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杨花

作者:吾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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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万锦阁的珠帘哗啦啦一声被拨得四处晃动,弹跳不止。这种轻微的声响仿佛一把巨大的锤子,一下子击碎了云姮的心。云姮笔直地站在珠帘之内,盯着定安王离去的背影。“这是我的丈夫。”云姮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句话。
      她一直都不觉得自己适才说的有什么天大的过错。她仍然记得三个月以前,那时她仍是闺中少女,千金小姐。有一天她的父亲破例来到绣阁,神情如同授印般严肃。“云姮,”他道,“陛下选中了你。”
      富丽的花轿仓促地停在楚州首府的府邸之前,那天阴云蔽日,风卷起了一地尘土,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啪啪作响。南都迎亲的人群奏起凤求凰的欢快曲乐,他们的脸色却如丧考妣。
      父亲在女儿蒙起红盖以后,一字一句地叮嘱她道:“云姮,嫁给定安王,是你之幸,亦是我欧阳家之幸,你一定要时时刻刻,记着这万般荣宠。”
      云姮默然不语,她的母亲在屋角嘤嘤哭泣,她却几乎无动于衷。喜娘将她搀扶入轿。轿子行启之后,她听到楚州的父老在街边膜拜尊贵之极的王妃,她心中顿时酸楚,泪水潸然而落。
      定安王自始自终没有出现。听说他已经病得快要死去。然而婚姻的喜气毕竟冲淡了王府中的噩运,他奇迹一般再次从黄土里拔出脚来,重新活转,于是睿帝召见了她,目光中满含赞许。
      云姮深深地记得这种赞许,就像深深记得初次见到定安王的眼神。那时他还躺在床上,神情憔悴不堪,脸色苍白之极,但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了她一眼,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厌恶和憎恨,好像他的种种不幸,正是因为这位新娘的嫁入。然后他低声疲惫地道:“鬘姬,送王妃出去罢。”
      何藤升悄然立在了珠帘之外,恭谨地道:“王妃,您早些歇息罢。”
      “我今晚,”云姮淡淡道,“就在这里歇息了。”
      何藤升微微一怔,却随即转头吩咐下人:“还不快去搬一张小榻来。”
      精致的贵妃榻马上送了进来,一个锦缎刺绣的圆枕搁在榻上。云姮用极优雅的姿势,躺了下来,洁白的手轻轻支住了一边脸颊。万锦阁四面垂下的竹帘挡不住今晚姣好的月光,云姮透过竹帘的缝隙,望着模糊的月亮,过了很久,她自己发现,泪水已经顺着面颊,滴到圆枕之上,那绣花锦缎湿了一圈,仿佛更加鲜艳。

      秦西河走进祚祥宫的时候,睿帝正在用朱笔圈着一张奏折,他没有抬头,只淡淡道:“免礼。人找到了么?”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话让秦西河心中一坠,犹豫了一会,方才不得不说:“启禀陛下,臣办事不力,静安王爷的下落还没有查到。”
      睿帝抬起头来,微微一哂,道:“找了足足三天,还没有找到?难不成还要朕亲自部署,御驾亲征?”
      秦西河一惊,道:“臣不敢!臣定当竭尽全力……”
      “好了,好了。”睿帝讥讽地道,“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你不是查到范家老大是藏在镜山的明台庵里么,你去找了没有?”
      秦西河慌忙道:“是!臣昨日已去搜过了,范鹏程原本已被围捕,却不料半途又杀出两个不明来历的青年男女,因此……因此……”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抬头瞄了睿帝一眼,“因此范鹏程侥幸逃脱。不过那两男女已被御林军捕获,正在严加拷问。”
      “噢,”睿帝脸上仍在微笑,眼中笑意却倏然隐去,缓缓道,“几千御林军,查一个静安王,就是这点进展。那两人是什么来历?”
      秦西河额头见汗,这个问题他却也说不上来,心中不由大急,道:“臣正在严加拷问。”
      睿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语气还是很淡,却冷冷道:“范王妃和他们老子范临川,你们要仔细看好,静安王那边……他倘若追不回来,你也知道后果。下去罢。”
      秦西河跪下去,借着磕头的时机,定了定心神,再站起来时,偷眼一瞥,睿帝已经重新开始低头阅章,他哪敢耽搁,慢慢退到门口,转身走出殿去。
      这时仔细一想,不禁长吁短叹起来。静安王脱逃自然跟范鹏程大有干系,然而范鹏程昨天越过了镜山,眼下想必已经穿出皇陵,往劻勷地方去了,劻勷方圆数十里,两年前就赐给了定安王,那里山茂水密,极易匿人,万一围住了范鹏程,抓人的时候难免要烧山抽水,然而定安王却也不是好惹的主,被他知道毁了他极爱的苑囿,当面自不会说什么,背后一句话,就能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
      想来想去,只有硬着头皮,先去见定安王。
      幸而进入定安王府,倒一帆风顺,被王府总管客气地请入偏厅用茶,只等了半刻钟,段成悦就微笑着出来了。
      “秦将军怎么有空到我府上做客?”
      秦西河时任御林军统领,按照南都的风俗,称为“将军”。秦西河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小人参见王爷。”
      段成悦微笑道:“你坐罢。”
      秦西河道:“是。”待段成悦坐下,端起茶杯,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
      段成悦缓缓喝着茶水,并不说话,过了半晌,秦西河只好先道:“王爷,小人今日来,是为了静安王爷的事。”
      段成悦露出一丝诧异,道:“他?”
      秦西河道:“是。陛下严令,务必早日寻到静安王。王爷也知道,静安王脱困,跟范家那个大公子跑不了干系,臣以为范鹏程如今逃往劻勷一地去了,因此……”他抬头见段成悦不动声色,只好续道,“追捕时,倘若对劻勷山水稍有毁坏,请王爷担当则个。”
      段成悦淡淡笑道:“你奉旨行事,当然无忌。只是——据说你部署得挺好呀,范鹏程怎么又会逃到劻勷去的?”
      秦西河叹了口气道:“前日在镜山,险些就截住了他,谁知道半路杀出一对男女,好高明的功夫,硬退了几十御林军,就这样,越过镜山去了。”
      段成悦奇道:“这两人不简单哪,难道也是先帝故旧?可没听说起过。”
      秦西河摇头道:“他们年纪很轻,倒也不像,眼下正在拷问。那男的牙关极紧,什么都没招认,只在不经意说过一次‘悦之’,可是茫茫人海,谁知道是哪个。”
      段成悦笑了起来,重复道:“悦之?”
      秦西河猛地顿住,站起来道:“小人失言,忘记避王爷的字讳,请王爷恕罪。”
      段成悦笑笑,道:“既然男的不肯招认,女的可说什么了没有?”
      秦西河摇头道:“只是不停咒骂,用了几次刑,骂倒是不骂了,却也没说什么。”
      段成悦“嗬”的一声,道:“静安王还有这样的帮手,真是奇了。抗得住你那里的刑讯,算好汉哪。”
      这话旁人说起来忌讳,然而从定安王口中出来,秦西河当然不敢追究,只笑道:“王爷这句话,着实抬高他们,不过是草山流寇,有几根硬骨头罢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道:“你忙去罢,早日抓到静安王,向陛下复命。”
      秦西河忙站起来行礼,道:“是,小人告退。”

      段成悦坐在那里,却并不忙着站起,他望着秦西河离去的背影。实际上秦西河早就离开了他的视线,然而他眼前,隐隐约约,总是留着秦西河大步向前跨去的挺拔的身姿。
      段成悦的手背在不由自主地轻颤,难以遏制,他站了起来,身体陡然一晃,又跌坐下去,再也无法使力。何藤升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道:“王爷,您今天身子不好,何必还要出来见客?小人去请御医过来。”
      段成悦倒在椅中,颓然摇头,过了片刻,挺直了腰,轻轻叹了口气。
      何藤升侍立在他身边,默默不语。
      段成悦忽地一笑,道:“藤升,这个府中你跟我最久,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就很觊觎他的位置,先帝在时,就是如此。”
      何藤升低声道:“王爷,眼下不比先帝时,倘若您跟陛下说起,陛下想必能应您这个请。”
      段成悦笑笑,道:“你说的不错,眼下不比先帝时。”
      他挣了一挣,勉力站起。何藤升紧起一步,搀扶住他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推开。何藤升默默看着他微有些踉跄的脚步,沉重地往后面走去。
      直至身影不见,何藤升叫来下人,果断地吩咐道:“你去请御医院叶院正,请他赶快过府一趟。”
      段成悦摇摇晃晃,缓缓走回了明净园,不得已,便在一株梧桐下靠了极久。他想起自幼宏伟的理想。塞外长烟落日,羌管寒霜,风沙中金光闪闪的旌旗在呜咽长鸣的号角声中猎猎作响,帷幄内只一杯浊酒,家国河山却何止万里!
      他淡淡一笑,走回书房,捡起一本案上的杂书,随意看了起来。鬘姬在书房中烧起一块檀香,打开了书房所有的窗户,熏熏春风轻柔地穿越了房间,带散了檀香的味道。
      闲坐良久,御医院的院正叶而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见定安王的情形很好,不由吁了口气。段成悦却有些奇怪,微笑道:“今日府中热闹,走了秦将军,又来叶院正,你有事么?”
      叶而复笑道:“小人特地来瞧瞧王爷。”
      段成悦笑道:“你一来,我心里就发憷,好像又会有事出来似的。”
      叶而复连称不敢,问道:“王爷这几天觉得如何?天气乍暖,却也要注意防寒。”
      段成悦笑了起来,开了个玩笑道:“我觉得很好,你放心,只怕三年五载,还死不了去。”
      叶而复心中打起小鼓,嗫嚅一会,给他诊过脉,又把哪些汤药每日要煎、哪些药丸一天几遍之类的旧话向鬘姬嘱咐了一遍,方才告退。
      段成悦微笑着,亲自走到门口,送走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大夫。此时阳光温暖,叶而复的身影消失在明净园随处可见,嫩绿的枝杈后面。环佩细细的叮当声在交错的绿叶掩映下出现,本来这种悦耳的声音交杂着书房淡淡的檀香,使人怡宁而温馨。
      可是段成悦皱起了眉头,眼中笑意,倏然敛去。
      云姮缓缓地走了过来,矮身行礼,低声道:“王爷。”
      “唔,”段成悦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有事么?”
      云姮微笑道:“臣妾特来向王爷问安。”
      段成悦道:“我很好。”
      云姮道:“是。”
      然后二人无言。云姮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淡淡的悲哀,实际上这种悲哀一直在她心中缭绕,只是这时她抬起眼来,将心底的这种情绪,毫无保留地透露给站在面前的这个尊贵的男人,她的丈夫。
      可惜段成悦并没有看向她的眼睛,段成悦只是相顾左右,停了半晌,道:“你退下罢。”
      云姮微微一笑,勇敢地问道:“王爷为何避我?”
      段成悦不禁一怔,哂道:“我并没有避你。”
      “那么,”云姮微笑道,“王爷为何不喜欢我?”
      段成悦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她美丽的脸庞,道:“我也不知道。”
      这个答案极其简单,而又极其直白,一层血色在云姮脸上褪去,她的嘴唇倏然发颤,然后她敛衽行礼,神情镇定地道:“臣妾告退。”
      是夜月明。
      段成悦在睡梦中猛然惊醒,心胸狂跳,大汗淋漓。他披衣而起,打开窗户,遥望月夜,这时檐下铁马当当作响,分外触心。
      段成悦的手背又在颤颤发抖,他想起日间云姮微笑着问道:“王爷为何不喜欢我?”,其实并无所谓喜与不喜,他只是不想见到她,因为她只能叫他想起“春寒”毒发,濒临绝境,她的幽幽体香,有时竟能化作死亡的味道。
      他不是不喜欢她,他怕她。

      两天以后,段成悦在宫中与睿帝下棋。在下棋的时候,段成悦从来不会给这位南帝留丝毫体面,常常杀得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睿帝自小就有在下棋时拂袖而走的习惯,因为只有这样,仿佛才能保存一点面子。
      睿帝登基以后第一次在宫中与段成悦下棋,那时他正为先帝的谥号心烦,一落下风,不由勃然大怒,抚乱棋盘,扬长而去。抚落的棋子四处乱跳,吓白了一殿宫女的脸色。据说那一次定安王在殿中逗留良久,神情惶恐。
      后来他知道,“惶恐”这两个字,不过是首领太监的安慰之辞,下一回对弈时,定安王仍旧势如破竹,一个时辰,直落三局。
      段成悦拈着一枚子,正不动声色,审视棋盘上的局面。
      睿帝看着他,却忽然说道:“段成弢直到今天,还没有消息。”
      段成悦的手势停了一停,道:“不是说范鹏程逃到劻勷去了么,还没有找到?还没有消息?”
      睿帝冷笑道:“没有,搜遍了劻勷,还是没有消息。”
      “那么——”段成悦问道,“抓到的那两个人,也没口风露出来?”
      睿帝冷哼一声。
      段成悦于是知道未果,淡淡一笑,道:“陛下,也不用急,眼下范临川在天牢之内,范鹏程不过是个武夫,静安王一个人难道能掀起大浪不成?先帝,都已经驾崩了。”
      睿帝哂道:“急么,当然不用急,只不过他是先帝嫡子,不啻心腹大患,一天找不到他,朕就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办一般。”顿了顿,忽地一哂,道:“你说起范临川,悦之,你说说,他应该怎么办?”
      “这,”段成悦笑道,“臣不敢妄言。”
      睿帝摆摆手,道:“又不在朝堂上,你何需如此谨慎。”说着脸色微微一沉,冷笑道:“当初他怎么为先帝谋划,害死父王的,朕一定要让他亲笔招出来。祖皇遗诏明明就是传位于父王,到如今,先帝登基名正言顺,哼,朕却是篡位。”
      段成悦心中猛地一震,手指将棋子极重地捏了一记,过了片刻,方才稳定,若无其事般将棋子轻轻扳在棋盘上。
      这样突然的震动睿帝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一动不动看了他一会,轻轻一叹,沉默半晌,陡然地,转移了话题。
      “你的王妃……”睿帝忽然这样说,说到这里,仿佛觉得有些难以措辞,顿了顿,才问道,“如何?”
      “如何?”段成悦也微微一怔,却笑了起来,“陛下亲自操持的婚事,自然很好。”
      “唔——”睿帝微微点点头,神情之中却有些尴尬,道,“这件事情确实急了点,不过……总而言之,你觉得好,朕就放心了。”
      段成悦语气淡淡地道:“是。”
      睿帝扫了他一眼,声音一紧,却严厉起来,低声道:“悦之,多少次嘱咐你,要自己当心,那……那‘春寒’,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嗯?怎么中了邪,竟喝酒去了?”
      段成悦站起来,垂下头,却微笑着道:“臣早知今日陛下宣召,一定无甚好事,果然,挨骂了。”
      “哼。”睿帝脾气自然发不出,吐了口气,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你回去罢,朕也不想再说你。”
      段成悦嘿嘿一笑,退了几步,躬身道:“那么,臣告退。”
      睿帝见他缓缓退步到门口,正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忽然又叫住:“悦之,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当心。”
      段成悦躬身答应。
      段成悦缓步走到廊外,睿帝身边的章公公趋步迎上,笑道:“王爷,您回去啦?奴才叫轿,您坐回去?”
      “这样,”段成悦笑了起来,道,“太招摇了罢,不用,我自己走走便成。”
      章公公笑道:“没什么招摇的。”
      段成悦摆手道:“走走就好,我家的马车在外面等着我呢。”
      章公公躬身笑道:“好,好,王爷走好。”
      段成悦缓缓走了一程,前面秦西河急冲冲地快步走了过来,撞见他,差一点来不及收步。段成悦道:“秦将军这么匆忙做什么?难道静安王找到了?”
      秦西河叹了口气,道:“静安王倒没有找到,不过那两个莫名其妙的男女却有线索,是梁子山剑派的门人。陛下催得紧,只好再去回一回。”
      段成悦奇道:“梁子山剑派,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哪。”
      秦西河笑道:“原来王爷对江湖上的事,也有所知。”
      段成悦忽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抓到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秦西河道:“那个男的自称叫李鸿雁,叫那个女的红颜。”
      段成悦一惊,道:“你说什么?”
      这次秦西河奇怪起来,问道:“王爷知道他们么?”
      段成悦皱眉想了半天,道:“秦将军,麻烦你一个事,先不要去禀陛下,先带我去瞧瞧可好?”
      “这……”秦西河迟疑一会,觉得这个人情一定要卖,于是道,“行,小人带王爷去。不过狱里腌臜,王爷不要见怪。”
      段成悦当下随着秦西河,来到天牢之内。才一进门,一股浓烈的异味便扑鼻而来,段成悦不禁眉头一皱,此时便听到鞭子抽打在□□上的声音。然而竟然听不到有人呼喊惨叫。秦西河引导他来到里面,见一个木桩上捆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鞭子抽打,只听到轻微的□□。
      狱卒不认识便衣的段成悦,见到秦西河,纷纷停下动作,前来行礼。
      那身体的脑袋低垂,纠结的头发挂下来。秦西河道:“把他的脸抬起来。”那手握鞭子的狱卒便在他下巴上一托,抵起他的脸。虽然血迹斑斑,段成悦却仍然认得,不禁一怔,想起前几日秦西河说过的话,问道:“秦将军,他说起过悦之?”
      秦西河道:“不错,问他谁命他上镜山接应,用了半天刑,方说了个……说了这个名字。”
      段成悦问道:“那么红颜呢,她在哪里?”
      秦西河道:“在里面。”
      段成悦道:“把她带出来。”
      秦西河微一迟疑,命道:“把那女的带出来。”
      红颜的伤势没有李鸿雁这么重,却也是两个人给架了出来,只往地上一顿,就扑倒下去,满头乱发,散了开来。
      段成悦走近,俯身,低声道:“红颜,红颜?”
      红颜浑身一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抬起头来,那一双混浊的眸子,射出一道光彩,叫道:“程公子!程公子!”带着铁镣的手,向前一扑,抓住了段成悦的脚踝。
      这一下变生不测!秦西河吓出一身冷汗,“唰”地抽出狱中的刀,就要往红颜手上砍去。哪怕立毙当场,也顾不得了。
      谁料段成悦竟弯下腰,低声道:“红颜,你们不是去游镜山么,怎么会被御林军抓了?”
      红颜喃喃:“程公子,程公子……”忽然手一松,晕了过去。
      段成悦愣了半天,转身对秦西河道:“秦将军,先不要用刑了,找个大夫给他们看看,待他们清醒过来再说。”
      秦西河嗫嚅道:“可是陛下……”
      “陛下那里,”段成悦断然道,“我会去说。”

      段成悦重新踏回回宫的路,这时他在心中思索,应该怎样把这件事叙述给睿帝。他心里明白,睿帝与他虽然亲厚,然而一向是公私分明的脾气,还不一定会卖他这个面子。
      回到宫中,睿帝已经在祚祥宫办事,这个地方必定要守完全的规矩,他身着便衣,不方便进内,因此只好在外面等。无数锦袍玉带的官员神情严肃地穿梭忙碌,段成悦默默望着他们,忽然觉得心中一空,随即淡淡一笑。
      章公公在日入时分,方叫起他,道:“王爷,陛下更衣用膳,请王爷一同去。”
      段成悦点点头,在章公公的引领下,绕道往后面走去。此时夕阳似火,将宫殿照得一片辉煌。段成悦眼前一花,登时头晕目眩,不禁顿了顿步子。
      睿帝已经在吃点心,看见他,笑道:“你怎么还没走?今晚陪朕用晚膳罢。”
      段成悦重新跪下行礼,在行礼的时候,他觉得身体虚软,用了用力,才站起来。笑道:“陛下,臣其实有一事。”
      睿帝啜了口清茶,奇道:“你特特意意,等了我这么久,是为了什么事?”
      段成悦道:“这,陛下,秦统领抓到的那两个人,实际上臣是认识的。”
      睿帝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道:“你认识的?”
      段成悦道:“是。”于是将那天在捞月楼的经过说了一遍,道,“臣请陛下暂缓审讯,把事情弄个明白。”
      睿帝微微一哂,用极缓的动作,将茶杯放到唇边,喝了一口,道:“暂缓审讯,又怎么把事情弄明白?——况且,你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岂知道他们的底细?”
      段成悦道:“臣以为此二人爽朗忠实,并非狡诈之辈。”
      “你——”睿帝笑起来,道,“以为?”
      段成悦道:“是。”
      睿帝看着他,过了片刻,道:“悦之,这件事不是你管的,你别多操心,自己保养身子才要紧。”
      段成悦心中一紧,虽然早已料到他不会轻易答应,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驳回了。抬眼一看,只见他眼神炯炯,正盯着自己。段成悦浑身一颤,忽地涌起万千语言,然而停了一会,却只淡淡一笑,道:“是。”于是站了起来,行礼道:“臣告退。”
      睿帝微微点头。
      段成悦退到门槛处,将身子转过,然而跨过门槛的脚步陡然踌躇,过了良久,才缓缓走出去。外面天色入暮,不少宫中太监穿梭来往,点灯闭门。段成悦默然而行,沿着回廊走出一段距离。一个少女诚挚的容颜忽地浮了出来,道:“程公子,这是我们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改日公子行走江湖,倘若遇到麻烦,说不定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段成悦微一苦笑。实际上睿帝说的对,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何必管得太多?这样说过一声,也算尽过力了。
      他的手臂又开始颤抖,脚步发虚,竟如同踩在云堆里,他只好停下来,扶住了祚祥宫外粗大的红柱。
      章公公在后面追了出来,道:“王爷,王爷!陛下赐新进贡的珍珠紫米……”
      段成悦只低头站立,好像没有听见。
      章公公只好赶上去,道:“王爷……”
      段成悦忽然伸出手臂,好像溺水之人紧紧抓住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章公公吓了一跳,段成悦已经软了下去,浑身轻轻发起颤抖,一抹鲜血,从他鼻中淌下。

      叶而复满头大汗地奔进殿内,跪下道:“陛下!”
      睿帝叹了口气,轻声道:“起来罢,王爷怎么样?”
      叶而复踌躇了一会,却直截了当地道:“陛下,王爷中的毒越发深了一层,眼下鼻内血止不住,王爷还没有醒过来。”
      睿帝沉吟良久,露出疲惫的神情,陡然问道:“你觉得,他还有多久?”
      叶而复心中大惊,道:“王爷洪福齐天……”
      “朕没有叫你说吉祥话,”睿帝毅然打断了他,问道,“朕问你,他还有多久?”
      叶而复脸上阵阵发白,心里斟酌不定。
      睿帝淡淡道:“你只管说。”
      他自然可以吩咐“只管说”,然而说过之后的后果,叶而复却不敢不详加考虑,隔了极久的时光,叶而复忽然重新跪了下来,道:“陛下,臣斗胆,倘若王爷求生强烈,便能支撑一载两载,倘若王爷了无生念……”
      睿帝喃喃道:“一载两载……”
      叶而复大起胆子,接了一句,道:“陛下,春寒之毒定要配齐解药,臣正在想办法,若能配出解药,王爷身体即便不能安康如初,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睿帝的眼光倏然移到了他的脸上,正这时,章公公惊喜万分地跑了进来,道:“陛下,王爷醒转了!”
      睿帝立时拔腿,走了出去。叶而复跟随在他后面。
      段成悦躺在榻上,双眼微睁,鼻中鲜血似乎还在流出,一个宫女拿着手绢,正在给他捂住。睿帝走近,俯身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段成悦竟然微微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没事,过一会,自然就好了。”
      睿帝叹了口气,不语。
      段成悦也反应过来,惊道:“怎么,天亮了么?”
      睿帝道:“你好好休息罢,在这里休息几天,再回府去。”说着一顿,道,“你放心,那两个人,交给你了。”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春暖花开,和煦的暖风拂起了睿帝黄袍的衣角。记得那时华盖蔽日,庄严的鼓乐响彻南都翯城的每个角落。祚祥宫内琉璃的玉阶上,那张闪烁的宝座,空空如也,等待下一刻新主人的来到。群臣肃立,跪拜,叩首,山呼的万岁让人意动神驰。
      先帝面色沉郁,站在玉阶下一个阴影的角落。漫天的欢呼仿佛让他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刻。他没有脱去龙袍,但是除了一个“太上皇”的尊号,却已经在这时失去了一切。群臣欢呼的间隙,他忽然走出了阴影,用阴沉却镇定的声音道:“朕祝酒一盏,愿新皇登基,疆土安定,四海清平!”
      那碧幽幽的酒水在白瓷盏中晃动。睿帝望着先帝平静的面容,寒意自足底腾起,瞬间蔓延全身,替代了君临天下的满足与快意。其实这只是凝滞的片刻,在他却像度过一生。
      直到一个同样镇定的声音响起,用毅然决然的语调,道:“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段成悦接过酒盏,当场一饮而尽。
      往事在睿帝心内浮过,他眼中神光闪烁,深邃难测。
      章公公道:“陛下,几位大人已经在祚祥宫敬候。”
      睿帝轻描淡写地道:“走罢。”
      段成悦从榻上挣扎坐起,点点鲜血,登时滴在衣襟上。他冷冷一笑,向叶而复道:“叶院正,如今我开始七窍流血,‘春寒’想必更深?”
      叶而复猛地一怔,勉强微笑道:“王爷不必多虑,这譬如风寒,有时头痛、有时却发热——只不过症状不同而已。”
      段成悦淡淡笑道:“陛下如何吩咐你,我并不知晓,然而其实不用瞒我。”
      “这,”叶而复微笑道,“从何说起?”
      段成悦泰然道:“在我自己推测,总在一载的时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他一边说着,目光炯炯,盯向叶而复。
      叶而复面色极轻微地一僵,仍然平静微笑道:“王爷,您实在多虑。”
      段成悦一笑无语。
      叶而复告退出去,容色若无其事,然而外面暖风一吹,才发觉自己额头,不由自主,渗出一层细汗。
      段成悦一动不动望着叶而复的背影,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里虽非内廷,却也不是我该久待之所,准备回府罢……”

      “春寒”毒发,一养就是半月,半月之后,段成悦再到牢中,李鸿雁的伤势已经将养了四成,能哇哇大叫了。
      “程兄!程兄!”李鸿雁突然见到囹圄外的段成悦,惊喜交加地叫起来。若不是铁镣依旧加身,恐怕会当场跳起。“你怎么会在在这里!”
      段成悦的神情却极严肃,看了他半晌,一字一句地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救朝廷的钦犯?你说实话,我才好帮你。”
      李鸿雁“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恨恨道:“我也不知道无缘无故,怎么会惹上这些人。那日我与师妹在镜山游玩,见一个落魄男子单人抵挡数十泼皮,很是英雄,因此忍不住出手相助,谁晓得,竟然被抓到这里,差一点死在这里!”
      段成悦不禁哑然,隔了半天,才问道:“就是这样?”
      李鸿雁道:“就是这样!程兄,莫非你在这里担当什么官职?无论如何,要救师妹,她是被我连累!”
      段成悦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所救何人?”
      李鸿雁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道中人行为,又何必知晓他人姓名?”
      段成悦看着他,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半晌,轻轻一叹,走了过去。李鸿雁扑到栏杆上,大声叫道:“要救师妹!要救师妹!”手上镣铐,哗哗直响。
      秦西河不禁一笑,道:“此人还是情种。”然而转眼一瞥,见段成悦脸色沉沉,当即收敛笑容,轻咳一声。
      红颜被收在另外一头,她的伤势轻,这时背向栏杆,挺立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成悦道:“红颜。”
      红颜蓦然转头,露出一丝喜悦,笑道:“程公子。原来那天……那天果真不是做梦……”说着,脸上微红,低下头去。
      段成悦也微微一笑,道:“红颜,你们为什么要救那些人,你老实地说给我听。”
      红颜道:“都是师兄鲁莽。那日一群泼皮,在山间围攻一个男子,师兄看不过眼,上去搭了搭手,谁知道那群泼皮武艺了得,把师兄擒了去,我只好上前助手,唉。”
      秦西河脸色微沉,然而碍着段成悦,只轻哼一声。
      段成悦道:“那些人是南都御林军。”
      红颜叹了口气,道:“自被抓到这里,我就知道闯了祸。”说着露出倔强的表情,道,“不过,说到底,师兄也没有做错什么,御林军行径,非好汉所为。”
      段成悦心中惊诧之极,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以为这里是梁子山?你以为是什么江湖规矩?你们放走钦犯,别说自己性命难保,就是父母三族,说不定也会没命。”
      红颜脸色发白,却冷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段成悦打断她道:“现在不要讲这些了,陛下那里,我给你担当下来,暂时没有大碍。我却说不定哪天他又想起,问到此事,那时神仙也救不了。”
      红颜微微一怔,道:“程公子,你……”
      段成悦道:“眼下要赶紧想个法子。”
      红颜默想半晌,低声道:“程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出力救我们?你到底是谁?”
      段成悦微微一笑,展开手掌,露出一枚墨黑的物事,道:“这是你们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改日我行走江湖,倘若遇到麻烦,你说不定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红颜微怔,随即笑了起来。

      红颜笑了半天,忽然道:“程公子,前几日我觉得我会死在这里,日日夜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段成悦道:“什么?”
      红颜笑容倏敛,端正容色,道:“你。”
      段成悦不禁愣住,问道:“为什么?”
      红颜娇然笑起来,咯咯笑道:“因为我喜欢你呀!你怎么这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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