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娘子[陆小凤传奇]

　　桑林外是几户人家，桑林内亦是几户人家。
　　低矮的连绵的草屋匍匐在一片寂静之中，没有灯。
　　因夜已深。
　　偶尔有一只鸟尖锐地叫，翅膀扑腾扑腾地扇，不知是否是做了噩梦。
　　然后被惊醒的寂寞的狗也伴随着乱咆一阵，直到自己觉得没趣又蜷缩起来。

　　一切都归复到平常的时候，似乎更加安静了。

　　唯有其中一家略有人语声。
　　昏黄的烛光晕开在一片朦胧的夜色里，似乎随意被风一吹就要灭去。
　　这是一家很小的酒家，为过往的路人提供一些简单的食物。
　　若是平常，店主人是早就要关门的了。但是谁都无法拒绝一大锭银子的。
　　所以灶头的火被重新生了起来。

　　夜里看不清楚烟囱上头的烟。
　　然而若是往天上望望，月色似乎更加迷蒙了几分。

　　桌子上的菜是店主的婆娘赶黑去地里头采的，还很新鲜。
　　酒也是刚温好的。这酒淡淡的，喝上几大碗恐怕都不会醉人。

　　然而似乎已经有人醉了。
　　一身白衣的叶娘子眼神迷离地注视着手中的酒杯。酒杯被她的手轻轻晃动着。
　　酒香四溢。
　　她的脸色有些红红的，眉宇之间透着几分恼意。

　　陆小凤举着酒坛子灌了几口酒，笑道：“这么说，你的‘美人计’失败了？”
　　叶娘子叹了口气道：“失败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才讲到你跟西门说，你不准他喜欢别的女人。”
　　叶娘子望了他一眼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陆小凤道：“我觉得你对美人计的理解有误。”
　　叶娘子沉吟道：“难道我还不够漂亮？”
　　陆小凤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叶娘子，反问道：“你真是万花楼的头牌？”
　　花满楼突然道：“万花楼？”
　　叶娘子挑眉道：“不错，我就是万花楼的头牌。那是小玉教我的如何在外面赚钱的法门。”
　　花满楼又问道：“小玉教你的？”
　　他似乎有点儿不敢相信叶娘子的话，但转而想到什么，又笑了笑。
　　陆小凤道：“小玉是谁？”
　　很少有花满楼认识的，而他却没听过的人物。他记得叶娘子似乎问过他“小玉”这个人物。
　　叶娘子道：“这是我十八个侍妾中的其中一个。”
　　陆小凤笑了，道：“难道你的十八个侍妾中，没有一个人对你使过美人计？”
　　叶娘子道：“陆兄教我？”
　　陆小凤道：“所谓的美人计，就是，你晚上不妨脱光了衣服去爬上西门吹雪的床，然后这样……那样……”
　　叶娘子一脸虔诚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花满楼突然脸色微红地咳了一声。

　　陆小凤转过脸对他道：“我知道我是一个混蛋。”
　　花满楼道：“你知道自己是个混蛋，说明你还有救。但是若被另一个人知道你已是混蛋，恐怕你的那几条眉毛又要遭一点损失了。

　　陆小凤怔住了。他刚才讲得太过得意，以至于没有发现这里已多了一个人。

　　西门吹雪道：“如果你剃光了四条眉毛爬上我的床，我一定不会赶你下来。”
　　陆小凤欲哭无泪。
　　但是他至少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立刻问道：“独孤一鹤死了？”
　　西门吹雪道：“死了。”
　　陆小凤有些不敢相信，道：“你杀了他？”
　　西门吹雪道：“我在第七十招的时候杀了他。但是当时他只剩一半功力。”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死的恐怕是他。
　　苏少英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使出二十一招的时候，他已看出三个破绽。
　　他确实也看出了独孤一鹤的破绽，然而当他出剑的时候，独孤一鹤却已然弥补了那个破绽。
　　独孤一鹤似乎已经把自己的破绽看透了，也知道西门吹雪看出了他的破绽，并在一瞬间做了细微的弥补。这样的剑手，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可怕。
　　剑手在出剑时，一般不会比敌人更先就知道自己剑中的破绽并消除它的。除非他是故意露出这些破绽引诱西门吹雪的。
　　西门吹雪不是个轻易会上当的人，然而这次却是例外。
　　连西门吹雪都觉得这次他活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他道：“如果我早知道他当时只剩一半功力，绝不会逼他拔剑。”
　　陆小凤道：“独孤也不会告诉你这件事的。”
　　这是剑客的骄傲。
　　西门吹雪神色落寞。他似乎一向都不会在脸上显出自己的情绪，然而这次也是例外。
　　苏少英不该死，死的应该是独孤一鹤。但独孤一鹤亦并非应该这样死去。
　　陆小凤道：“世事难料。但是青衣楼的主人死了，总是为江湖除一大害。”

　　青衣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江湖中一个神秘的组织。
　　整整一百零八座楼，每座楼又是整整一百零八个人。
　　它曾经派出“勾魂手”和“铁面判官”来追杀陆小凤。为大金鹏王效力的萧秋雨和独孤方杀了这两个人，他们后来却也死在青衣楼的人手下。
　　青衣楼干尽坏事，青衣楼的主人自然也是十恶不赦之徒。
　　谁都不会想到，堂堂峨眉派掌门人独孤一鹤，竟然是这个青衣楼的主人。
　　他也是昔日为金鹏王朝的国王所托孤而最终忘恩负义携宝潜逃的平独鹤。

　　西门吹雪毫不觉得高兴。他只说了句：“我饿了。”
　　陆小凤道：“你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饿了。我杀完人后，总是特别饿的。”

　　更何况是在这样无眠的深夜！

　　打着盹的老板重新置办了几样菜，红烧狮子头，盐水蹄膀，东坡肉，清炒菠菜，小葱拌豆腐，不过是家常小菜，此刻却亦别有风味。热酒也上了两坛。

　　叶娘子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道：“我听你们说，严立本就是阎铁珊，平独鹤就是独孤一鹤，上官木就是霍休。这三人掌握了大金鹏王用来复国的财宝，却私吞了它们。”
　　陆小凤道：“正是如此。”
　　叶娘子道：“你们要替那大金鹏王讨回公道，他的要求不过是让他们归还财宝。”
　　陆小凤道：“是。”
　　他也觉得这其中有一些蹊跷，却说不上来。
　　叶娘子道：“为什么阎铁珊死了，独孤一鹤也死了？”
　　西门吹雪道：“杀独孤一鹤的人是我。”
　　他的剑是杀人剑，既然是他杀人，剑下就没有活口。
　　叶娘子道：“损失了一半功力的独孤一鹤，岂不是更容易被杀？”
　　西门吹雪也不做声了。
　　陆小凤道：“独孤一鹤既然是青衣楼的主人，西门吹雪杀他，也算是为江湖除一大害。”
　　叶娘子道：“独孤一鹤是青衣楼的主人？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正说着，外面突然响起几个女子清脆的说话声。
　　其中一个道：“听说西门吹雪家境富裕，他的万梅山庄之富裕，丝毫不在江南花家之下。”
　　一个人却反驳道：“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的家世。我只是觉得他才最有侠客的风范，哪怕他是个穷小子，我也喜欢他。”
　　还有一个揶揄道：“哟哟哟，二师姐也思春了，刚才还笑话我把手帕给了白云歌，你还不是？只怕连一颗心都给了那西门吹雪了吧。”

　　叶娘子记得，她还是“白云歌”的时候，那个叫石秀云的姑娘确实把一块手帕给了她。
　　那么那二师姐就是峨眉四秀的孙秀青。
　　叶娘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岂有此理！大胆狂徒！竟然敢喜欢西门吹雪？
　　谁不知道她当初在西门吹雪剑下救了石秀云也是不希望西门吹雪离一些女人太近，一不小心就把持不住。
　　可是现在……
　　她转脸看西门吹雪的表情。
　　那几个女人说话这么大声又肆无忌惮，他自然已经是听见的了。
　　——不会还在心里偷笑吧？

　　想到这里，叶娘子实在坐不住了。

　　石秀云笑着进了店门。峨眉四秀进门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颇有点奇怪。
　　孙秀青一双眸子最先看到的就是西门吹雪。她立刻把目光转向别处去，脸已通红。少女娇羞的情态毕现。
　　她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恐怕已经被他听了去。可是她倒是又有些高兴，因为他至少已知道了她的心思，也知道她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的家世。

　　只是她倒没有想到，她还没走近，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就气呼呼地冲了过来道：“你你你！都统统不能喜欢西门吹雪！西门吹雪是本、本……姑娘的人！”

　　孙秀青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石秀云快人快语，立刻反驳道：“你是西门吹雪的什么人？二师姐喜欢他又跟你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管？”

　　叶娘子被她堵了回去，不甘示弱，愤愤然道：“我脱光了衣服爬上过西门吹雪的床！你说我是他什么人？”

　　陆小凤的一坛酒才刚开封，却已喝不下去。因为整个酒坛子已被西门吹雪用一根筷子打破，清香的酒水泼了他一身。
　　陆小凤很无辜，很无语，只得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我教她去爬你的床，又怎知道她不知何时已经爬上过你的床？”
　　花满楼笑道：“现在你终于知道混蛋并不好当了吧。”
　　陆小凤又道：“你有没有发现，他对叶娘子总是纵容一些，对我又总是苛刻一些。”
　　花满楼道：“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陆小凤又问道：“那叶娘子呢？”
　　花满楼笑而不答。

　　据说盲人的眼能够看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