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娘子[陆小凤传奇]

　　花满楼听到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人欢快的脚步声传入他的耳朵。
　　花满楼的嘴角微微地扬了扬。
　　他能够从一个人的脚步声中听出这个人功力的深浅，也能听出些关于这个人的性格来。
　　眼前的这个人无疑是一个真诚又单纯的人。

　　那声音道：“你就是花满楼？”
　　花满楼道：“正是在下。”
　　那声音道：“花兄，久仰大名。在下叶咕咕。”
　　花满楼拱手道：“叶兄。”

　　倘若花满楼把自己刚才的想法说给陆小凤听，不知道陆小凤会是什么表情。

　　叶咕咕又道：“花兄身上的香着实不错。”
　　花满楼道：“见笑，此香乃是友人所赠，不过叶兄是第一个闻出来的。”
　　花满楼看不见东西，然而鼻子却实在是最灵的。寻常人等竟都不曾闻出他身上有香。可见叶咕咕的鼻子也很灵。
　　叶咕咕道：“花兄的友人，可是叫小玉？”
　　花满楼笑道：“你认识小玉？”
　　叶咕咕笑道：“这香名为玉香。”
　　花满楼道：“我虽略能辨世间百味，却始终不能断定此是何香，原来只是我不知道玉亦有香。”
　　叶咕咕道：“玉本来就有香的，只是寻常人等闻不出来便以为没有而已。小玉的鼻子很灵。”
　　花满楼赞叹道：“玉姑娘人如其名。”
　　叶咕咕道：“你知道她是谁，现在在哪里？”
　　花满楼道：“惭愧，萍水相逢，未曾知晓。”
　　叶咕咕皱了皱眉头，道：“我正在找小玉。你既不知她是谁，可否告诉我你又是何时何地如何和她遇见的？”

　　花满楼的小楼。
　　一身白衣的花满楼坐在二楼的窗口，静静地享受这一片难得的景色。他听得见黄昏的燕归，也闻得见窗台上无数鲜花的馥郁香气。
　　手指轻抚花瓣，像是抚摩着情人的脸颊。他的脸上是一片祥和。

　　上官飞燕被崔一洞恐吓着上了楼后，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一时之间竟有些痴了。她觉得这个清秀的男人甚至都要发出神圣的光来了。

　　花满楼微笑道：“姑娘寻我有何事？”
　　上官飞燕这才意识到自己此番是擅闯他人的房子，忙道：“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有人在追我！我可以在这里躲一躲吗？”
　　她的眼里满是哀求，险些要落出泪来。
　　花满楼道：“既然到了这里，你也不必躲了。”
　　上官飞燕焦急道：“他找到我便会杀了我的，他手里有刀！”
　　花满楼道：“相信我，没有人能在我这里杀人。”
　　上官飞燕看了他一眼。在她眼里，这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公子，然而他脸上云淡风轻的自信神色却还是使她相信了他。
　　她躲在花满楼身后，手不自觉地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紧张地盯着楼梯。
　　花满楼亦注意到了她的不安。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毫无保留地信任并依靠你的时候，总是能够使人想要保护她不受欺侮的。

　　她提醒他道：“这个叫崔一洞，外号叫‘花刀太岁’，很厉害的，连我上官飞燕都打不赢！”
　　她想他大概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是从他表情上看，他似乎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有些失望。

　　楼梯的木阶上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上来了。上官飞燕连忙噤声，一眨不眨地瞪着楼梯的方向。

　　“花刀太岁”崔一洞满脸横肉，一额青筋，一身壮硕丑陋的肌肉，有一把白光闪闪的朴刀。他那只沾满猪油腻的手已握着这把刀杀过十来二十个人。强盗岂非都是要杀几个人的。

　　上官飞燕等着他走上来。
　　花满楼也等着，然而他的眉头轻轻皱起，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小，但一直不紧不慢，似乎那个人很累，连爬楼梯都爬不动。
　　崔一洞并不是爬不动楼梯的人。
　　那个人终于走了上来。经由着屏风，上官飞燕只看到一只翠绿的绣花鞋。
　　崔一洞会穿着绣花鞋吗？

　　上官飞燕惊呆了。
　　来人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衫子，一头乌黑的长发闲闲地在耳后挽了个发髻，衬着凝脂般雪白的颈子，眼波如春江绿水，笑吟吟地看着花满楼和上官飞燕。她并不是个绝色美人，和上官飞燕相比，年龄也更大些，但她整个人站在那里，温柔得就像一块带着体温的玉，没由来的让人感觉舒服。

　　上官飞燕忍不住道：“怎么会……崔一洞呢？！”
　　那绿衣女人浅笑一声，道：“你就这么希望来的人是个带刀的莽汉？这满楼的花香古意的，岂不是被他煞了风景？你说是不是？”
　　绿衣女人朝花满楼看去。
　　花满楼淡笑应道：“是。”

　　绿衣女人似被窗口的夕阳所吸引，又走出几步，突然叹道：“曾经有人写过两句诗，说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何这世上，不到黄昏就没有夕阳呢。接受夕阳就必须接受黄昏，就好像接受了生命就必须接受痛苦。这人世间又有何种事不是这样的呢？”
　　花满楼道：“然而，有夕阳，就足以让人沉醉在黄昏里，更何况这黄昏里还有归雁，有春风，有好花……”他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又张开，道，“在下花满楼，敢问姑娘芳名。”
　　上官飞燕不由得撅了撅嘴，道：“……你似乎还不曾问过我的名字。”

　　绿衣女人似没有听见上官飞燕的牢骚，垂下眼帘，缓缓施了一礼道，“奴家原名为小玉。但女人到了这把年纪，总不好意思自称‘小’的。幸蒙主人赐名玉玲珑，但花公子唤我玉娘即可。”
　　花满楼道：“玉……姑娘并不老。”
　　玉玲珑掩口微笑，道：“我今年刚满三十二，恐怕已经是你身边那位小姑娘的两倍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想不认老都不行的。”
　　女人总是要老的，但女人哪怕承认自己的老也从不敢把自己的年龄说与别人听。
　　敢把自己的年龄坦坦白白自自然然地讲出来的，花满楼只认识一个人，就是眼前的玉玲珑。
　　具有这样从容淡然气质的女子，总是令人另眼相看。

　　花满楼道：“你来到我的小楼，是有什么事吗？”
　　玉玲珑道：“确有急事。”
　　只是看她的表情，倒不像有急事，还想坐下来喝杯茶似的。
　　花满楼道：“何事？只要我帮得上姑娘的忙，一定尽力。”
　　玉玲珑道：“有人要杀我家主人，我赶着给主人报信。”
　　花满楼道：“你家主人是谁？”
　　玉玲珑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那要杀他的人又是谁？”
　　玉玲珑笑笑道：“不清楚。”

　　上官飞燕道：“你这人好生奇怪，花公子好心要帮你，你还这样不识好歹，吞吞吐吐。”
　　花满楼示意上官飞燕不要紧。
　　他道：“那姑娘为何来到这里？”
　　玉玲珑道：“我看见夕阳正好，这小楼上又都是花，便想进来看看。”
　　上官飞燕忍不住道：“你的主人快被人杀死了，你还有闲心看花？”
　　花满楼笑道：“姑娘请坐，随便看。”
　　玉玲珑笑道：“但是走了上来，我却觉得花公子比夕阳好看多了。”
　　花满楼愣了愣，笑道：“玉姑娘见笑了。”
　　玉玲珑掩口道：“我一点都不见笑，我只是说实话。若我再年轻十岁，此刻必定早已给你下了猛药了。”
　　她讲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就像一个小孩子。
　　所以花满楼觉得自己一定是对“猛药”理解有错误。

　　一旁的上官飞燕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多余，她撅嘴道：“这个女人来路不明讲话又奇怪，你还留她。”
　　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和一个比她老又比她不好看的女人在一起，男人竟只注意后者，她就是再宽解自己也觉得不高兴。
　　她不高兴到都忘了她和花满楼也才刚刚认识。
　　玉玲珑看了眼上官飞燕，同是女人，她一眼就看出上官的不满。
　　她道：“姑娘，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是还闹脾气，就是你的错了。”

　　一瞬间，上官飞燕以为她听错了，她一张美丽的脸蛋刷地变得苍白，而后又腾地转红，怒道：“你说谁长的丑？你难道没有长眼睛吗？”
　　自负自己长得漂亮的少女，猛听得这句话，怎可能不生气。上官飞燕扬起手，一巴掌毫不犹豫地甩向了玉玲珑。然而才到半路，她就发觉这一只手动不了了。
　　花满楼握着了她的手腕，道：“上官姑娘不要太冲送，玉姑娘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玉玲珑静静地望着上官飞燕，嘴角还保持着微笑，道：“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倒是你，在花公子面前说什么长眼睛不长眼睛的，实在是失礼。若是放在我们家，看见你这么个乱说话的丫鬟，我家主人必定把你扫地出门。”
　　花满楼放开上官飞燕的手，若有所思。
　　上官飞燕道：“对，倒是唐突了。花公子的眼睛长在那里，必然知道我们两个谁比较漂亮。”
　　她话音未落，脸颊上已经着着实实地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一时间，她只感觉耳边一阵轰鸣。
　　良久，她才捂着自己生疼的脸颊道：“你、你这个老女人，你要干什么？！”
　　花满楼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道：“玉姑娘，你以后不要这样做，我并不碍事。”
　　上官飞燕皱眉道：“什么你你我我的，难不成她还是为了你打我的？”
　　花满楼道：“我是个瞎子。”
　　上官飞燕道：“……你竟然看不见？”
　　花满楼道：“看不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还是微微带笑，好像看不见是一种天大的好事似的。
　　上官飞燕不说话了，而后她道：“对不起。”
　　花满楼道：“你不用说对不起，上官姑娘。”

　　这时玉玲珑突然道：“上官姑娘？”
　　花满楼道：“上官姑娘怎么了？”
　　玉玲珑道：“我才想起要找主人，需要先找一位上官姑娘。”
　　上官飞燕道：“上官姑娘？哪个上官姑娘？”
　　玉玲珑道：“这一位不知是什么王朝的公主，名叫上官丹凤。我家主人是她的座上宾。”
　　她又道：“据说上官公主有一个表姐叫做上官飞燕，你也姓上官，不知道认不认识。”
　　上官飞燕狐疑地望了玉玲珑一眼，又瞥了瞥花满楼，道：“我就是上官飞燕。”

　　叶咕咕道：“你说，她之后跟着上官飞燕走了？”
　　花满楼道：“我们是一起走的，因为飞燕也邀请我去，为了大金鹏王的事。”
　　叶咕咕道：“那她现在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在见到大金鹏王之前，她突然不见了。”
　　叶咕咕道：“不关上官飞燕的事？”
　　花满楼道：“飞燕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叶咕咕嘴角一丝玩味的表情：“飞燕和玉姑娘？花兄的态度还真明显。”
　　花满楼并不在意，只道：“叶兄也和玉姑娘认识？”
　　叶咕咕背着手道：“我就是小玉的主人，小玉是我的侍妾。”
　　花满楼惯常微笑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奇异的表情。
　　叶咕咕又看着花满楼，一脸崇拜地道：“花兄刚才说小玉人如其名，真是心胸宽广。小玉在我十八个侍妾当中，最是爱强词夺理的，而且小肚鸡肠，心胸狭隘，爱算计他人，不然飞燕何以给她打了去？”

　　花满楼还没说话，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传来。
　　“什么？！你已有十八个侍妾？”
　　小白冲了过来，眼圈红红。
　　叶咕咕笑道：“是，十八个，你要不要当第十九个？”
　　小白狠狠地哼一声，猛地一踩叶咕咕的脚背，转身抹着眼泪离开了。
　　叶咕咕龇牙咧嘴地捂住自己的脚使劲喊疼，道：“花兄，女人真是这世界上最惹不起的东西了，尤其是有功夫的女人。”
　　花满楼只笑着不说话。
　　叶咕咕又道：“小玉有没有跟你说一件事？”
　　花满楼道：“什么事？”
　　叶咕咕放下脚，道：“小玉其实是个聋子。”
　　花满楼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叶咕咕道：“而且她从没出过家门。所以她一个人在外面，我很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