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娘子[陆小凤传奇]

　　金碧辉煌的前厅里。
　　柱子上雕着金龙，梁上飞着金凤凰，连椅子脚上也匍匐着金龟，每一个都是请了当今世上最有名的雕刻师傅完成的。据说请师傅的价钱，是和雕这些龙凤玄武相同分量的金子。
　　每一毫每一厘，都是十足的真金，几乎要眩晕了人的眼。
　　谁若看见这样的屋子还不知道这是谁的房子，谁的前厅，那他一定打从娘胎就没出过门。甚至没出过门刚学会说话的婴孩也知道一句话：
　　金满堂，银满堂，堂满老爷坐前堂。
　　这就是总揽中原一半生意的金堂满金老爷的家。
　　霍休无疑是天下第一富人。但也有人猜测金老爷的家底才是更加的深不可测。
　　谁都知道金老爷喜欢金闪闪的东西，譬如金子。
　　并且金老爷是个懂得做生意的人，他愿意把这些金子都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真正懂得做生意的人，向来明白有出才有进，胸襟放大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就不只是李太白的谎话。

　　但是此刻，这个把握了中原商业命脉的金堂满金老爷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陆小凤身上，哭得伤心欲绝。
　　这是一个胖胖矮矮的男人，知天命的年纪，穿着一件金色的锦缎，凑近了看，竟都是用金线缝制的。金衣外露出白白净净的脸和脖子，还有同样白白净净的肥肥小手指，十个手指上都带着一寸宽的金扳指。
　　带着如此重的金扳指，这十个手指头自然是用不了了的。
　　不过如今的金堂满也已经不需要用这几个手指了，他只要有脑袋，就可以保证余下的一生，甚至他儿女的一生都不用动手指。

　　金老爷在商道上的势力自不必说，而商道上有了势力，等于在各个领域都有了势力。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还需要拉着陆小凤撕心裂肺地哭？

　　现在自然没有人明白。陆小凤也不明白，所以他的四根眉毛几乎凑到了一起。

　　是人都有弱点。金堂满的弱点就是她的宝贝女儿。
　　这似乎成了惯例，很多的有钱人都中年丧妻，只得一个掌上明珠的女儿。
　　大概人总是要付出一些东西，才能得到另一些东西。

　　金堂满的女儿闺名金如玉，从小养在深闺里，但是性子其实极烈，喜欢听英雄侠客的故事。为了她，金老爷请遍了中原各大客栈的说书先生。
　　金小姐就这样被惯坏了。

　　前不久，金小姐去庙里进香，路上遇见了强盗，千钧一发之际被一个江湖少侠救了下来。金小姐是何等人物？少女怀春，又听了不少的故事，自然在瞬间就芳心暗许。

　　少侠是何名姓？改日必当重谢。
　　姑娘有礼，重谢不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叶咕咕。

　　这个少侠的名字着实古怪，然而江湖里古怪的事比比皆是，金小姐是知道的。
　　回头她到了家，便手一甩门一关，只留一句话告诉她爹：他的女婿如若不是少侠叶咕咕，那么他女儿就守着青灯古佛到天明。

　　金堂满磨了三天，终于答应了下来，想着招安一个侠客也不算难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少侠叶咕咕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费了万般的功夫却居然找不见叶咕咕。
　　末了，金堂满老爷总算明白了，幸好这世界上还有个陆小凤。

　　*

　　陆小凤走在街头，摸着自己嘴唇上的两条眉毛。
　　金堂满是他众多朋友中的一个。
　　谁都知道，为了朋友，陆小凤是可以付出很多的。
　　这其中包括无缘无故地抓一个叫叶咕咕的人做他朋友的女婿。
　　当然，陆小凤只能保证前一半，抓一个叫叶咕咕的少年侠客，至于后一半，反正他是做不得主了。

　　可是，陆小凤不是神，即便是陆小凤，不知道的事情也是很多的。
　　所以现在陆小凤在盘算着哪里可以找到龟孙子大老爷。
　　龟孙子大老爷其实是孙老爷，他之所以为人所知，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因为他认识的人。
　　有时候，一个人的价值的体现就是这么令人发笑。
　　孙老爷认识的两个人，一个叫大智，一个叫大通。这两个人无事不通，无事不晓，五十两银子一个问题，答案的信誉绝对有保障。
　　孙老爷是他们的中间人，也是唯一一个，大智大通从来不通过别人接待上门的客人。
　　要找到孙老爷，就得把他常去的酒馆妓院翻过来。

　　陆小凤就打定了这个主意。
　　他现在感兴趣的是，叶咕咕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在江湖上，不认识陆小凤的人很少，也很少有陆小凤不认识的人。
　　叶咕咕算是后者其中一个。
　　不认识有不认识的合理的原因，因为叶咕咕是一个初入江湖的菜鸟，没干过什么大事。
　　这一点，金小姐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要嫁给救她的英俊有为的少年侠客。

　　陆小凤笑了笑。他打定了主意，就往前面走。
　　突然，他被人从后面叫住了。他身后的人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位兄台，不知身上有没有十两或者更多的纹银？”
　　陆小凤头也不回，道：“有。”
　　他一向不太说谎，更何况身后的人礼貌有加，全无恶意。
　　那个人便来到了陆小凤跟前。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唇红齿白，穿着一身蓝布衣裳，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领巾，也算干净整洁。
　　少年眨眨眼笑了，又继续问道：“如果有人拿了你这十两银子，你是否会痛不欲生？”
　　陆小凤想了想，道：“好像不至于。”
　　少年笑得更灿烂了，道：“这位兄台，实不相瞒，小弟欠了街口卖包子的贩子十个钱，欠了来福客栈掌柜一两银子，欠了王记牛肉铺三两银子，……借钱加利息，一共十两，然而现在手头恰好没有带钱，不知阁下愿不愿意将这十两银子借给我，我愿意立一字据，三日之后，定当双倍奉还。小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叶咕咕是也。”

　　陆小凤的眉毛抖了抖，道：“你是叶咕咕？”
　　叶咕咕道：“你认识我？”
　　陆小凤道：“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你认不认识我？”
　　叶咕咕笑道：“既然兄台都说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怎会认识兄台。”
　　陆小凤也笑了，道：“那你认不认识陆小凤？”
　　叶咕咕道：“陆小凤，那是江湖里的大侠客，我自然认识的。我还知道他在找我，但他自然是找不到的。”
　　陆小凤道：“你怎知他找不到你？”
　　叶咕咕道：“你借不借我钱？”
　　陆小凤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给他，叶咕咕看了看，一百两，但他没有拒绝。
　　陆小凤道：“这下你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叶咕咕收起钱，很有信心地道：“因为就在刚才，我看到他在王记牛肉铺吃酒。”
　　陆小凤想起来，他适才确实在王记牛肉铺。
　　那么，叶咕咕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抬起头，眼前却已经没有人，不仅没有人，甚至连人影都没有半个了。

　　不过他却听到街角传来的叶咕咕的声音：“陆兄，今日多谢你的钱，三日之后，叶咕咕定当双倍奉还……”

　　陆小凤的轻功，在江湖中算不上前三，前五总是没有任何异议了的。然而叶咕咕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飞走了，证明这个人的轻功绝不会差。

　　陆小凤借了叶咕咕一百两银子，又花了一百两银子，问了大智大通两个问题。
　　第一，叶咕咕的功夫如何。
　　第二，哪里可以找到叶咕咕？

　　叶咕咕的功夫，还没有人知道他的深浅，只知道他至今为止没用过兵器，轻功算是上乘。
　　你回去了就能找到叶咕咕。

　　陆小凤回到了遇见叶咕咕的那个地方，想了想，又走向王记牛肉铺。
　　这是三天以后的事情。
　　叶咕咕真的在王记牛肉铺里吃牛肉面。
　　他花了身上最后的三十文钱，给自己买了一碗最大的牛肉面。

　　他看到陆小凤，却没有逃，反倒请他坐下来。
　　“坐，陆兄，我请你喝酒。”
　　陆小凤笑道：“可惜你请我喝酒的钱还要问我借，是不是？”
　　叶咕咕捧起碗，咕咚咕咚喝下最后一点面汤，放下碗，抹了抹嘴，道：“实在不好意思，前两天没工夫，今天我就去挣钱，三日之后，必当双倍之上加十倍奉还。”
　　陆小凤重复道：“十倍？”
　　他借了叶咕咕一百两银子，双倍是二百两，再加十倍是两千两。
　　叶咕咕说三日之后他还他两千两，不去偷，不去抢，谁能在三日之内赚到两千两？

　　叶咕咕道：“你是不是不相信？”
　　陆小凤道：“我应该相信吗？”
　　叶咕咕站起身，道：“走，我让你相信。”

　　陆小凤自然好奇。他想到了，若是世界上还有来钱最快的方式，那自然是在赌坊里。他恰好也想去走走。
　　可惜叶咕咕带他去的地方竟然不是赌坊，而是布坊。布坊里也卖成品的衣服。
　　叶咕咕走了进去，走进去之前他对陆小凤说：“你愿不愿意最后借我一百两银子？我十倍奉还。”
　　陆小凤想也不想，道：“好。”

　　一分钟以后，叶咕咕没有出来。
　　出来的是一个穿着一件丝绸白袍子妙龄少女，这件上好的丝绸做的白袍子，据说是这家布坊的名产。少女头顶带着一张罩着白纱的斗笠，看不清面貌，但身段之苗条，体态之婀娜，已足以让这条街上的男人回头。
　　少女却径直走到了陆小凤面前，她开口，声音如出谷黄莺：“陆兄。”
　　陆小凤叹了口气：“原来是你。”
　　少女道：“这下你总算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取金小姐了吧？”
　　陆小凤道：“很明白了，谁要是还强迫你娶金小姐，这个人一定是个呆子。”
　　少女竟然就是叶咕咕。
　　陆小凤也明白了叶咕咕为什么要在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巾。
　　女人除了底下比男人少一件东西外，上面也缺一点的。

　　叶咕咕道：“我现在要还你的钱。所以我要去万花楼。”
　　万花楼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妓|院。
　　陆小凤道：“你不必还我钱的。”
　　叶咕咕道：“你不要我还，我却是不能食言的。”

　　*

　　陆小凤就这样回到了金堂满金碧辉煌的前厅里，金堂满满面红光地出来迎接贵客。他满以为陆小凤一定会把叶咕咕带回来，因为他是陆小凤。

　　然而陆小凤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陆小凤道：“我没有带回叶咕咕，因为叶咕咕不能娶金小姐。”
　　金堂满瞪道：“男未婚女未嫁，怎么不能娶？”
　　陆小凤道：“因为现在叶咕咕去了万花楼。”
　　万花楼是什么样的地方，金堂满当然知道，他还很理解：“男人去这种地方很正常，但叶咕咕还是可以娶如玉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是你的这个女婿，她去万花楼不是去嫖人的，而是去被人嫖的。”
　　“什么？！”金堂满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陆小凤道：“她是个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
　　而且，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