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的秘密

　　姜宇宙瞧着我一脸惊讶表情估计觉得很碍眼，没好气地解释：“你别想歪，这跟我没关系。是我哥的房间墙上总贴着你的照片，我每天去他房间一次，也就看到你照片一次。”

　　“你哥哥，他有我的照片？”我挠挠头，当年是我暗恋他，努力想收集他的照片，可从未给过他自己的照片。
　　姜宇宙想必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显得有些恼怒：“反正他就是有，你别管这么多。”
　　“姜宇城，是真的死了吗？”
　　说出这句话时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一直不敢跟别人求证当年那场意外，连提都不想提。别人说，他们死了，于是我就当他们都死了。可，记忆里，他们每个人，都还是鲜活鲜活的。

　　“是的，他死了。”
　　姜宇宙没有看着我，微微下垂的眼睑上有睫毛淡淡的阴影。
　　不知何时攥起来的手心里全是汗。“他是怎么死的？”
　　他终于还是看向了我，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说是意外，载着他们的船在海里出了事故。可我不信，我始终不信。”

　　家属一般提及意外身亡的亲人都会容易激动，也不愿去相信已故亲人的死亡过程。关于当年的事故，我听到的是官方版本，轮船在返航途中触礁沉没，整船的人全部落水。幸存者只有一人。其他人都不幸身亡。

　　是的。当年的兴镇二中高二（3）班，除了幸存者董阎青外，其余同学全部身亡。
　　这就是为什么我听说之后精神压抑的原因。若我没有出国，若我跟着班里同学一同去，会不会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现在的我，像一个逃兵，苟且地活着，丝毫没有幸存的喜悦。

　　“他们都死了，可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仿佛是来自地狱魔音，在我耳旁咫尺距离响起。霎时间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脖子硬得难以转动，他的气息就在我耳边萦绕。
　　“说笑而已，看把你吓得。”姜宇宙恢复了原本的语气，弯着眉打量估计已经面如菜色的我。

　　拿别人的痛处说笑，这种人最讨厌！狠狠斜了他一眼，什么礼貌之类的都给老娘滚一边去，直接拖着箱子走人。就算他是姜宇城的胞弟又如何，始终都不是姜宇城。

　　他三步并两步地跟在后头，时不时伸长脖子过来搭讪。
　　“生气了？”
　　我并不打算继续理睬他。
　　“真得生气了？”他哼了一声，“我哥怎么就看上了你！”
　　“你说什么？你哥看上我？”注意力立刻就被引了过去，好吧，当我之前的话没说。
　　“韩飞扬，你是不是读书读太多反而读傻了。我哥喜欢你那是整个班甚至是整个年级都能看出来的事儿，连你班的班主任都是详装不知而已，你怎么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这天大的喜讯从天而降将我砸得有些晕，我的初恋原来也喜欢着我，是件多么叫人高兴的事。只是这消息来得太迟，初恋已经与我阴阳相隔。
　　我摸摸鼻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想到姜宇城已经死了，所有的兴奋劲顷刻间烟消云散。

　　“你是回兴镇参加董阎青的婚礼？”
　　暗暗吃惊，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难道你也是？”
　　“一起走吧。”他上前与我并肩走，见我拖着行李箱走得慢，索性连我的行李箱也一并包办了。
　　只是他走的方向……不远处的指示牌清楚标着是往地铁的方向。
　　“我不习惯乘地铁，你自己去吧，我还是坐巴士的好。那，我们就此别过。”我冲他微微一笑，试图抢回自己的箱子，再冲他挥手再见。谁知他眼明手快，躲过了我的突袭还将另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在原地华丽丽转了个身就往机场巴士站头走去：“公主病真多。我还是跟着你一块儿去，谁知道你半路会不会被人给拐走。”语毕，还飞过来一记白眼。

　　我脑子嗡嗡一震，好像被人用棒槌狠狠敲了一下。
　　眼前竟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姜宇城侧着身子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将他脏兮兮的篮球往我桌上一放。
　　“你的字写得漂亮，就帮我在篮球上写个我的名字吧。”见我不允，还特意装无辜状讨好，“学习委员，可爱的学习委员，行行好……”
　　我其实特吃这一套，二话不说就在圆咕隆咚的篮球上写下“姜宇城”三个字。说实话，他就是不求我我也很乐意做这种事。
　　他接过球抱在怀里，看起来开心极了。
　　“姜棒子，这点小事都能把你开心成这样！”我笑话他。
　　他便飞来一记白眼，威胁道：“你再这样叫我，放学后我就不带你去看二中跟一中的篮球赛。”

　　有时，人长得一模一样总会有坏得地方。稍稍脑筋一糊涂就容易分不清谁是谁。
　　“韩飞扬？”
　　他一唤我，我一惊，刚才的幻影都没了。愣愣地盯着他的脸，一时间有些慌神。
　　“发什么愣，上车吧。”
　　看看四周，原来巴士都已经来了，我却仿佛大梦初醒般，后知后觉。

　　一路上，我俩的话并不多。原本就不是相熟的关系，加之他总给人一种阴冷又不好亲近的感觉，坐在他身旁的位置叫我感到格外不适。因为我靠窗坐，便总侧着身详装打量窗外景色，以减少和他对话的机会。

　　隆冬的上海大都是这样的天气，没有乌云的天却总是阴沉着，像是蒙着层未洗干净的抹布。天气预报所谓的晴天，也只是稀薄的阳光努力钻过灰白色防护墙好不容易晒在大地上，却发现被冷风一刮，吹散地不见了影。机场直达巴士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着，时不时有开得极快的土方车从旁超车而过，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坐在前排的两个中年妇女每每遇到这种状况就开始窃窃私语，讨论着哪里哪里的土方车翻车压扁了旁边一辆出租车，里头的司机和两个乘客当场死亡。
　　“真是作孽哟，好端端的人就格能噶没了。”
　　“就是呀，听说后来救护车来了想把出租车里头的人拉出来都拉不出来，你晓得哇，人跟车子都黏到一块去了，腻心得来……”
　　“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汗毛都嗒嗒滴。”

　　越是不想听的话题越是刁钻一个劲往耳朵里钻，只能带上耳机听些舒缓心情的音乐。可心情就是难以平静。脑子里一直在思索，那些我无比熟悉的他们，死掉的时候，是何等疼痛何等的惨状？
　　巴士突然猛烈撒车，我一个惯性将头磕在前座椅背上。额头立刻火辣辣疼痛。车厢内寥寥几个乘客纷纷站起来怨言不断。司机大声谩骂了一句：“前面的车寻死啊，高速公路上急撒车。”他又回头跟我们解释：“没事没事，没撞上，大家不要紧张。”

　　紧接着却是更猛烈的一次碰撞，车身剧烈抖动将头顶行李架上的箱子都震落下来。前座的中年妇女开始不淡定了，嚷嚷着“要命了要命了，撞车了”。因为我已经抓着前座椅背上的扶手，所以只是轻微向前冲了一下。

　　“糟糕，是后面的车追尾了。”姜宇宙迅速向车后望了一眼，一手按住我的肩膀，“你有没有受伤？”
　　额头依旧隐隐作痛，可还是咬着牙说：“不痛，没事。”
　　其他乘客催促着司机赶紧开车门让他们下去，司机起先不肯说在高速公路上下车会有危险，可慌乱的乘客哪顾得上这么多，中年妇女的声音尖锐刺耳：“不让我们下去你想干吗？让我们在车上被撞死啊！”拗不过乘客，司机还是开了门。

　　我也想随大流下车，总好过后面的车子每一次追尾都连带着我们的巴士抖动一次。姜宇宙却拦着不让我下去：“下去更危险，我们不清楚后面的状况，万一有车子换道从旁边的道路飞速开过来，是根本来不及避开路人的。”
　　他眼神坚定，凉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不由分说的表情。
　　我点点头，老实坐回位置上。

　　七八个乘客从开启的车门里鱼贯而出，隔着车窗玻璃向外看，第一个下车的正是坐我前头的中年妇女，手里还拖着大红色行李箱。她回头正跟后面的人说话，好似在埋怨什么，额头时不时泛起深刻的皱纹。
　　后来，发生了我真的没看清楚。隐约是一辆飞速而来的黑色轿车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一声闷闷的撞击声后，飞溅而出的猩红色液体模糊了我身旁的车窗。

　　我想都没想立刻打开车窗，寒冬的凉风夹杂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一股脑儿全部涌进来。那味道，跟小时候看着奶奶杀活鸡时，拿着利刀一刀划开鸡脖子，鸡血喷涌而出的味道一模一样。粘稠状带着铁锈的腥味。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嗓子止不住冒出干呕的声音。
　　“别看。”
　　一双温暖的大手敷上了我的眼睛，挡住了原本应该映入眼帘的血腥场面。他掌心淡淡烟草味，正好盖过刚才在鼻尖萦绕的血腥味。
　　从他指缝间，能看到黑色的道路上血迹斑斑，大红色行李箱倒在不远处，被鲜红的血液逐渐浸染。

　　只能用耳朵聆听的世界变得格外嘈杂。
　　尖叫声，吵嚷声，金属器材摩擦后的尖锐声，统统混杂在一起。
　　我听得格外模糊，耳畔只有一个声音清晰明亮。
　　“你不要怕，韩飞扬你不要怕，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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