出入防护罩进行探索。后来却发现他的神经非常敏感纤细，同样的情况，他感受到的压力更大更重，这对一个总长来说，是致命伤，作为总长，面对的将是所有人类都面对的逆境。虽然另外挑选了接班人，对这个年轻人的期望却没有消失。

　　沈君清用力揉了揉脸，说道：“所以，不管有多困难，我们都要知道这段紫羊茅草的基因的来源。”

　　“可是总宪法里规定不能侵犯人的隐私权，我们该怎么查？甚至都不能未经居住人允许进入房间搜查。”有人提出问题。

　　有人出馊主意解决问题：“或者，我们可以在高层投票，决定是否对苏苒的私人居住房间进行搜查。”

　　“我不同意！”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士反对，她一头浓密的黑发紧紧扎在脑后，大波浪披散在背上，腰比常人要长一些，显得身材格外妖娆，翠绿色的眼睛注视着出馊主意的人，“这是一群人对一个人的犯罪。”

　　“嘿，乔安娜！这不是犯罪，是无可奈何。这可能是人类最后的机会，当事人不配合，如果不搜查，我们还怎么知道真相？这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

　　“斯万尼巴，如果这一次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违法，那么下一次就可能为了部分人的利益侵害别人，最后就有可能变成将某个人的利益凌驾于法律至上。”乔安娜坚持。

　　“那你说怎么办？”斯万尼巴问道。

　　乔安娜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总宪法的存在必须维护。苏苒是个无罪的人，一个无辜的人的权力必须得到保护。”

　　“我赞同乔安娜的意见。”

　　“不，我觉得……”

　　会议室里的人又吵成了一团。

　　总长双手向下虚按了两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安静，君清，你继续说。”

　　“刚才乔安娜和斯万尼巴的争执其实都是建立在苏谨博士绝对会拒绝我们的情况之下，我与苏谨博士有一些接触，我认为当年他的拒绝另有原因。以我的了解，苏博并不是一个罔顾大众利益的人，实际上，他思维缜密，或许他的拒绝，是因为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有极大不妥的地方。”

　　有人提问：“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说出来或许有办法解决。”

　　“呃……”沈君清难得卡壳，“这或许跟苏博的性格有关。”

　　众人大悟，因为都是管理层，大家多多少少都接触过苏谨，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讨厌解释，他认为大家的信息来源都相同，你要不知道不明白，那可不是他的错。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那么缜密的思维和强大的应变能力，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浪费大量的时间在阅读各种不相干的书籍上，所以，当他不想解释或是胡乱给个理由的时候，大家也只好接受而不是去纠结个没完。

　　程主任也恍悟：“这么说当年他那么说极有可能胡乱给个理由？因为他性格还没那么明显，被基地的人给当真了？”

　　沈君清点头，说道：“我们还不清楚苏博知不知道这件事，所以还需要跟他沟通一下。”

　　“如果苏谨并不知道的话，我们能不能直接找苏苒？我听说苏苒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也许苏谨已经不过问苏苒的事情了。”又有人说。

　　沈君清摇头，说道：“苏苒从家里搬出来十天，苏博就请假了十天，我估计苏苒那里有什么异动，苏博一定会知道，就算苏苒同意接受调查，如果苏博不同意，以他对苏苒的影响力，一定会说服苏苒改变主意。”

　　“陈安吉，你怎么看？”有人点名了，陈安吉跟苏谨挺熟，算是他的朋友之一，刚才大家对苏谨议论纷纷，他始终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口装死。

　　“啊？”被点了名的陈安吉茫然看了看四周的人，嘿嘿一乐，说道：“苏谨他十天前请假，说是儿子离家出走，他要查查看出了什么问题，后来听说是因为叛逆期什么的。我已经十天没有见过他了，所以，他现在在想什么我真是完全不知道。”

　　“叛逆期？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苏谨的性格大家都知道，我认同小沈的意见，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不经过苏谨同意，绝对行不通，在小苏苒心里，没人比他爸爸更厉害。”

　　总长开口说道：“好吧，君清和小陈跟我走一趟，到苏谨家里找他谈谈。诸位，今天的会议内容绝对要保密，一旦泄露出去，给了大家希望之后又让人绝望，后果我们都承担不起。”

　　众人纷纷点头，总长又提醒：“三天后我们再次讨论，大家别忘了，离得远的就在建城逗留两天吧。散会！”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有相熟的人互相招呼攀谈，总长对站在面前的沈君清和陈安吉说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到底是希望还是又一次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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