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落

　　展昭和白玉堂来到的是开封府尹包大人的书房。包拯与公孙策固然在场，书房内却还站着一个女子，其长相与已故的米夫人一般无二，也难怪府内众人都以为见鬼了。
　　包拯待展昭与白玉堂到后对那女子道：“姑娘，请你再说一次，你姓甚名谁。”
　　“民女乔巧，是米府女主人——乔灵的孪生妹妹。”
　　乔灵言道，她本是代替远在他乡的双亲前来喝外甥满月酒的，因途中天气突变而延误了行程，以至于这日刚到，不想竟看到的是栖凤庄发生了这样的事。
　　白玉堂凑到乔巧身边，上下打量了一阵，笑说：“果然是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既是孪生姐妹，岂有不像之理？似是觉得白玉堂此话多余，乔巧并不搭话，只是对着他温婉地施了一礼。
　　包拯接着问道：“米府一案本府正在审理当中，敢问姑娘此来开封府，意欲何为？”
　　乔巧说道：“家姐已然不在人世，她的孩子孤苦无依，民女希望包大人可以做主，让我将他带回乔家抚养。”
　　“乔姑娘手脚可真够快的，令姐过身才几日的功夫，你就已经开始替她担心起孩子的事了。”白玉堂状似随口之言，但语气很是微妙，“与此相比，你好似对令姐的死因全无兴趣。”
　　此女来得蹊跷，在场众人皆有同感，但展昭还是将白玉堂轻轻拽到身旁，示意其在包拯面前不可造次。
　　“白大侠所言不无道理，眼下查明案情才是当务之急。”包拯略一沉吟，“乔姑娘你虽是好心可未免操之过急，而且米夫人虽亡故，你那外甥却还有生父健在，何谓孤苦无依？”
　　“有包大人在，相信凶手迟早会落入法网。”乔巧这句倒是答得讨巧，但她也坚持初衷，“米健风害死我姐姐，他怎还有资格做我外甥的父亲？”
　　“姑娘切勿妄言，令姐之死尚在调查之中，本府从未说过，那米健风就是杀害令姐的凶手.”
　　乔巧抬起头来：“既然如此，包大人又为何羁押了他三天之久？”
　　“呵呵……”包拯难得地笑出声来，“姑娘此言听来，倒像是就米健风被羁留一事向开封府兴师问罪来的。”
　　乔巧一惊，随即低声道：“民女不敢。”
　　“不敢？依我看来，你的胆子可不该是那么小的哟！”白玉堂又忍不住插嘴了，“这位姑娘，白某善意地提醒你，在包大人面前说瞎话，你还是想清楚了再编！”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乔巧神情镇定，“我只是来索要外甥，而开封府却将我当成嫌疑犯般审问？这又是何道理？”
　　面对乔巧的质问，包拯倒也坦然：“此时此地并非公堂问询，姑娘言重了。”
　　展昭见状便道：“大人，何妨让米健风与乔姑娘当堂对峙？”
　　“也罢，栖凤庄命案与抚养权，米健风终究都是当事者。”包拯一点头：“展护卫，传令升堂——”

　　响过堂鼓，喊过堂威，班房吏役齐集正堂，包拯换了朝服端坐正中，说了声：“带——米健风。”
　　展昭转身安排，被包拯允许旁听的白玉堂却朝他挤了挤眼，不动声色地跟着张龙和赵虎也去了后厢。
　　众人等了好一阵，米健风才被带到堂上。
　　米健风身上并无枷锁镣铐，他一身囚衣，本就清瘦的脸庞略显憔悴。
　　“灵儿！”米健风一上堂便见到乔巧，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对不起你……都是我对不起你……我——”
　　“米健风，你认错人了！”乔巧冷冷对米健风道，“我是乔巧，不是乔灵！”
　　“什么？”米健风错愕当场，“你……”
　　“米庄主。”包拯拍了一下惊堂木，令堂上恢复安静，“这位是乔巧姑娘，你是否思念尊夫人太甚，以至于一时认错？”
　　“我……我……”米健风显得思绪十分凌乱，“不……我不知道……”
　　展昭对堂上这小小的混乱显得并不那么惊讶，他只是侧目看了一眼白玉堂，而后者此时却饶有兴致地盯着米健风和乔巧来回看，几乎是目不转睛。
　　“乔姑娘。”包拯已经开始着手理事，“本府允许你当场与米庄主协商孩子的抚养权一事，你有什么话现在可当面直说。”
　　“抚养权？”米健风一听这三字，立刻仿佛醍醐灌顶，“包大人，您这话从何说来？”
　　于是包拯便将乔巧希望索要外甥，并将之带回乔家一事原原本本转述给米健风听。
　　“乔……乔巧……为什么？”米健风听完事情来龙去脉，只是一味摇着头，“这是我的孩子，这是米家的长孙！我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吗？”
　　“米庄主，本府一日未判你有罪，你便仍是孩子合情合法的监护人。”
　　“多谢包大人。”米健风才要拜谢，突然又是一声惊堂木，他被吓得抬起头来——
　　“米庄主不必言谢，乔姑娘置疑你为人父的资格，而本府则要问你，你身为人子的孝义何在？开封府并非无凭无据将你拘押，本府将你羁留而并未过堂乃是希望你仍有自悔之心。如今本府可以断言米老夫人的遗书根本与事实完全不符，老夫人实乃枉死。”
　　“我……我……”米健风看看包拯，又看看乔巧，犹豫再三还是无言以对。
　　白玉堂和展昭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展昭走上前去与包拯耳语了几句——
　　包拯听完展昭所禀显然吃惊不小，稍作思量后依然决定将前言继续，“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让老夫人以命相护，将杀人罪名揽上自身？米健风，难道还要本府继续说吗？你要让你的母亲，至死都背负着不属于她的罪名吗？”
　　“灵……不，乔巧……我该怎么办？”米健风无助地望着乔巧，一连串意料之外的事，让这原本就不够坚强的男人几近崩溃。
　　“你总是这样，等事到临头才问身边的人‘该怎么办’，如果从今往后你身边再也没有能替你做决定的人，你又该如何？”乔巧的这番话意味不明，但是语气之暧昧却是叫堂上众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这绝不是小姨子对姐夫该说的话。
　　“我明白了……呵……呵呵……哈哈……”米健风突然癫狂地笑起来，整个人散架般瘫倒在地，“这是老天捉弄我，我本想要了结一切，可我也想不到这样会害死娘……报应啊！天罚我……是天要罚我！”
　　“米健风！”包拯打断他那仿佛将无休止般重复的自我控诉，“公堂之上，本府问你，可曾于那日在茶水之中投下砒霜，意图谋害他人？”
　　“是我，砒霜是我下的……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煎熬的日子……”米健风那无神的双目静静地淌下两行眼泪，他此刻的泪不知代表的是悔恨与哀伤亦或者是绝望和放弃。
　　“很好，此一桩投毒案已可了结。公孙先生，让其在证词上画押。”包拯从签筒中取出红头案签，“然则你虽有心谋杀，却是害人未遂，展护卫已证实乔氏所中之毒并非砒霜，而是俗称‘见血封喉’的箭毒木。被害人虽并非死于你所投之毒，但你蓄意谋杀却是事实，本府判你监禁一年，你可服罪？”
　　米健风猛地抬头：“包大人，你说什么？”
　　“本府说，栖凤庄被害的大夫人，乃是死于箭毒木之毒。”包拯十分清楚米健风的疑问是在哪一点上，“你能坦诚面对自己所做之事，总算洗清老夫人身负的不白之冤，但大夫人之死，真凶另有其人。”
　　“不！”米健风瞬时转头看向乔巧，“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会这样？”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总之一切都晚了，我决意这样做的时候，已经料到了会有今天。”乔巧的眼中满含忧伤之色，她问米健风，“可是你呢？你若早知道今日下场，悔不悔当日的荒唐？”
　　堂上情形急转，才刚理出点头绪的线索似乎又被绕回了谜团之中。
　　“乔姑娘！”包拯向乔巧发问，“米健风已然对他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现在——你可愿意向本府说出事实真相？你究竟是何人？”
　　此一问令公堂陷入寂静。
　　如果这女子不是她自称的身份——乔巧，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她是乔灵！而死去的那个才是乔家二小姐。
　　从一开始，包拯便对主动前来开封府露面的这一女子满含疑问，方才她与米健风哑谜般的对话，自是未能逃过包拯的如炬目光。
　　乔巧笑了起来，这姿色普通的女子，竟在那瞬间让人觉得她有一分诡异的艳丽。
　　“包大人以为我是何人？”她神态自若，没有拘谨或怯懦，甚至反而有些如释重负，“是啊……我不就是那悲哀的米家挂名夫人——乔灵的‘亡魂’吗？乔灵早已‘死’去，徒留一具空壳，承受着来自丈夫的薄情与同胞妹妹的羞辱。”
　　这便是隐藏在栖凤庄最深处的谜底。
　　“这位……夫人。”包拯心中已有几分明了，轻叹一声，“被怨愤纠缠一生，倒不若敞开胸怀，或许海阔天空？你难道真的认为杀人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终生遗恨，要放下，谈何容易……”
　　米健风与乔家姐妹都是自小熟识，与乔灵成亲后，两夫妇经常米、乔两家来回住。却不料米健风在不久之后与乔巧有染，这段孽情自然是隐瞒着乔灵的。当年乔家因家族经营之故举家远迁，乔巧自愿留居祖宅照料本地产业。然而乔灵虽沉默少言，却并非愚妇，乔巧不合理的要求虽骗过了双亲，但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妹，同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她又岂会全无察觉。面对如此令人心寒难堪的两重背叛，乔灵作出的对策就是让惠娘入门为妾。没曾想既有正妻，又有新妾，仍然不能使米健风忘情于乔巧，甚至还在栖凤庄邻街购置了外宅方便两人私会，这便是米府惨剧的由头。
　　“尽管如此，你可曾想过，你犯下这杀人重罪，会让那才出生的孩子失去亲娘，你这做母亲的人又于心何忍？”
　　“包大人难倒还不明白？”乔灵终究没能忍住，落下泪来，她的声音因止不住内心涌出的悲哀而变得凄厉，“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啊！”
　　米老夫人怒儿子逾墙窥隙在先，败坏家誉于后，坚决不同意乔巧进门，于是这状况僵持了好几个月，然而乔灵的怀孕将一切勉强维持的平静再次打破。
　　为了让米家的长孙能以嫡出身份出世，米老夫人和乔灵答应了“李代桃僵”之计，将孪生姐妹的身份暂时互换，而出生的孩子也将作为米家明媒正娶的大夫人乔灵的亲生孩子来抚养长大。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为了这样一个谎言，要付出了两条人命的代价。
　　“娘说，两个长相一样的母亲，对毫不知情的婴孩而言根本没有区别。”乔灵还是用那双被哀伤深锁的眼睛看着她那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丈夫，“但是对他来说，长相一样的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我也曾问他，到底乔巧与我有多少不同，为何我加上惠娘仍然比她不过，一直到今天，我依然是不明白，不过也许他也没有答案，这世间最没道理的东西或许就是情爱吧？”
　　“啊——！”
　　从方才起一直呆若木鸡的米健风在听到乔灵的这席话后，发出不似人类的哀绝悲鸣。这一刻，许久以来的矛盾、压抑，以及这几日来的冲击、震惊与哀伤，仿佛都融于那一声凄惨的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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