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清梦

　　天空一碧如洗，园子里的春景喜人，枝头点点桃红夺人眼球，无名的烦躁却像爬满身的跳蚤，让人坐立难安。早前胤禩的奶公雅齐布犯事，被皇帝发配到蒙古翁牛特部温恪那里，今日却见到他在园子外徘徊不前，被莫姚发现后也不拜见，扭头就跑。
　　丫头报说九阿哥来，莫姚出门相迎，开口便质问，“表哥可知道雅齐布去而复返？”
　　“这个，”胤禟有些措手不及，“八哥如何说？”
　　“管他如何说，我问的是你。看来你是知道的，省了我去问他，雅齐布为何还在京中，是他自己去而复返，还是胤禩的主意。”
　　“这个，”
　　“不管是谁的主意，现在，立刻，马上让他回翁牛特去。”
　　“这个，还是等八哥回来再说。”
　　“倒是提醒我，怎么你一人过来，他呢。”
　　“八哥到普奇府里去了，让我先过来，十四原说要去找老十，老十在府里陪着十弟妹待产，也不知十四去了哪儿？”
　　胤禟的绕口令，莫姚只听见普奇的名字，觉着熟悉，可又想不起出处，只重复着，“普奇，普奇，是养了好多歌姬，时常宴请你们兄弟的那个么？”
　　“你别多想，今次不是宴请，再说八哥也不常去，八哥早有声名在外，不食荤腥。”
　　莫姚还来不及笑，就被胤禟后面的话闪了舌头，“说是普奇那里来了个道人，神奇异常，非要引荐给八哥，八哥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不过是去应个场面。”
　　莫姚终于知道为何今日右眼皮胡颤乱跳就没停过，试探着问，“道人，可是叫张明德？”
　　“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
　　正说着，胤禩与十四一道进了内院，胤禩满脸笑容而来，莫姚却没有心情回应，克制地问到，“可是有喜事？”
　　十四满不在乎道，“八哥见到你总是乐呵的。”
　　“八哥回来得正好，我正给表妹说，八哥今日去普奇那里绝非宴饮，不过是普奇整日无所事事，又爱豢养些江湖术士，哗众取宠罢了。”
　　胤禩摇头道，“都是些胡言乱语，招摇撞骗之流，不提也罢。”
　　“江湖术士的话也未必尽是虚言，今日那道人还说八哥是贵人之相，可堪日后，又是福寿之人，多子之相。”有热闹自然少不了十四，一听便知他一道去的普奇府。
　　说别的，莫姚也许会信，唯有这两件事是莫姚始终介怀的，一生膝下寥落，未知天命而亡，哪里来的福寿多子。胤禩还来不及责备十四多话，就察觉莫姚脸色变了，只听她冷冷说道，“那你就没替自己也问问。”
　　“倒是想问的，只是那家伙后来竟说要谋刺太子，八哥命人将他乱棍打了出去。”十四还是一脸轻松说笑的情状。
　　“为何没有抓起来，却让他走了？”
　　胤禩不及回答，又被十四插话，“不过是个骗子，何必小题大做？”
　　莫姚厉声道，“小题大做？谋刺太子，如此悖逆之言，就足以灭九族，你们是否想过，若有心之人将此事告诉皇阿玛，该当如何，再者，就算无人去说这些是非，皇阿玛就不知道么？”莫姚一边说着，一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过着电影，一废，锁拿，圈禁，革爵，死鹰，一生不以复用，悲剧不就是由此开始的么。“哼，你们想知道的前程，我便能告诉你，何必问旁人。”
　　胤禩只道是孩子触到莫姚痛处，十四他们原不知她小产的事，想要上前安抚，被莫姚推开，拂袖而去。十四一脸莫名，转望胤禟，胤禟沉吟，抬头只说，“八哥，还是让雅齐布速回温恪那里去”。

　　莫姚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听见胤禩往内室而来，赶紧闭了眼睛。胤禩轻声蹑脚掀被上床，将她环抱在怀里，知她假寐，低头轻吻她的前额，“今日怎么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张明德出现的这样早，有记载的四十七年，一切都没有征兆，突然就发生了，又像是早有预警，一切自有因果。莫姚抬眼凝视他，“胤禩，你信命么？”
　　“为何又问这个？”
　　“那道人的话，你信么。生命开始的时候，我们总会有各种猜想，可如果早知道结局，其实有些事并不是你付出了多少，就会有多少回报，也有可能到头来你发现为之付出的一切原不值得。”
　　胤禩并不明白她时常的担忧从何而来，却知那自在的真心终是被蒙了尘埃，左手轻抚她的脸庞，“除了你，旁的我不强求。”
　　即使自己只是一个时光的行者，早知天命，如此的情话，还是能让人一笑莞尔，“我给你说个洋人的故事吧，有一个男人叫亨利，他得了一种叫做慢性时间错位症的病，会不知不觉游离在时间之间”莫姚停顿了一刻，努力地搜寻他能明白的说法，“就是说他会无法自控的回到过去，穿越未来，他是一个不由自主的时间的旅行者。他的妻子叫克莱尔，他以为自己是在二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了二十岁的克莱尔，而实际上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年，克莱尔六岁，他三十六岁。正因为那些不由自主地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游历穿梭，他不得不一遍遍遭遇悲伤的童年，幼小的自己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在车祸中，不仅如此，甚至遇见自己的死亡，而这一切他都只能旁观，只能将一生的喜悦、悲伤反复品味。而克莱尔总是觉得自己被丈夫远远抛在身后，好像从未真正拥有，因为随时都会面对别离，又像是从未失去，因为在下一个路口，他们会再次相遇。”
　　“为何洋人总有这样怪异的故事。”
　　莫姚感觉自己被抱的更紧，胤禩的身体有些僵直，是因为这个有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么，握住他的手，希冀用双唇的温度安抚他突来的紧张，“我们的神怪故事还少么，杜丽娘还不是因为一场春梦，一命呜呼，又为着柳梦梅的情深唤念，死而复生。你不知道么，我便是误入此间的妖精。”
　　胤禩终是笑了，“你就是吃人的妖精，我也认了。”

　　皇帝下令停了今年万寿节的朝贺，巡幸直隶回京，康熙想是突然厌倦了万人朝拜虚华的熙攘，只吩咐在畅春园里办家宴，并有恩旨各皇子携大小家眷赴宴，各府里的侧室和妾室都有恩典得见天颜。
　　晚宴时太后所居凝春堂近处的花园搭了戏台，女眷们都在此处陪着太后。
　　“还是八弟妹体面，这《桃花扇》禁了快十年，也就是八弟妹一句话，我们今日才有幸能看到，当年可是轰动北京城，岁无虚日，连皇阿玛都派人索了手稿去。”三阿哥福晋的话虽是笑着说的，可旁人都能听出羡慕嫉妒恨。
　　莫姚也是为太后解闷时无意间谈起的《桃花扇》，巧的是康熙正好来给太后请安，便想起了这桩陈年旧事。康熙三十八年，孔尚任一曲《桃花扇》可谓是洛阳纸贵，为人传唱，就连远在湖北的容美土司也遣使投诗赞誉，可书里说的是前明王朝的兴亡，还大加赞誉了抗清英雄史可法，难免会引起前明故臣遗老的亡国之痛，书被禁了，孔尚任也被罢了官。金子总是难以被埋没的，否则当年康熙怎会巴巴地让人去索了书稿，寻书的人正是与孔尚任相熟的三阿哥胤祉，否则三福晋今日也没有这么多轶闻与妯娌谈笑。时过境迁，皇帝一句话，《桃花扇》重见天日，出尔反尔原不是新鲜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皆是当权者擅长的把戏，他要说天是白的，云是蓝的，也只得认了。
　　无辜遭人嫉恨，好在这许多年皇家的媳妇没有白做，莫姚冲她嫣然一笑，“三嫂说笑了。”转头与海兰说话，与无谓人不必说无谓话。
　　只听见海兰小声道，“别笑得太美了，你没见四嫂一直盯着你么。”
　　“呵，呵。”莫姚一阵憨笑，怎会不知，一进园子，莫姚就被惠宁的冷眼冻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胤禛的单相思又不是自己招惹来的，连带着肖雅也不敢与自己太过亲近。

　　观澜榭的西边是一片太湖石垒砌的假山，内里有许多密闭的空间，白日里宫女们喜欢在那里躲懒，天黑以后却是密会的好地方。
　　“人已经送走了。”
　　“很好，必不要再让他寻到什么错处。”
　　“这个我自然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那里你尽可以放心，都会办好。她……”
　　能听见前院戏台上云板声起，传来老生哀歌，“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那是《桃花扇》最后一出《余韵》，今日听得倒像是当头的警世恒言，“走吧，戏要散了。”

　　水榭的对面很热闹，一群人纠缠不休。话说胤礽有些酒醉，从宴席上退出来，正行到湖边，却见海善搂着个人不放，嘴里手里都不干净，待看清楚，被搂之人正是胤礽贴身侍候的小太监，生得清秀，又十分聪明，是个难得贴心的奴才。海善是恭亲王常宁的第三子，胤礽的堂兄弟，恭亲王过世后袭爵封了贝勒，却不是个好东西，好色荒淫，府里妻妾成群，豢养男优，如今连太监都不放过。
　　胤礽毫不顾忌在场的这许多人，叫嚣着，“你们是看如今本宫不中用了，莫说今日本宫还是太子，就是他日毓庆宫易主，也容不得你们在孤王这里撒野。”小太监抱着胤礽的腿哭喊求饶，殴挞皇亲宗室若是闹到皇帝那里，奴才命本就轻贱，太子必遭嫌弃。海善已经蜷缩在地上，不能动弹，闻声而来相劝的平郡王纳尔苏也被胤礽踢了两脚，被十四扶着歇在石墩上。
　　这里的情形已有人报知了皇帝，胤祉和胤祺便是康熙派来的观察，莫姚将自己隐在随之而来的众人身后，自己不过是出来散酒气，却在暗处目睹事情的全部，眼睛看见的都未必是事实，何况是混沌不清的历史真相，胤礽也未必就是今日所见之太子。

《至**爱》
《至爱吾爱》是三月目前看过的最好的关于九龙夺嫡的清穿文，三月开笔写《半生清梦》也是受此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