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侠录

　　——青城
　　苏重铜嘴角抽动，不由生出‘女儿大了果然很难管’的感叹。眼前的这一车人，他只识得两个。

　　“爹爹，你病了么。”麝水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不忍拂开，清咳一声：“女儿，这是？。。。” 他目珠一转，目光短暂的落在长乐和余长青身上，又转向麝水。

　　麝水笑了。
　　“小的这个，是小药王。老的这个嘛，是研药人。”

　　苏重铜嘴角更抽，这回连长胡跟着抽。他和蔼的笑笑，眼角几道褶子皱了
　　“为何带他们回青城？你要知晓，他人也是有家有根的，你如此随意将他人带回，他人的父母妻子失去其下落，还不心焦如焚。你做事如此，一向有欠考虑，你自己倒是得了好处，他人却在一旁。。。。”

　　麝水理也不理苏重铜的苦口婆心，她揪揪她亲亲老爹的胡须，嗯，很好，十日不见，手感未变。
　　她自顾自打断他：“小的这个欠了女儿钱，老的这个，欠了女儿几十条命。”
　　是的，同他老爹讲话，只听第一句就行。

　　“谁的命？与你有何关联？欠钱还钱是常事，可欠命还命却不然，好女儿，你是要他拿命赔你？他允了么，他若不允，你又打算。。。。” 老眼精光一闪。

　　“不识得的人的命，但记我账上了。”赶紧打断他老爹的索命咒，她心不在焉玩着他的胡子，背后正被抬下车的余长青却浑身颤了一颤。

　　“老观主，你受寒了吗？”长乐一面跳下马车，一面忧心的看余长青，余长青恶狠狠的白了她一眼，长乐不知道适时闭嘴，反而惊道：“麝水姐姐，余观主要死了！他翻白眼了！”

　　此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快步出门迎来，他身材微胖，脸有胡渣未剃干净，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女人神情温婉，步履悠然。

　　他声音洪亮，四顾一周最后对上麝水双眼：“小侄女，谁要死了？”

　　“天珠观余观主，万叔。”

　　余观主见到来人，不由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你是。。万金？”

　　胖男人看着余长青也微愣，半晌不确定的开口道：“余。。。长青”

　　余长青默然，而后淡淡道：“万兄弟，当年。。你还欠我的三千银子。。。”

　　万金随即也淡淡道“当年之事，就让它一如黄土，四散了罢。”

　　欠我的金银，你倒是想它成黄土，余长青心中啐。
　　“想不到，你竟逃到这南部偏远的青城来了。” 他作遥想当年状。

　　麝水耳朵动动，“偏远”？
　　正准备开口反驳，万银此时却走到她跟前，柔声道：

　　“麝水，此行可还顺利？”

　　她连忙点头：“很是顺利，万姨，今后咱们青城就能进城同拧香楼做买卖了。”

　　万银眼中抹过怜惜，“辛苦你了，小小年纪却东奔西走的。”

　　“正是，我看女儿还是待字闺中方才好，可有如意少侠入你法眼啊？若入得你发言，你就与爹爹直言，爹爹就派媒人上他家去求亲，虽说是于理不合了些，可机会难得，若错过，女儿后悔终生，岂不让我这个做爹难过一世么。但此间又有一言，女儿，你定要两眼清楚，你年纪青青不懂得识人，这世上有些人是瞧着好，但未必真好，有些呢，你瞧着不喜欢，但未必真不讨你喜欢，你明白了么。”

　　苏重铜呵呵的笑，万银在一旁目光温柔的瞧着他。
　　戚吾瞟了瞟说一连串话气也不喘一口的苏重铜，摇摇头，兀自走进宅子。

　　“万叔，可否在替我城内找个地方将长乐安置，嗯。。。顺便还有余长青。”她转向万金，直接忽视他老爹，反正，他说累了就会停下。

　　万金了然的点点头，想也不想便顺势问：“安置费？”

　　麝水沉吟，“长乐的我出，余长青的你出。”

　　万金闻言咬咬牙，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瞪老不死的余长青，脸上表情说变就变
　　“又来一口吃白饭的，也好，就当我还你钱了。”
　　余长青闻言全身恶寒，看来他还是该留在自己的老巢里，这里的人都有些神经兮兮的。

　　戚吾进门，和正出门迎接麝水的桦张和游悠撞了个正着，两人一见戚吾，都欢喜的打招呼。

　　“大师兄，四师姐。”他面无表情的先客气道。

　　两人见状一愣，硬生生的吞回嘴边嘘寒问暖的话，脸上欣喜的笑有些尴尬的僵住。
　　戚吾停住脚步，眼神坦然的与之对望，游悠此刻害怕的咽了咽口水。

　　“戚吾，还顺利么。” 桦张最勇，于是主动再问。

　　“她胳膊受轻伤，不碍。”
　　戚吾见到本来神情柔弱的游悠听得桦张开口，立时崇拜的望着桦张，不由暗笑。

　　“那你可好？”

　　“我甚好。”戚吾说完，便同桦张示意，先走一步。

　　“还是那般冷。” 戚吾走后，游悠想起他那张冷脸，不禁感叹。

　　桦张摇头“你不必怕他，他只是话少，其实面冷心热。”

　　游悠眼中崇拜的火花又闪啊闪啊，她想，师兄果真就是不一样，果真有见地。

　　青城派的日子是很清闲的，清闲到麝水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经入土为安，来到了仙界。

　　二师兄黄小二不在，没人给她制火硝，真是无聊透顶。
　　“唉。。。。”她叹气，换只手撑脸。

　　三师姐子穗不在，没人给她制新衣，真是失望透顶。
　　“哎。。。。。”她再叹气，再换只手撑脸。

　　还有谁？麝水使劲想。
　　大师兄，整日关在铁炉里造兵器，还将门锁着以防她去搅局；
　　四师姐，整日关在武场里练剑术，也将门锁着以防她去偷看；
　　万叔在算账，万姨在替爹爹缝衣，爹爹在。。。。算了。。。她还是不要去打搅她老爹，以免她被打搅。

　　剩下的，只有面无表情的戚吾了。
　　说起戚吾。。。她看看手边的青锋剑。
　　如若她说要把这柄剑交予他，他会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呢。

　　她撑头看着院里青绿的杏树，上面点缀着数不清的黄橙色果实，微风中有杏子清甜的气味，阳光正好不偏不倚打在她身上，她沉醉的闭上眼。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若非为了生存和家人，谁愿意整日打打杀杀闯江湖，擒侠？比起被人呼来唤去的一世，她其实就想一辈子跟家人一起，欢欢喜喜的玩闹，她想，这快快乐乐的一世很快就过了，等到家人都走了，她也老了走不动路，阿娘就会来接她，她就又可以和家人团聚了，到了那时候，她再也不用担心受怕那一日会被擒，天空海阔任她和他们玩耍，谁都抓不住她。

　　过腰长发飞扬，绯红色的宽袍被风吹得狂。
　　她舒服得不知不觉扑在桌上睡着了。

　　戚吾脚步轻缓走到她身旁，他方才看她在院中眯着眼，一副很享受的模样，他在廊里驻足，却不想叫她，就这么呆看着，直到她舒服得睡着了。

　　他悄悄攫起一束飞扬的发，发丝轻柔的落在他掌心。黑瞳微动，一簇火苗自发上窜飞，蔓延至他的眼，烧进他的心。

　　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幽绿色的剑上。
　　青锋剑？她自何时起开始使起剑来了，青城派的武功她学得半吊子，他却全得其精要。相反的，裂河的箭术他习得平平，而她却日益精进，比裂河还强上几分。

　　戚吾瞅着青锋剑在麝水边上坐下来 。这剑是青城派的传人才配有的，她没这好功夫使，能使的，恐怕只有他。

　　他不由苦笑，声音微哑
　　“你是要将我一世都锁在这里么，那你呢？你又将去往何处呢？”

　　暖风拂过，他闻得风中有秋杏的涩意。

　　“阿嚏！”
　　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戚吾，你看我睡着也不叫醒我。”她一脸哀怨的瞅着戚吾，他不看她，只举杯饮茶。

　　“长乐看了余长青，道音蛊暂无法。”

　　她漠然的点头，喝一杯热茶，妄想立刻止住喷嚏。“阿嚏。”

　　戚吾瞄了瞄她红肿的鼻头，继而又道“化外之族的蛊。”

　　她将一部泛黄的江湖史推到戚吾面前。
　　“思佩曾与我说，有一种音曲是化外之族专用来控蛊的，我查了书，你看。”
　　戚吾看了一眼，无甚兴趣的转而继续饮茶。

　　“上面写着，此法失传已久，曾传到中原，却为中原名门正派所不齿。可是，”细白的手指指着其中一页的某一行。

　　“当时中原还是有一个门派的掌门目光独到的取用了，后来还是因方法邪戾，被禁了起来。”
　　戚吾这才放下茶盅看想那页。

　　“我查其渊源，发现此派恰在南部，且离青城颇近。我想，若是我，即便不能再用，也定将其法保存起来，以免子孙不时之需。”
　　戚吾对上她目光，麝水此时正扬眉勾唇，眸光伶俐闪烁。

　　“何门何派？”他问。

　　“拾音城。城主弦五音，精通音律，能以琴音为器，杀人与无形。”

　　他动动眉，“你想？”

　　“我后日出发去往拾音城，你愿跟来么？”

　　愿。

　　“不愿。”

　　她不可置信的望着戚吾，仿佛惊闻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我没有兵器。上次。。。”
　　上次她被敌包围，他只能束手无策的在一旁干看。

　　麝水好看的眼中有一池春水被吹皱，惊起一层层波纹，她看着戚吾，不知该说何才好，该如何反应才好。她手微颤的将青锋剑递过去，戚吾并不诧异，他低头看着那剑，额前的发太长遮住他的眼睛，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一时没有接下。
　　麝水心中一叹，正准备收回手，戚吾忽然有力的抓住剑身。

　　他还是接了过去。

　　“我今年十五，已知这世上有千般无奈百般曲折，我想看看，这一世究竟能有多短，亦或是，能有多长。”

　　“噼啪”一束烛花此时爆开，她看着他心中一跳，恍然错觉坠入他额发下的沉沉目光。
　　事过境迁，等麝水再忆起那时的戚吾，想哪里有半分少年的样子，他一语成谶，道破了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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