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处偏佳

　　明皙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康熙，却见他正用那双黝黑的眼睛高深莫测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一惊，想着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却见康熙忽然莞颜笑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明皙的头，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向了南书房。康熙的心里其实不平静。自己自即位以来勤奋刻苦，兢兢业业，身体力行，劳心劳力。除鳌拜，定三藩，直到去年□□，总算有了一些成就，可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天下，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到处写上能警励自己的话语，一刻也不敢放松。人人只当皇帝九五之尊，天下莫敢不从，可要做一个得民心的君主，却从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艰辛。而明皙的一句“为君者，大难”，却一下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明皙见康熙没什么反应，眉头紧蹙着，想了想还是晃了晃他牵着自己的手，软软地叫了声“皇上”。
　　康熙回过神来，看了看书房里因为早晨偷懒攒下的几沓折子，也轻轻晃了晃明皙的手，说道：“你自己去挑书，想要什么书就叫李德全给你取下来。”说着对一直跟在俩人身后的李德全点了点头，放开了明皙的手。每一日都是今日，今日事今日毕，还是先把奏章批阅完吧，皇帝果然是不好当的啊！康熙呼出口气，神清气爽的向软榻上的书案走去。
　　明皙见书房里这么多书，好多还是珍本完本，心里早乐出了一朵花。一听到康熙的旨意，她撒丫子就奔向了书架，可小短腿激动了半天，也没跑出太远。她自己没顾上这些，兀自的兴高采烈，身后的李德全却眉眼弯了起来。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怪不得她说了那么僭越的话，万岁爷都没有为难的颜色。
　　见李德全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明皙嫩嫩地喊了声“李公公”，笑得李德全白净的面孔顿时红潮一片，“格格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兀的折煞了奴才。”
　　明皙也不答话，笑笑地指了几本书，倒也没贪多。
　　取好书，李德全领着明皙来到康熙跟前。康熙从折子上抬起眼，看了看李德全手里的书，笑道：“搁在一边吧。”又看向明皙，“你倒是会选书，净选了些孤本。”
　　明皙嘴角咧了咧，也不说话，一幅装傻的样子。
　　康熙朝软榻上努了努嘴，示意明皙坐在上边看书，又让李德全吩咐下去：一会儿安亲王出了慈宁宫，就让他到这里来。李德全领旨出去了，南书房只剩下了康熙和明皙俩人。
　　毫不客气地脱了鞋上了软榻，明皙往康熙的书案上瞥了一眼，然后直直地扑了过去。康熙吓了一跳，却见明皙傻笑着盯着桌边上的一本《资治通鉴》，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康熙不禁失笑：“怎么，对朕的这本书也感兴趣？”
　　明皙连忙点头，一脸的谄媚。
　　康熙笑了笑，反诘道：“这书事关前代得失，甚有禆于治道，你一个小姑娘看了有什么用处？”
　　明皙笑嘻嘻地回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何况《通鉴》体大精深，奴婢怎么不能看，而且皇上您‘一日二日万几’，怎有闲暇看这书呢！”
　　康熙点了下明皙的额头，轻啐道：“就你鬼道理多！”这么说着，却还是将那本书捧了起来，轻轻地拭了一下上边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递给了明皙。
　　明皙也同样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爱惜书的人，对书本的珍惜都是一样的，何况这样一本年代古老、纸张古朴的孤本卷帙。
　　拿到了书，明皙也不再打扰康熙，兀自端坐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看起了那本《资治通鉴》。书本就是不错的书，虽然内容有些晦涩艰深，旁边却恰当的用小楷添加了不少注释，让明皙看起来明了了许多。而且那字与正殿屏风和金柱上的九成相似，又想到书就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说明有人总爱翻看着。这么看来，不管是那楹联还是注释，想必都是康熙的杰作了。
　　那书上的注释解释的恰到好处，疑点、难点宛如标准教参一样被标注了出来，使观者一目了然。虽然从墨迹上看不出新旧，可标注的字体有像孩童一样的幼稚浅白，有少年一样不掩锋芒的狂放，还有历经沧桑的成熟圆润。想必康熙研读过不止一次了吧！
　　明皙一开始还是端坐着的，后来看的入迷，索性趴在了软榻上，一双肉嫩的小腿向上弯起，一翘一翘随着心情闲适的摆动。
　　屋里静悄悄的，正当中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只玉条纹兽耳簋，玉青色的器身两侧各有一个夔兽吞耳，兽首两侧雕刻了一圈阴线夔纹，簋腹排列着质朴的纵向条纹，圆形圈足上，装饰着四个凸戟。古朴紫檀木质的顶盖边缘雕刻着仿古云纹，若有若无的龙麝香从盖中间的卷草纹镂空处袅袅升起，渐渐沾染了衣裳。
　　看书看的有些口渴，明皙忍不住抬头四下张望，果然软榻右侧的小几上放着一些新鲜水果：红的樱桃，绿的杨桃，紫的葡萄，黄的香蕉，橙的柳丁……颜色鲜艳，形状可人。明皙也没挑，随手拿了颗苹果又爬回了刚趴着的地方原样趴好，只是嘴里“嘎巴嘎巴”的嚼起了苹果。
　　其实早上留下的奏折本就不是太要紧的，不过都是些琐碎事情，认认真真批示下来，花费的时间也不是很长。批完奏折，康熙这才听到清脆的咬苹果声，再看过去，只见明皙翘着腿，苹果丰润的汁水顺着她白嫩的手掌流下来，他刚要出声提醒，就见明皙目不斜视的将手掌凑到嘴边，一舔，水渍便消失在唇舌间。康熙见此，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轻咳一声，开口微责道：“一个姑娘家就不能坐的端正些，行为举止要有些规矩！”
　　明皙听到康熙说话，抬起头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皇上，您不能对一个三岁的小孩要求太高。”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康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半晌才纳闷地憋出一句：“你确定不是因为你长不高所以才一直称自己是三岁的？”
　　明皙骨碌碌地爬起来跪好，将苹果核丢到一边，又抽出帕子胡乱地擦了擦，双手软绵绵地撑在软榻上，眨眨明亮的眼睛，认真地回道：“你才长不高！”说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悄眼看向康熙，见他眉眼笑笑，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奴婢是康熙二十年六月的生辰，现在是康熙二十三年，掰指头也能数出来我是三岁。”末了还补充一句，“玛法这么问额娘的时候，额娘就是这么回的。”
　　康熙嘴角抽了抽，看了看明皙不伦不类的跪姿，眼神深邃：“哪个三岁的小孩子像你这样！”
　　明皙就着跪着的姿势，一展身体，再一缩屁股，活像只毛毛虫般的向康熙蠕去，待挪到康熙身边，她才奶声奶气地开口：“我又没做过三岁的小孩，我怎么知道三岁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康熙被明皙奇异的思想噎了噎，然后摇摇头问道：“难道你阿玛只教你读了经史子集，竟没读些《女戒》、《烈女传》？”
　　明皙拱着屁股趴在康熙跟前，下巴一点一点地挪到康熙的大腿上，说道：“玛法和额娘说，那些都是骗人的，不叫我看。”
　　康熙想了想印象中那对父女，这样话的确有可能出自他们。可想到和硕格格和额附，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柔和，“明皙，你想你阿玛和额娘吗？”
　　明皙忽闪着如蝶翼般轻柔的睫毛，点了点下巴，“想。”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但是额娘和阿玛去了天堂，那里很美，他们在那里很幸福，明皙虽然很想他们，可明皙希望他们能幸福。”
　　明皙的一番话说得淡淡的，却让人听着很窝心。那种死亡带给人们的距离与阴暗，在这里却留下了暖暖的祈盼与祝福。
　　康熙也忽然想到了自己早已逝去的父皇，如果真的有天国，他在那里，会比这里更加幸福吧。明皙小小的年纪，却能有这样一片孝心，着实难得啊！不过，“你怎么知道你阿玛和额娘去了天堂，是听钦天监的那些老毛子说的么？”
　　明皙翻身在康熙腿上躺好，闭上眼，静静回道：“五月末上，我去过王府井上的天主堂，那里的伯伯告诉我的。”
　　康熙心中一动，和硕格格和额附正是五月去的。真是难为了这小小的孩子。想着他不自禁地抚了抚明皙的头发。三岁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是被皇玛嬷和皇额娘疼在手心里的宝，虽然皇阿玛不太亲近他，可偶尔也和颜悦色的给他讲故事，带他在宫里四处玩耍。而这些宫里的阿哥格格，更是被人宠的如小祖宗般，哪能有那么些多舛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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