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世书

作者:青衣小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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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黯淡同云幂幂


      仿佛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戚少商眼也不眨地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后退,转身,跑开,慢慢地变成一个小青点,慢慢消失。

      目光好像一条被拉得笔直的线,人在这头,牵挂在那头。

      他在想屋外的敲门声怎么这样招人心烦,他在想书生脸颊一抹薄怒过后艳若桃花的红,他在想那人挣扎着说“我去开门”时候眼里一闪而逝的窘迫,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屋外的老藤树凋零了最后一片干脆的黄叶,院里的纤纤梅蕊吐露出第一朵洁白的芬芳。

      今日,冬至,午后,大雪。

      等待永远是漫长的,长得,好像只是站在那里,就可以听到时间的水花,一点一滴的,从生命里缓慢流逝的声音。

      天渐渐地凉了,戚少商却仍是一袭未改的白衣,古朴厚重的逆水寒剑斜斜地插在背后的行囊里,千古寒铁衬着冬日悠悠的阳光,“叮”地一声铮鸣,冰冷的凉薄在淡漠的空气中,稀释成为凛然的清冽。

      按着那人的意思,戚少商并没有跟上前去,甚至不打算用上内力听听书生与屋外那些访客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闲闲地负手立在几株瘦梅树下,看天空的云彩以不易察觉地速度聚拢、散开,形状各异,姿态万千,却也拼出了一副人间百态,世道苍凉。

      ——幸好,屋外那些,也只能是一些寻常的访客。叩门久待而不入,想也知道,世上哪来如此彬彬有礼的仇家?

      一缕稀疏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温和而收敛地映在他的眼睛里,也和煦,也明亮,也寂寥,也黯然。那些细小的光斑托着浮游的尸首,漂浮着,旋转着,坠落着,消逝着,葬在梅树的林子里,迎来一场风的祭奠,有清清的冷,和淡淡的香。

      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

      几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如何入得来?

      他抬头,望到那片青岚色的苍穹,已经笼上了淡淡的灰,仿佛暗夜里繁叠的铭文,抹不去,擦不掉了。

      “大当家真是好兴致,独立寒风,也不怕冻坏身子么?可惜大雪未至,不然此情此景,倒也不失几分寻梅踏雪的隽永之意了。”青色的衣裳融在雪白的梅花里,枝节交错,树影斜横,遒劲的线条把书生清俊的轮廓分割切裂开来,被定在空白里的顾惜朝,一格一格的——打着卷儿的发梢,寒星似的眸子,勾勒冷笑的唇角,隐约发白的指节——光与影的纵横,仿佛一场关于冬与春交替的梦。

      梦里,三月的江南,绿柳如绦,繁花似锦。

      梦外,腊月的漠北,寒风似铁,雪梅如霜。

      “出什么事了?”戚少商素知那人的脾性,若不是有事想要隐瞒,才不会浪费口舌说如此多的废话,也不可能像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岔开话题。所以,他没有打算接过这句话茬,更懒得七拐八绕地打马虎眼儿,反而单刀直入地问,“是那二十万石粮食的问题?”

      “哼,大当家在此处慢慢猜谜吧,恕惜朝不奉陪了。”冷淡的青衣在墙角拐了个弯儿,而后笔直地向着里屋走去,仿佛一朵流光似的云彩,素净飘渺,不染片尘。一段戛然而止的时间里,在他们的中间,突然有大片大片的白梅落下,迎着风,像是这个冬天下起了第一场雪花,映在微阖的眼帘,白茫茫的一片。

      “你是希望我上外边去打听么?”戚少商说这话时,咬音是一字一顿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甚或是威胁的味道,“兹事体大,我不想看见你对此有所保留。”

      书生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身过去,隔着大朵大朵的落梅看那个白衣似雪的人,头颅微微地偏向一边,眉角上挑:“你不想?我干什么要管你想不想……”而后,不知时也命也,还是他真的有够幸运,遥遥望去,竟又一次地看到了那人凝重得有些悲痛的表情,跟记忆里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讲一些苍天有眼的大道理,或者眼睁睁看着兄弟们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是一样的。

      铮铮侠义,傲然铁骨,是戚少商的魂。

      不想承认,对此,他爱极,也恨极。

      甚至于,顾惜朝不敢想象,当戚大侠不是戚大侠的时候,该如何自处。依着认死理的性子,真会手起刀落留他个全尸,送他个侠名也说不定。他顾惜朝可以是江湖大恶人,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以青面獠牙、赤发红眼,但是戚少商不行,在他的心里,戚少商只能是戚少商,只能是戚大侠,绝不可能是其他。

      哪想得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预测的轨道之内,这一夜下来,大侠的一番言语使得顾公子思考问题的重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方向转移——凭什么他就必须得排在那所谓侠义之道的后边?你戚少商上天入地不顾生死,那他算什么,天天跟在后边担惊受怕,还是也建个毁诺城老老实实地等着?

      想也没可能。

      再者,息红泪爱了那么年,恨了那么多年,得到的却是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结局,顾惜朝一介书生而已,哪来的自信,可以把九现神龙给牢牢地锁在身边?

      充满矛盾的、违和的,不协调的存在感。

      只是,这个当口,大侠自有大侠的去处,应该也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吧。

      略略思量一番,顾惜朝便勾唇笑了起来,笑得如沐春风,却夹着冰天雪地般呼啸而过的冷意,“转运使梁大人令,凡缴获名册内登记在案者,不管缘由,不讲情面,全家上下,无论老幼,杀无赦!

      说“杀无赦”三字时,他笑得灿烂之极,仿佛时间又倒流回大顶峰上千里追杀的始端,他还是那个握着黄绢,骑着黑马的杀戮者,眼中的狠厉和决绝一如当初,只差了一碗剧毒的箱子燕和一把锋利的小刀,便是当年情景的再现——再一次,亲手把利刃狠狠地捅进大侠的身体里。

      他甚至回想起了,隔着一卷儿生杀大帐的帘子,可以清晰地听到那人被绞断内脏后,血肉翻腾的声音。

      那样真实赢过的感觉。

      “……”

      “嗯?”顾惜朝看了一眼对面那人波澜不惊的脸,心想,是不是混江湖的大侠都被要求学会控制自身的情绪波动?比如说眼前这个人,明明气得那样厉害,愤怒的气息也只是泄露了一瞬而已,随后便像是石沉水底久久地平静,再也起不得涟漪。好像还很淡然地问了自己一句什么,唔,风声太大了,没怎么听清。

      他眯起凤眼,企图在乱梅里寻觅大侠的表情,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张突然凑近跟前的、极其恼怒的脸,“我问你呢,你怎么办?别告诉我名册上没有顾惜朝三个字,我不信!”

      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人怒火中烧的样子啦,顾惜朝瞥了一眼那双把自己死死扣在原地的手,颇感无奈地摇头。

      提剑逼宫尚且不在话下,劫走小皇帝的一批粮食又算得上什么?若不想就范,皇宫内苑的三千禁军他都不怕,区区地方官府的家丁衙役,又能如何?而且,想着他就生气,托某大侠的福,整整二十万石粮食,又不是没有还回去,一个小小的转运使,竟然敢在这个时候跟他玩秋后算账?

      很好。

      不过,戚少商显然误解了这番意思,或者说只要事情一牵扯到这个人,大侠八成就要变成虾米,提不起任何思考的劲儿。见他摇头不语,心中一恸,手下的力气便没了节制,这一下不要紧,顾惜朝当场苍白了脸色,一双鹰眼像是刀子一样狠狠朝着那人剜了过去——这个混蛋,不知道疼的么?

      “对不起,我只是……”瞅见书生犟着脾气、咬牙忍痛的模样,戚少商急急忙忙地把手缩了回来,心中却是一惊。

      没有执意要求周义销毁那些名册完全就是他的过错。本以为,劝着众人交还了粮食,加之六扇门对其前段日子滥杀无辜的一番举证,那梁大人心中有鬼,便会就此罢手,哪晓得竟是这样一个得寸进尺、没脸没皮的人物?

      如今真定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批无辜百姓命丧梁某人的手中,六扇门作为衙门官府,定是连当面的反驳也无法做得。他人在此处,对于死者,却也是无力回天,心中的火烧得正旺,又怎能真像是面上一样风平浪静?

      可恨他领着捕头的职位,要不然……

      还有眼前这个,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如果自己反应再慢上几拍,好好的肩胛骨怕是要给捏碎了吧?但是,哪怕是这样其实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哪怕他恨不得对着那人掏心挖肺,哪怕他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人想陪着走完下半辈子,仍一点不肯放下那些近乎偏执的骄傲么?

      你看,这些,还有那些,他都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竟也妄想着跟晚晴小姐相提并论?

      哂笑一声,大约是昨晚一夜没睡的缘故,白日里开始做梦了吧?

      戚少商心下凄然,语气也跟着冷淡起来,“抱歉,在下还有事情要办,不叨扰顾公子休息了。”语毕,也不再看那人咬牙切齿的表情,转手甩了袖子,便欲离开。

      “你站住!”背后的书生也不知哪来如此大的火气,只听见他冷着声线、沉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也不看看你的身份,六扇门天大的面子,杀了梁钦差,得罪得起蔡京,还得罪得起圣眷正浓的贵妃娘娘?”

      其实,六扇门是死是活对顾惜朝来说根本无关紧要,甚至凭着诸葛小花和铁游夏两个人的存在,他便私心以为,这个中看不中用的清水衙门,迟早也保不住这个破破烂烂的赵家王朝,还不如早早关门大吉的好。

      只是诸葛老头心机深沉,偏偏把戚少商也给拐到了那里,这一下,他连想不去关注都难。反正戚大侠一定是在乎那些朋友兄弟的,搬出六扇门来,或许……

      “怎么你一说话,不是要打,就是要杀的?”看着那人挑眉斜眼的神情,戚少商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那些刻意隐藏起来的杀意,果然还是瞒不住这人的眼睛。说实话,连自己也不敢保证,见着梁某人那副嘴脸,他是不是控制得了握剑的一双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顾惜朝,一个两个的,还真以为九现神龙是软柿子,那样好捏拿、好欺负的么?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总归还是得找姓梁的好好问个清楚的,这跟当初的约定可不一样,他不记得自己有允许过可以拿着钦差的权利肆意妄为到如此地步,“我到底还是捕快,见面也不一定非得拿他性命,以后的事情,六扇门自有定夺的便是。”

      “这么说,是非去不可了?”书生也不点破,只是抱胸冷笑,眉眼间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嚣张,“既是如此,惜朝便恭祝戚大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来日加官进爵,记得给连云寨五位寨主上柱香,为着大当家铺开一条青云路,他们也算死得其所了。”

      “闭嘴!”心有旁骛,顾惜朝甚至来不及看清楚那人的动作,只觉着逆水寒的剑光擦着一缕卷发飞驰而过,而后“咚”地一声,钉在身后木门上的剑刃,略略一瞥,竟是入木三分有余,“别仗着你是顾惜朝就可以在我面前乱说话!他们为何而死你我再清楚不过,老天没长眼,你自己也不带着眼睛走路的吗?”

      这好像是重逢以来,这人第一次对着自己说如此严重的话吧。从前一次两次的激将法像是把拳头打在棉花上,半点用处也没有,现在算是怎么回事,他难得的一番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听了这些,顾惜朝也是怒到极点,一把小斧破空而出,说话更是不留情面,“我就是瞎了眼了,竟把你这种榆木脑袋当成知音,我……”

      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讲不下去了,只觉得异常的冷,冷得让人禁不住牙齿打颤儿,甚至,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的寒风和那人同样冰冷的目光中冻结的声音。偏偏仅剩的一丝骄傲和自尊提醒着自己——不能示弱,不许道歉,不可以被任何人打倒。所以,他只能是默默地看着,看着一口殷红的鲜血溅在那人雪白的衣裳上,看着逆水寒打了一个漂亮的旋儿回到剑鞘,看着梅树那边的大侠头也不回地负手离开……

      他刚才说什么了?他怎么会拿着那两个字出来说项?

      就算是一路到底的追杀,也曾信誓旦旦地表明“旗亭一夜,永生难忘”。

      无关骗局,无关谎言,顾惜朝难得一见的真心话。

      所以说,现在这叫什么?

      口不择言?关心则乱?自己打自己嘴巴?

      疯了,全都疯了。

      那人走后,顾惜朝只觉得一股疲倦感像是潮水般从全身的每个角落侵袭过来,再也站不稳了,踉跄着脚步无力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膝头靠拢,双臂抱肩,尖尖的下巴紧紧地抵在胳膊上,指甲陷进纹理分明的肌肤里,也不知道疼,只是望着不远处一柄带了鲜血的银色小斧子怔怔地愣神,连落得一头白花花的雪梅也没感觉得到。

      神哭小斧,鬼神夜哭,专破高手罡气。

      自大顶峰一战后,是第二次染上那人的血吧?

      呐,你高兴么,可是江湖难得一见的、九现神龙戚少商的血啊。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你个笨蛋大侠,那梁钦差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肯定早就想好了对付你的招啊!就知道埋着头傻乎乎地往坑里跳,还真以为自己死不了的么,蠢死了!呵呵,你若死了,倒也真是干净,我……我一定去陪着晚晴,才懒得管你……”

      余下来的尾音,仿佛叹息,轻轻地葬在风里,再也听不见了。翻飞在记忆里的,是一个未曾冷却的怀抱和一句依稀温暖的誓言。

      只是片刻的时间,谁允许你把给了我的拥抱擅自收回?谁允许你不去遵守给了我的诺言?

      什么不知原因的心疼,什么共同去还债,什么试着在一起。

      你说谎。

      一片剔透的白雪悠悠地落在书生纤长的睫毛上,渐渐融化了,落了下来,像是一滴冰冷的泪花,淡淡的水渍模糊了原本清朗的面颊。有时候,只需一个转身,一个背影,曾以为能够看到的,幸福隐约的形状,便觉着,好像就这么碎掉了,不剩下一点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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