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处偏佳

　　出了宫，先随大阿哥回府换了衣服，兄弟俩又坐着马车去溜北京城。
　　对于从没出过宫的胤禛来说，眼前这些所见从来都只能靠书上的零星描绘，自己再加以想象。出了宫这么细细一看，便觉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奇妙的。这便是皇阿玛拥有的江山啊！小小的他见到这么多平常见不到的景致，心里头一回升起了对皇阿玛深深地羡慕。
　　在街上简略地吃完午饭，大阿哥牵着胤禛的手，慢慢的随处晃悠。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才十月的天气，萧瑟谈不上，却别有一番景色。
　　两人正走着，忽听大阿哥“咦” 了一声，胤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脱口而出：“日斜柳暗华嫣，醉卧谁家少年？”
　　听着胤禛出口的诗文，大阿哥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那是写春的词，现在都深秋了，还‘春色、春色’！”说完看了看那台阶上双手拖住脸颊的小孩，又道：“那也不是谁家醉卧的少年，明明是个小姑娘！”当然，还是个奇怪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头上梳着两个娃娃髻，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料子看起来虽也上乘，却似乎是哪个大家的丫鬟妆扮。
　　胤禛哪管看那小孩的服色，就算看了也不明白，他只是觉得那小人脸色粉嫩如桃花，一双大眼睛水灵灵雾蒙蒙，端的可爱怡人。想着，已松开大阿哥的手，径直向那小孩走去。
　　大阿哥无语地摇摇头，只得跟上去。
　　见那小孩端坐在台阶上，只管皱着眉头，胤禛一时好奇，也坐在了她的身边。“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家人呢？”
　　那小女孩理都没有理他，忽然站起身，向身后的门内走去。胤禛和大阿哥这才注意到身后敞开的门扉上挂着个匾额，两个古隶大字端端正正地写在匾额上，“腹中”。倒是个奇怪的名字！胤禛看了一眼大阿哥，抬脚便走了进去。进了内堂，光线有些昏暗，胤禛细细一看，整个店铺满满当当都是各类的书，却不见一个人，只有满屋萦绕的纸墨香气。原来竟是个书斋。
　　胤禛左右打量了下墙壁上的各类书目，疑惑地向大阿哥问道：“大哥，为什么书斋要起名叫做‘腹中’呢？口腹之欲不应该是说酒肆饭店么？”
　　大阿哥刚想作答，就听见一旁的书架边一个清扬稚嫩的声音缓缓念道：“‘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竟然有人连唐诗三百首都读不全。”
　　胤禛听见有人讥笑他，脸色不禁一红，同时狠狠向发声处瞪去。不料眼神还没收回，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抱着几本书从书架后边走出来。不正是先他们进来的小姑娘吗！
　　胤禛吞了吞口水，缩了缩脖子，求助般地看向大阿哥。
　　大阿哥“扑哧”一笑，难道自家小四竟然看上了这小丫头？可这俩孩子，才几岁？见胤禛一直盯着自己，大阿哥咳嗽了两声，敛了笑意，正正经经地说道：“‘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这本是唐人李颀《送陈章甫》中赞扬友人陈章甫胸怀万卷满腹经纶的话。不过被老板用在了这里，倒也贴切！”
　　“小姐公子好见识！”大阿哥正说着话，忽闻一道声音从柜台后边传来，“叮叮嗵嗵”一阵琐碎的响声过后，一人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从柜台后边站起身。见大阿哥有些微愣的表情，那人抱了抱拳，道歉道：“让公子见笑了。”说完草草的理了一下头上的乱发。
　　大阿哥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这时站在一边的小女孩盈盈开口，“麻烦问一下，这个能换几本书？”说着举起自己细细的胳膊，露出一截粉嫩嫩藕般的小臂。
　　胤禛张大了嘴，惊讶地道：“你要把自己卖了？”
　　那小女孩瞪了他一眼，又晃了晃自己的胳膊。
　　柜台后的那个青年趴在柜台上，往下看了看，开口问道：“小姑娘你是想把你的镯子抵给我？”
　　胤禛听他这么一说，急急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件通体白透、晶莹玉润的镯子环在小女孩的手臂上。
　　见小女孩点点头，柜台后的青年眯了眯眼，半个身子探出了柜台，似乎是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直站在旁边的大阿哥无言地看着店里的几人，只觉得这景象怎么看怎么诡异。想着，他一把抱起小女孩放在了柜台上，惹得那青年一阵惊呼。所幸柜台还比较宽敞。
　　青年捧起小女孩的胳膊，细细地观察着，一边的胤禛却忽然扯了扯大阿哥的袍子，好一会儿，他才有些羞赧地说道：“大哥，也把我抱上去吧。”
　　大阿哥心里翻了翻白眼，却还是把胤禛抱着放在了柜台上，只不过一只手还放在了他的身后，以防他不小心掉下去。
　　那女孩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大阿哥护住胤禛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只任着身前的青年端详她手上的玉镯。
　　那青年看了半晌，直看得满头大汗，最后对小女孩抱了抱拳，“恕张某眼拙，实在估不出来这宝贝的价儿，您还是拿别的来买书吧。”
　　小女孩身子抖了抖，似乎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半天才道：“我没有钱，只有这个！”
　　坐在一旁的胤禛见店主为难的样子，忽然问道：“你要买几本书，不如你将那镯子卖给我，我帮你掏书钱。”
　　小女孩很爽利地褪下镯子，伸到胤禛面前：“钱拿来！”又指了指地上，“我要地上那几本书。”
　　大阿哥以为胤禛当真看上了那镯子，心想买也就买了罢，毕竟看成色，那镯子是难得的岫岩白岫玉。正晃神间，忽然感觉有人扯着自己的袖子。一低头，正对上胤禛有些讨好的脸。
　　“大哥，我没带钱。”
　　大阿哥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小锭银子搁在胤禛掌心，却见他皱了皱眉，又抬头殷切地看着自己，他只好又在袖拢里摸索着掏出了一锭成色十足的五两银子。心里却不住地叹气，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一下就进去了不少月俸！
　　“够了吗？”胤禛得意洋洋地把手伸到小女孩面前。可那小女孩依然理也没理他，只是向店主询问着这些钱能买几本书。得知这些银子能买不少书时，她小短胳膊一抄，已拿走了胤禛手上的银两，同时又把玉镯塞在了胤禛手里，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般。
　　“我报书名，你帮我拿书，若书抵够了这些银两，那你就喊停，你不喊，我就继续拿书，只是到时候你别翻头不认账。”小女孩将五两足银摊在手心，脆生生却又认真地说。
　　店主跌跌撞撞地从柜台后边走出，捡起先前小女孩放在地上的几本书放在柜台上点了点头。
　　小女孩最先报出的多数是词集，像冯延己的《阳春集》，晏几道的《小山词》，容若的《饮水集》、《侧帽集》，《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乐府诗集近代曲辞》，《宋六十词》等等，可不一会就变成了《老子》，《孟子》，《中庸》，《道德经》等等有深度内涵的书目，再转一转，又变成了《三言二拍》，《三国志》，《西游记》，《聊斋》等等神奇志怪、闲闻野史。
　　大阿哥和胤禛倒是颇为空闲的看着店主在书斋里团团转着找书，待到一本一本书的找下来，那店主也累了个满头大汗，最终找了将近二十本时，店主气喘吁吁地喊了停。这么多书，已抵了那五两银子。
　　将最后一本书摞在柜台上，店主喘了喘气，“小姑娘，你要的书已经都给你拿来了，除了刚说的《绝妙词选》、《近代曲辞》、《西游记》找不到，剩下的都全了。”
　　小女孩盘腿坐在柜台上，继续翻着手里的书，看也没看店主一眼，将手里的银子丢在了柜台上。“叮嗵”的一声，银子在柜台上打个个转，掉在了柜台里边。小女孩皱了皱眉，低头向下看去，忽然尖叫了一声。
　　大阿哥胤禛等人以为她差点掉下去，连忙都伸手去扶，却见小女孩展开肉肉的身子，跪在柜台上向里退去，然后脚一伸，只剩下手扒在了柜台边，再听“嘭”的一声，大概是胳膊没力，小女孩掉在了柜台下。胤禛连忙往下探头，却见小女孩已爬了起来，手脚并用的向柜台角落爬去。
　　这时倒真能看出来这小丫头年岁不大。
　　店主怕小女孩摔出个好歹来，连忙拐进柜台，却见小女孩粉嫩的脸上露出一抹傻笑，嘴角边，一滴口水不受控制的几乎掉落下来。
　　“《四印斋宋刊本花间集》！这本书我要了！”小女孩跪坐在地上，用衣袖将挂在嘴边的口水抹掉，然后继续对着手里一本暗黄有些破旧的书傻笑。
　　“啊！不行不行，我刚才就是在找这本书，绝对不行！”店主慌忙向小女孩走去，却不料被脚下的书绊倒，直接半趴在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一手抱着书，一手将刚从胤禛那儿得来的小锭银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店主面前，然后径直对站在他身后的大阿哥伸长胳膊，甜甜一笑，说道：“抱抱！”
　　那笑容明媚的如五月正当空的暖阳般，驱散了满屋子的阴暗与沉闷。大阿哥一把捞起小女孩抱在了怀里，然后右手从柜台上抱起胤禛放在地上，牵着他的手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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