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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与诗人
深夜的起居室,因为昏暗的低矮的座灯而使影子钻出各处的椅子、桌脚、书脊,匍匐满地,像蜘蛛网般黏腻变形交织,使得杂乱的室内更显得拥挤。
拥挤使我安心。
我不喜欢束缚,却常常蜗居在这个并不宽大的室内。我喜欢宽广,又任由两米的双人床被衣物书本侵蚀。
书桌上被堆叠整齐的书本不消半天又会倾倒,一件件用木架挂好的体恤、毛衣、外套、衬衫很快就褶皱着滑落,缩成一团。
我是这样一个干净却杂乱的人。
因而我的思虑过多却从未知晓我在想什么。
必要的谋生是我通向这个由物质原子构成的世界的唯一途径,而当夜晚来临,我便只属于诗歌。
我未曾是一个诗人,只是灵魂里被灌入了诗歌的液体。
在我的心中一直发生着很多的故事,每一天都有一个王国在我身体里兴盛而起,又迅速衰弱。
我曾构想过一个故事——
有一个风靡一时的歌手遭到了诽谤,他过于冲动和激烈的言行使得他大为创伤——在意一件事才是受伤害的开始——从天堂跌落谷底。不时还有厚黑学的专家用世外高人的语调神出鬼没地发表见论,称他这一行为过于幼稚。人们为这个在顶峰站立良久却“见识浅薄”的男人唉声叹气,他自己却不懂这是为什么,只是满腔郁愤却惘然无处发泄。他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据理力争就是心虚狡辩,态度强硬就是恬不知耻。而当他终于疲于一切的时候,离开。身后满地的喧嚣不过是一群彼此不相识的人举杯庆祝、举手击掌,说他终于落荒而逃。
生气过、委屈过、挣扎过。然后你发现你面对的是一群与你相隔最远的人。他们最不懂你的歌,听不懂你的字里行间,体味不出你每一次的转轴拨弦,却可以将你从你最爱的领域中驱逐。他们甚至没有买过你的一张专辑,也未曾听过你一首完整的歌。然而却可以这样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并势不可当地伤害你。
这就是歌手的故事。
他开始流浪,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在居无定所中,寻找漂泊的安宁。
而那些在固定的区域固定的生活着的人,在旅人闲踏他们的城市的时候,他们忙碌奔波,带着疲惫麻木的神色行色匆匆。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归处,然而在这安稳的住行之间,心中的不安却也许悄然而生。
无论是旅途中的人还是一套房子的主人,也许他们的心都居无定所。
在某一座城市,有一个女孩。她不会说话,因而没有言语。不必阿谀奉承,不必为了不知如何应付陌生的语境而苦恼。她喜欢音乐,但是她买不起一把吉他甚至买不起一张正版碟。她无数次想象自己弹奏钢琴但是她本人并没有上哪怕一小时钢琴课的条件。然而那又怎样呢?当她走过乌烟瘴气的人行道,走入人流车往的斑马线的时候,她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踩在黑白键上。
那个歌手在那一天下午到达那个新的城市。他拖拉着行李箱,或者没有行李箱只是背着装载乐器的行囊。他看到广场周围高楼的大屏幕上正在唱一首歌,那正是他的歌。让他无比仓皇而又茫然地停下了脚步,让他心酸又惴惴不安。
在这个世界来往的人中有谁会和他一样为这一刻停留呢?只有他在歌声中迅速老去。他转身欲离开,满脸老去的歌声迎面撞见那张年轻稚嫩的正在萌生乐音的脸。
她停下对世界的弹奏,并微笑。
那个时候他便听见失去演奏者的谱子,在一个世纪之后的轮回。
我构思了这样一个故事,却写不出任何的诗句。有时候——常常的,诗句在故事发生的过程中死去了,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为了纪念这个故事,我把我的诗集翻到最新空白页,默写到:
你对我微笑,沉默不语。
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经等待很久。
这便是这个故事的全部。
所有故事都会死去,最后就会留下比诗句更瘦的骨架,作为墓志铭。
尽管室内有灯光,窗帘也遮挡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窥视,然而我依然能想象出外面的黑夜。那样浓稠的黑夜,必然像是海上不祥的大雾,当你从夜晚中归来,进屋,脱下外套,将从其上抖下沾染上的簌簌的黑夜——类似于墨汁、煤渣、或者混合了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门响了。
不合时宜,时间错了,地点错了,人物也错了。
那声敲门声让我觉得不应该是由我这个人呆在这个房间里。
也许在打开门之前可以先介绍一下我的房间。
它有点奇怪,似乎被我感染了。像是一条我养的沉默的小狗,以至于它总是能将我翻箱倒柜也找不到的东西放在我将要遇到的位置。
连通玄关的房间是我的卧室,它因为我的杂乱无章同时也肩负着书房的功能。随后是边上的洗手间,另一扇门通向阳台。我可以在阳台上洗衣服或者喝下午茶。事实上那张圆木桌只要摆上一盆小雏菊就不留余地,它主要的水分来源并非是我健忘的灌溉,而是那些时不时开始晃荡其上滴答滴答的衣服内裤。
我总是漫不经心以至于没有拧干过一件衣服。
这里没有厨房,就像我天性不合厨房一样。
我的所有厨具是一个炖锅,为此我还配备着一个碗、一双筷子、一个勺干以及一包盐。
有时候我会煮一锅水,然后在里面放一切颜色不相冲的蔬菜和肉类——我认为番茄和鸡蛋的颜色是冲突的。
我打开门的时候,他便出现在面前。连带着整个黑夜。
苍白与墨黑交织,他便诞生。
他是一个很高很瘦的女子,然而作为一个女性他过于阴鸷了。因而我将他看做一个过于美丽的男人。
“我需要你的床。”
他用疲惫又冷漠的神情,说了一句相当冒昧的话。引起了我对一个深夜陌生访客应有的所有戒备和警惕。尽管他白皙到苍青的肤色带着羸弱的病态,下巴尖得很秀气,还有看上去很温和的偏小的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没有拉笼的旅行箱,他因为发质坚硬而不服帖的翘着的几撮头发,他瘦得凸出的喉咙骨节,以及又瘦又长的苍白的手指,都说明他是一个危险的人。
然而我不能拒绝。
仅仅需要一眼,我就从他黑得像杀人犯的眼睛里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落寞。我不能拒绝。
他倒头就睡,四肢打开,硬生生将一张双人床占了个全。
第二天醒来他才揉着眼睛告诉我他是流浪的国王,Wandering King,流浪国王。
他躺在阳光下睡了一下午,头枕着交叠的手掌,黑色修长的身影将落地的阳光裁剪。他醒来时,被阳光镀上金膜的眼宛如无情的婴儿般柔软。
他醒来看到我的第一个字便是:“渴。”
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我的服务,我投食的饭菜。指使我时显得那么自然。就像他敲开被他看上的房门就像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踏入,完全没有侵犯到他人的意识。
他踹掉我桌上所有的书籍只为了保证他自己翘脚的时候不会被硌到。
他不把盖子封好就把残渣剩饭丢进垃圾桶里。
因为无聊就把我所有削好的铅笔笔芯通通戳断。
而我所做的事就是收拾残局。
我惯于谦和但不至于此,若要为此寻找理由那便是他的眼睛。
那里面存着过于盛大的寂寞,若没有能照耀其每一个角落的太阳,那任何一个小小的火把都会是一种伤害。只会在火光到达不了的更为广阔的地方,滋生出更多黑暗的细菌。
我们也拥抱彼此,亲吻彼此。
我们拥抱彼此就像是拥抱着自己的肢体。
我喜欢亲吻鼻梁,他喜欢亲吻眉心。
我们亲吻彼此,就像是亲吻自己。
如同出于本能,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床边有一框掩在柜台面的玻璃相框,翻过来可以看到一个脸圆圆的女孩。他问她是谁。
我说,公主。
她曾是我的公主,只是在过往的岁月中流亡。我们彼此都有牵住彼此的手,只是太不坚定。我们相信缘分,因而随遇而安;又过于相信缘分,才丢了彼此——也许只是我丢了她。
而如今,即便她仍是我最渴望的人,我也找不出可以牵起她的手的方式。
我就像是一颗青春痘,一颗屎,被这个世界排出体外。
成为广大宇宙的漂浮者。
那你是什么,他触碰着我的脸说,看着你就像看到另一个版本的自己。打开一本陌生的杂志,就突然看到自己被某种艺术化的方式画在扉页上。将本来的灰蓝色转变了色调,变成虚假的温暖。
我们抱在一起,用脸深深埋进对方的身体,只是为了埋藏我们自己。
想找一个温暖的坑,将自己种进去。
大约是这种感觉。
他念了一首诗,然后告诉我,他一生都在寻找能听他念诗的人。
我说这我知道。
流浪的国王不知道会否有一天寻找到终于可以建立王城的领土,安定下来,不再流亡。而独居者会否有一天因为坚强的外壁被撬掉而死去?
在深夜他到来,像是推开他遗留在某处的别墅,毫不掩饰冷漠地进来。然而正是那种带着某种任性的冷漠,让我无法将其拒之门外。
在凌晨他将离开,我只需要看着他胡乱地把属于他的有用的东西塞进旅行箱,再胡乱地拉一下拉链。我只需要捡起他丢弃的垃圾,收到一边的垃圾桶里。
我们知道我们绝对自私,又晓得不会比爱对方更爱一个人。
然而总是怀疑触动情怀的是否只是自己的影子?
我偏于迁和,用沉默拒绝。
而他天性杀伐,是一个寡言的暴君。
我们截然不同,却又过于相似。
我们那么寂寞,寂寞得叫人恫心侧目,却仍遇不到一个对的人。
我们太过于相似以至于不能在一起。
我们深知彼此,又缺失着彼此的缺失。
他一生流浪,寻找一个可以听他念诗的人。
我一生等候,等待一个可以听我念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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