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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海公子
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好奇这个好奇那个,尽管我自认为好奇的对象不同于那些文艺女青年,但其实不管我好奇的对象是什么,好奇的方式的的确确就是典型的文艺女青年症状。
跟文艺女青年一样,我喜欢旅行。尽管我是发自内心的好奇,自觉不是为了凸显个性,尽管我去了一些看起来人很少,缺乏小资情趣的地方,但无论如何,我像文艺女青年一样,常常一来了兴头,就钳着个包,出门旅行去了......
一次住在个特个色的当地酒店,建在海边,其实是个极大极大的湖边,湖边居然也有这些个陡峭高耸的岩石,酒店建在岩石高处的平地上,露台一出去,就悬在了湖面上,下面是陡峭的岩石立面,后来散步时才搞清楚地形,是湖边即有一座山,山不高,顶是平的,没有居民,居民都在水北面的平地上,这种山岭上,就这么一座酒店,也没有树。
来的人少,难得没有一般当地酒店那种浓重的烟酒气焰,海风,不,是湖面上的风吹来,逗得白色纱帘轻轻荡开,又被吸纳出去...写完了流水帐似的旅游博客,到湖边去散了散步,据说有个小景点,是块刻石,退潮的时候就会露出来,正是农历十六的子夜时分,月色正满,周围亮得一塌糊涂。就算不亮,我也一样出来,兜里揣着个胡椒喷雾,这网上买的东西管不管用只有天晓得,不过本来就胆大,揣个这个,也就是表示我不莽撞,是认真负责的,何况,这一带看起来不像是有啥机会可趟浑水的。
在别人告诉我的地点,来回走了好两趟,屁也没找着,倒是在水边的石头缝里看见一块像贝壳又像云母片的东西,透亮透亮的,半个手掌大,月光照着,让人措不开眼,像美玉,像剔透的花瓣......不知道怎么形容,从来没看见过类似的东西,类似质感的东西都没见过,总算叫我感到了高兴,小心翼翼的带回来,在房间露台上一边喝饮料,一边借着月光看啊看。
水面上雾蒙蒙的,空气也很静止,有一阵觉得好像打了一下瞌睡,再睁眼,看见有个白衣翻飞的身影,乘着水气,蒸腾着就升上了石壁,直接上了露台,然后就大眼瞪小眼的被一双漆黑的眸子吸着,看了也不知多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双眼睛看着太有情绪和生气,我好像也没转到鬼啊神仙啊这类念头上去。
我一没谈过恋爱的自诩成熟实际还处在幻想期的笨蛋,被一披着漆亮长发的,面色比我还漂亮的男人盯着,你指望我能有啥特有风度、特有姿态的反应?不过傻了而已。
最后,他问了句:“你待如何?”
什么我待如何?我有些慌了,慌不是害怕,实在你在异性面前,面子是很重要的,这种很有质感很有神秘感的打机锋,完全张不开口,对不上一句半句,太丢人,好像因为人家漂亮,话都不会回了,根本不是我这种有性格的女青年应该的反应。
我气得只想弄死自己,都快恼羞成怒了,才问了句:“您有事儿?”
这男的,眉头似乎瞬间蹙了蹙,又开始盯着我看,这回的看法换了,具体也形容不清,只是好像有种感觉,他的眼光探进我的心房,不耐烦的,却很深入的摸了一把,等他摸完,我们本是陌生人,忽然间,就成了那种故事里形容的,关系有些无奈,但彼此实在太熟悉的老夫老妻。
事情很奇怪,从那一刻开始,我们真的很像老夫老妻,他因为什么不得已的压力忍耐着我,不愿翻脸,我的习惯爱好,他样样知道,也习惯式的配合我的所有需要,互动无障碍,不过跟一般老头子看电视不同的,他与我空间共存又隔绝我的方式,是坐在廊下横吹一管玉笛,月色当空,清景无限。
忘了说了,不管我在哪儿,他都能在正确的时候到来。所谓正确的时候,就是我一人出门在外的时候,不管旅行还是公差,或者我被抛弃的时候,或者男人出轨,吵了架离家出走的时候......总之,我一落单,他就来了。
我也搞不明白,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儿,是为啥,我似乎也没纠缠他吗,虽然按我们俩个的样子,貌似得是我纠缠他。反正以当今的行情,我这样工作尚可、相貌尚可、教育尚可、家庭尚可......样样尚可的女人实在是大中小城市各地通用的名产特产,满大街都放量式供应,而他这样的,我见都没见着过,实在想都没想着过,我最花力气的幻想,也不能具体到他这个程度,只是脑子里重复,啊,这次的男主角一定是绝色,但怎么个绝色,从来也具体不起来,直到见到他。
我们俩不太交谈,他每次来了,手轻轻触过窗栏,我待着的房间忽然就变幻了,成了一间大屋顶的老房子,雕梁画栋,门外,是个半颓的院落,走下丹樨,荒草没径,有一处小轩,边上是棵雪松冲天而起,远处圈着院墙,你总觉得门户就在某处,但却永远也瞥不见。
他就坐在廊庑之下,安静的扬起笛声,不知为什么,不管我们在哪儿,他的笛声里,似乎总荡着一种幽幽的,夜色里水面发出的声响。
起初也想问他些什么,可是他那样子,我又觉得本来就堵着的心,与他说话,恐怕是更要不通畅起来,反正无事的时分,他愿意来,愿意吹曲儿,那就随他呗。
当然,我跟他的相聚,并不只是他垂腿坐在屋檐下吹奏笛音而已。我是个极其懒惰的人,在我没回过神儿,指使他帮我递过东西取过东西以后,我发现他极好役使,基本就是叫他干什么都行,于是事情很快的,发展到了他默不吭声,干了所有可以替我干的事儿。
可也就这些,我们从不亲近,不亲近并不表示不接近,但我没有意图因为他总在这里,就要发展出点儿什么,我有我的自尊,就算我没人要了,一个人得孤独下去了,这年头,找什么不好找啊,我犯不着让自己的自尊心受委屈。不过就是个漂亮男人,你就是月里的仙子,海里的人鱼,又咋样。
倒不是我不能倒追男人,可那也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死皮赖脸,有啥意思,就算是男追女,那个也不上路,没品!
他的眼光总带着距离,似乎最亲近,亲近的仿佛两个合成一个的感觉,似乎又无比遥远,遥远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天人永隔。
我渐渐觉出我跟他的关系有些病态,因为我感情一受挫,就预备着他的出现,尽管他又不是我的爱侣,可有人在眼前晃着,而且必来,跟有只眼睛跟着你似的,风雨无阻,时间久了,无论如何都会有了依赖。
我有些生气了,一个人凭什么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这么切入你的生活,而且也搞不清他到底要干嘛,又没说好可以相爱,却莫名其妙有了一种牵绊和情感。
这都十年了,我都一晃三十多岁了,我终于在某个昏晦的傍晚,做好了心里建设,对他说了句:要不你别来了,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我没预备他回头,因为除了知道我要他做事,那个也不用我说出来,他从来就不回头。这次他回了头,眼睛忽然雪亮雪亮的瞪着我,跟我是什么母夜叉活妖怪似的,瞪了我半晌,才冒出句:还我!
我愣了,还什么,我跟你之间有什么,初夜还是心肺,我什么也没得......他说:我被你役使经年,总可以还我了吧?
我忽然累了,他在我眼里,天人之色的面貌也忽然失去了最后一重压力,我烦躁了,问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来,又要我还什么。
他也愣了,继而焦躁起来,忽然又若恍然大悟、懊恼不迭起来。幽幽长叹一声,说:那块儿海边礁石下的鳞片,你不知道吗?
我忽然就有想吐血的冲动,难道我被人误会了这么些年,以为我扣了人东西不还,把人做了压寨夫人,不对,不是压寨夫人,是个抵了身的奴隶。
这算什么事儿,可我懊恼的气都不会气了,我真是连认都不认识这个人,你叫啥呀?你妈贵姓啊?你是人是妖啊?
书架里挤压着我在无数次旅行中带回的树叶、碎瓷片、碎陶片、贝壳、木头、纸片、织物、图片......甚至还有一朵废城池上长出的棉花。我从这些旅行纪念品中费劲的摸出了这块漂亮的,几乎像他一样特别漂亮的石片,拿到廊下递给了他。
他就这么收起笛子,收起那石片儿,站起来走了,他曾经从高崖上纵身一跃,跃入水中,那姿势是如此难以形容的优美,最有天分的高台跳水运动员也做不到;他也曾漂浮在夜色里,像魏晋名士一样晃荡在奇诡的氛围里,直到跟水天融成一色;他也曾从石阶上走下,拐到树后,就没了身影......可这次,他用了最寻常的离开的办法,直直的往门户走去,院墙上不知何时竟有了门户,他开门,迈出门槛,又体贴的合好门扉,门扉回音消失的那一刹那,一切幻境也随声而落,我不过是在自家的客厅里。
我后来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男朋友,父母老了,也没人管我,我在实在无聊的时候幻想过,那个夜花般的男子又回来了,把那块儿扁平剔透的石头做成了一枚坠子,送给我作项链,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说误会了我,可是在十年的相处里,我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女子,他恋恋不能忘,他要永远这么陪伴着我,陪我度过都市里特别苦闷的一生,他要和我做各种奇怪的事儿,只有人类和神仙才可能一起做到的事儿,他还要在夜色里带我漂浮在水面上,荡漾在空气里。他还会一点儿都不嫌我老,觉得比起我,其他女人都是海上的泡沫,而我,则是正好飘到他嘴边的那团泡沫。总之,我有了人陪伴,他再也不吹笛子了,不是听我说话,就是对我说话......他一个轻灵的仙人,居然做得一手好菜,因为我只有吃美味儿的时候,才觉得心情是好的。
我想过那么几次,可他再也没出现过,生活里什么神奇都没有,我渐渐也就淡忘了,淡到几乎质疑起自己的记忆来,觉得会不会都是幻觉和梦境。反正后来也不想了,我还是上班下班,看些演出,有时候开车出去转转,出差的时候去看看博物馆,放假就出去旅行,人老起来很快,感觉很快都可以退休了......
我觉得我跟当年那个文艺女青年也没啥区别,以前还爱看看书,自从那个男子来过之后,因为总有人在吹笛子,我也都是发愣的听笛子,于是也就连看书的习惯都没了,而且他在的那些年里,有时整理散乱在屋里的书籍,无论多高深的书,总能叫他发笑,那也是他唯一笑的时候,那种根本连轻蔑都懒得的笑,嘴角就那么微不可察的浮起一丝......他笑的时候,我觉得是配了台词的,空中飘过五个字:可悲的人类!因为这样太长久的条件反射,弄得我也很轻蔑书籍,觉得不过都是垃圾,不仅书籍是垃圾,整个人类都是垃圾。
后来我觉得我已经忘了他,但不知哪天我也开始吹笛子,我收集了无数的笛子,从各个旅行目的地带回的各种笛子,我钻研了无数吹奏的技巧,我还会吹一些奇特的曲子,奇特是专家说的,他们说按音律,似乎是失传的古曲,可也没法落实,其实都是我听了千百遍,那个男人在黄昏和夜色里,垂腿坐在廊下吹的那些曲子,我自己学会吹了,才懂得那些曲子,是多么的需要技艺,多么的转折起伏,多么的难以想象,真不该是人间有的,竟然我就听到了,而且现在还会吹奏。
我这时,才觉出了自己的幸运,这曲调越听越美,越懂得其中奥妙,越无法不赞叹连连,简直是人世间可以遇到的最神奇的事儿。我再也没有如同惦念伴侣一样惦念过那男子,却觉得他留了什么在我身上,我总很亲切的想起他,因他从海上乘雾气而来,又穿着古旧的衣衫,翩翩衣袂,绝世佳公子一般,我心里想说起他的时候,就总是称呼“海公子”,譬如:哦,那就是海公子第一次来的夜里,离去时,边踏着清晨的浪头,边吹奏的一段儿,我不如就叫它踏浪曲吧;哦,这就是海公子月明起风的夜晚最爱吹的曲子,我就叫他清夜良宵吧......我胡乱的叨咕着海公子,胡乱文理不通的给每支曲子安着名字,想着海公子听了我的演奏和我起的名字,会不会又蹙起他风流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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