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崩坏,尔等自重

作者:九酒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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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用人身攻击



      行路难,多歧路。

      再走一个“凹”字便是凰天谷口。

      这时候,阴郁的右护法卫潼忽然出没,拦下车辇。

      “宫主,再往前便要进入他们炮击的范围了。”

      云环月扬手示意队伍不准停,又指着我说:“快走,炮打下来,也有宫主给你们挡着。”

      三月的春风里,我不免有些心寒。

      车队继续前行。

      眼看着,大家离凰天谷口越来越近了。这时候,队伍中间却猛响起一声怪叫,如哀鸿之鸣,极其凄切悲凉。

      我挑开车帘,却看见不远的地方跪着一个人,须发灰白,身形瘦小。

      十三翁。

      阿翁跪在一片空地前,地上一片焦黑狼籍。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想起那儿便是他悉心照料了五年的菊花圃了。如今却真是菊花残,满地伤。

      “这是……”我蹙起眉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只是些菊花而已,阿翁没跟着一起被|干一炮才是要紧的。我对着十三翁单薄的背影望了许久,终是朝门下大喝了一声,“谁让十三翁也跟来的!?”

      这一声,嗓门大了些,于是门下弟子纷纷回避我的问题,清一色地低头小跑,围拢在十三翁周围,让我看不见他。

      “你们……也太自欺欺人了吧……”

      就算看不见十三翁,我也能察觉到他是十分难过的。

      太紫虚弟子都知道,十三翁最仰慕的古人,乃是当年在东篱下采菊的陶渊明大人。因为敬仰,阿翁很早就开始在凰天谷上种养菊花。可惜我谷上肮脏的泥土无法孕育这些雅物,种下去的每每都等不到花开,就都枯萎了。

      没有扎根于大地,这些娇嫩又高洁的生命却深深扎根进了十三翁心底,变成了他顽固的执念……以及我等茶余饭后的笑柄。

      直到五年前,某个临近凰天谷口的地方,忽然奇迹般地绽放了一株白菊。十三翁喜极而泣,视此为风水宝地,开始在那里孜孜不倦地栽培。可惜养了五年,他仍旧未曾欣赏过一次菊海烂漫的美景。
      第一年,花株栽培着栽培着,被宋非拔了;第二年,云环月在谷口试药,醺死了连片;第三年,我和梨棠抓鸡的时候不慎踏平了花圃;地四年,好不容易熬到秋凉花放,十三翁自己却病了一季……
      今年是第五年,可显然,这些花也等不到秋天了。

      好在,也就是些花而已……

      “阿翁!你、你别哭啊……”宋菲的声音忽然想起,人墙一阵骚动。

      我干笑了笑:“这傻儿还真够添乱的,十三翁怎么可能会……”

      ……会哭呢?

      那可是一发怒便会震颤山河的十三翁啊!

      从来都只是我们被他的龙头拐杖打得鬼哭狼嚎,在逆光中仰望他的宽阔高大的背脊,恬不知耻地求饶,聆听他长篇大论的歪理……算一算快有二十年了吧,我等小辈,无论是傻气的宋菲,还是奸猾的云环月,居然已经在他老人家的淫威之下苟且偷生了近二十年……

      不容易啊。

      童年的记忆,我们总是跟在十三翁的背后,低眉聆听他的歪理邪说,然后走上一条不归路——

      比如七岁那年大雪,十三翁脚搁在炭炉上,手里捧着热茶,悠然自得地指着窗外被人埋在雪堆里的宋菲,说,“薄楚姿,你可是太紫虚宫未来的梁柱啊,如何能坐视门下胡闹?”我正色道,“我这就去救宋菲……”结果,十三翁在我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对卫潼挑了挑眉毛,“去,把窗关上。不嫌冷啊。”

      比如十岁那年炎夏,我被母亲骂了一顿,很抑郁地坐在卧房前的回廊上。十三翁经过,什么也未说,只默默地走去隔壁宋菲的苑子。片刻之后,他伴着宋菲的哭喊声,徐徐踱回了我跟前,拍拍我的头,笑道,“这世间便不该有多少烦扰,只要你隔壁的人活得比你糟糕,你就应该开心得笑死了。”

      阿翁说,所有人都犯傻的时候,你说了真话,你就是真傻。
      阿翁说,这世上,先出生的就是有理。别动不动就怨这世道,它已经先你们存在千百万年了。所以,你们也别想抱怨我,否则老子踹死你们。
      阿翁说,……
      阿翁说,……

      年幼的我们总是听一遍胡说八道,被踹上一脚,被踹上一脚,再听一遍胡说八道……直到有一天,阿翁一脚踹不动我们了,而我们却也再没办法走上正途。

      然而,就是这般用暴力扭曲了我们成长的道路,用歪理荼毒了我们幼嫩心灵的十三翁,那个刚强|暴躁的十三翁……此刻他眼角的晶莹又是什么呢?

      “哟——老不死的东西给自己种菊花送终啊?你们这群兔崽子未免也太不孝顺了吧!!”
      山谷上空忽然响起一阵哄笑,有个男人一手抚着门漆黑的炮筒,一手冲我们挥了挥,笑得特别猖狂。在他之后,陆陆续续有一长排的脑袋从谷口顶上探了出来,伴着与那一位同样猖狂的笑声。
      “哇哈哈!好煽情!好催泪啊!哈哈哈——”

      “送终的?”我轻轻咬了咬嘴唇。
      这个词是我从未想过的,哪怕是看着菊花在眼前盛大绽放也不会去想。
      于我而言,死亡这个词应该离十三翁很远。他始终是当年那个暴烈刚强的男人,而且,还会一直这么暴烈刚强下去。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喊他老不休,老糊涂的呢……

      也许,就是在那个他想替宋菲接一把手上的石斧,却被石斧带得一沉,摔倒在地的日子吧……其实,我们早已经不再害怕十三翁的呵斥与踢打了。回头想想,记忆里的咆哮之音开始颤抖,伟岸的背影日渐佝偻……
      那个在我等童年里留下严重阴影的男人终究还是老了。

      ——“当年也有个穿花裙子的女人在河边等老子,可惜老子再到河边的时候,她却嫁给了别人。”
      ——“呵,您这是去哪儿忙了?把人家姑娘的心都忙凉了。”
      ——“家里一群小崽子哭闹,我得回去罩着啊。”
      ——“说的是慧德七年和悬虞宫反目,薄宫主重伤昏迷的那一次?”
      ——“年轻人就会死扣鸡毛蒜皮,老子哪记得那么仔细?”
      ——“呵呵,是了是了。”
      ——“……唉……对了,你从东城来,可见过那样一个女人……裙摆长长的,上面绣着很大的团花,她也就是卖这花的……”
      ——“什么花啊?”
      ——“好像是……秋月明霞吧……”

      恍恍惚惚地,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是我一晚上起夜,偶然听见的十三翁和云环月的对话。那时候的云环月第一次来凰天谷,一脸的谦和温良,那时候的十三翁却已经开始回忆往昔了。

      秋月明霞,菊中名角。花开若秋月素雅,如明霞婀娜。

      如此曼妙的景致,在凰天谷上一连栽培了五年,却也被我们忘却了五年。

      凰天谷上,谁也没有资格笑云环月无耻,我们其实全都是一群没心没肺的禽兽……

      对老人家而言,这一秋一叶落,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春暖花开呢?

      我摸了摸座位下,摸出了两把无柄的弯刀。我将刀锋相互蹭了蹭,听着那锋利的声响,不由会心一笑。

      一缕微风荡漾起地面黑灰的尘埃。

      “孙子。居然把老人家都弄哭了……”

      我猛地跳出车辇,振臂一展,那两把弯刀骤然由东西两向疾旋着飞上凰天谷口。交汇之时,又擦出一声响亮悦耳的声音。

      一串儿声嘶力竭的鬼叫。

      一溜儿的黑色发髻滚落。

      天空,撒下一场腥咸的青丝雨。

      “……都给老娘做秃头吧。”

      弯刀飞转,旋回了手中。我沉着脸落地,狠狠将跟前一坨发髻踹上天。

      面前,门下的弟子相互看了一眼,纷纷伸手替边上的人摘去落在身上的头发丝。

      云环月低着头,目光直勾勾地投往我脚下:“阿翁今年的最后一枝菊花……居然是被你踩死的……”

      我默默地跳回车辇,正襟危坐。

      “上路。”

      ……

      很快,太紫虚众人便出现在了凰天谷口。

      侧眼望去,黑溜溜的炮台下跪着瘫着一些男人,顶上的发髻方都被我削去,余下的发丝稀薄,随风一荡,头皮都翻露了出来。

      正视前方,则是连片的黑衣军士。洋洋洒洒,密密麻麻,有如乌云密布。

      这就是传说中护卫在皇帝身边,极少出外勤的御翎禁军?

      八风不动,死气沉沉。

      我感觉有些压抑。

      御翎禁军的最前方,两个头戴虎牙钢盔的男人并排,左边一个高大威武,右边一个纤瘦小巧。浩荡的黑海里只有他们骑在马背上,足以彰身份的不同。

      这便是宋菲所说的,那对“腰力很好”和“身体很柔软”的将领吧?

      “你就是薄楚姿?”那个小巧的甩了甩缰绳,将马向前带了几步,语气显得很挑衅。

      我没说话。

      “嘿……龟缩在车里作甚?今日天朗气清,你应该出来晒晒太阳。”那人继续轻蔑地笑着,“也好杀一杀满身的臭气。”

      “你个六头身的孙子鬼叫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抬手似是捋了捋头发,其实是趁机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认过不臭之后,我又冷冷地放下手,冷冷地望着那家伙,冷冷地说,“姐姐的耳朵比你高太多,听不清楚啊。”

      一瞬间,那小子仿佛点燃的爆竹,浑身的杀气冲天而起。他从背后抽出一柄人长的砍刀,策马就向我冲来。

      说实话,六头身的身体挥舞九头身的砍刀,看上去很不稳重。

      卫潼看我一眼,我点了点头,他遂拍马应战。

      刀光刀影,六头身虽然身材短小,却果然贵在柔软灵活!

      几个回合之后,与卫潼不分高下。

      “你今儿怎么这么不留情面,居然人身攻击……”云环月一边观战一边对我说,“洒脱,洒脱。”

      “被你称赞,我可一点也不高兴。”我凉凉地回了他一句,又张望了一圈,问道,“阿翁呢?”
      云环月也张望了一圈,摇头:“不知道,应是回去调养了吧。毕竟方才看了那么血淋淋的一幕……”

      云环月话音未落,我忽然感到背后一热,回头望去,只见有什么东西在风驰电掣,卷起尘灰漫天,车帘外的众人全都不可抑止地咳嗽起来。

      “那是……”

      “闪开!!!”

      歧岖之路上,一门下弟子策马奔腾,红尘滚滚,灰烟漫漫。那马后拖着一板车,十三翁神彩飞扬地站在车上,英姿笔挺,气宇轩昂,左手按着横木,右脚踏在……踏在……

      “你大爷的‘鹈鹄灌顶炮’!任凭是多骄傲的双峰!都可以给你轰成个坑!!!”

      十三翁踏着他的“鹈鹄灌顶炮”,猖狂地仰天大笑着。一瞬间,时间仿佛倒退了十几年,将方才还明媚忧伤的老人,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我等面前耀武扬威的硬汉派男子。

      我与云环月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踩到狗屎的表情。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宋菲很傻很兴奋,指天大笑,“你们这群小看老人家的孙子!都给大爷蹲地狱里后悔去吧!”

      “轰——”地一声巨响,‘鹈鹄灌顶炮’在飞驰间忽然发射,间隙还能零碎地分辨出许多人得瑟的笑声。

      为了躲避浓厚的烟尘,云环月飞身钻进了我的车里。我与他一同正襟危坐,目光凝重地望着跟前三寸的地面。

      云环月:“君子的话……要射之前怎么也会吱一声……”
      我:“他年纪大了……控制不住……原谅他……”
      云环月:“……”

      少顷——

      云环月:“算了,这么一炮打过去,差不多也应该覆灭一半了吧,咫尺之功抵偿弥天之过……呼——好大的灰……”
      “不是……你看……”我指向前方渐渐散开的烟尘,“……就只有灰啊……”
      云环月“……”

      浓尘黑烟渐渐散开,露出的仍旧是那一群如黑云压阵般的军队,除了在咳嗽之外,看上去并不比方才折损些什么。

      “你的炮只能射出灰来么?”云环月跳出车辇,不满地朝十三翁大喊大叫。
      “大概……是……忘记放火药了吧……”十三翁心虚地摆摆手,又怜爱地拍了拍炮筒。
      “丫的老糊涂!这玩意儿和你那活儿一样,早都点不出火了吧!!咳咳咳……”云环月暴跳如雷,猛地吸了一肺的灰。

      其实,咬牙切齿还轮不到云环月,不远处的卫潼现才应该最想哭的。卫潼有些气喘毛病的,眼下挨了这么“激情澎湃”的一炮,一边努力压抑着咳嗽,一边还要抵挡六头身凶猛的攻击,脸都憋红了。
      反观六头身却丝毫不在意烟灰,切切砍砍得游刃有余。

      “就你这杂碎也敢称太紫虚宫的右护法?你丫也忒娇气了吧?德性的!教爷也还怎么押你上京城?” 六头身笑得狠毒狰狞,砍刀高高举过头顶,“一点个儿烟灰算个屁啊!皇城里的乌烟瘴气,可不是你能生受的,给老子死在这里吧!哈哈哈哈——”

      狞笑着狞笑着,砍刀猛然劈下!事发紧急,卫潼反手横刀一挡……

      这一挡姿势不佳!体位极差!我猜应该会扭到手腕。

      我果然猜得很准!卫潼握刀的手开始颤抖,接着,又是一阵催我泪下的咳嗽……

      太糟糕了。

      九头的砍刀一点点向下施压,卫潼的架势看上去越来越扭曲。侧耳倾听的话,似乎还隐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从腕部传来……

      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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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慎用人身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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