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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右边……是个“真”，左边……这什么偏旁？
玉颜仰躺在窗边的榻上，就着月光，将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悄悄给她的荷包中的这张叠的小小一点的纸片上的唯独一个字颠来倒去地研究不停，满心嘀咕这字谁写的？这算是草书还是怎样：若说是“忄”偏旁，她认得出是慎独的慎字，可又若有若无的多出了一小撇，很像是个“礻”偏旁——禛？
她连这生僻字到底怎么念都不能确定，更别说知道涵义了。
“姐姐用茶。”一名容貌秀丽的秀女毕恭毕敬地将一盏黑釉兔毫纹瓷茶盅端到玉颜跟前。
玉颜正头昏脑胀，口干发晕，忙一咕噜坐起身来，接过茶抿了一抿，入口只觉幽香无比，定睛细看处，茶汤翠澄，茶叶细嫩似螺，不由道声谢，身子一动，写着“禛”字的纸片从她膝上滑落至榻上，那名容貌秀丽的秀女下意识瞄了一眼，玉颜看见，忽想起额娘给的东西不该平白给人看去，暗自懊恼了一回，那秀女却已开口艳羡道：“姐姐不愧是出身世家，门第高华，连汉字也认得。”
玉颜先还以为对方说的是“这汉子还是那汉子也认得”，略一回神，方体悟到不是“汉子”、而是“汉字”，因记起在这年头，别说八旗秀女，就连后宫主位也不见的有几位识得汉字的，让满族女子学汉字无疑于在没有开展义务教育的年代强行要求各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跨的女子们读莎士比亚剧本纯属mission impossible，于是心下大定，施施然放下茶盅，把纸片收进小荷包，重又塞入袖中，这才接着道：“谢谢你出银子换了这间好房邀我同住，还未请问你的名字？此前我们并未见过罢，你怎知我的出身如何？”
那秀女见说忙站起回道：“姐姐府上三代一品、出身显赫，又是堂皇的宗亲，同年参选诸人中谁不知晓？小女的爹爹是户部主事宋金柱，只因爹爹年少微时曾经受过姐姐府上大夫人的恩德，今次小女意外有幸与姐姐同年参与阅选，临行前爹爹曾百般嘱咐——如小女能幸遇姐姐，即便是一夕之遇，亦务必要殷勤服侍，以报父恩于万一。小女贱名宋绣儿，小女想姐姐乃是大家闺秀，必然不会留意银钱琐事，略微打点一二，实不足挂齿，小女鄙俗，还望姐姐莫要见弃。”
玉颜默然片刻，重新拿起茶盅，浅畷一口，浅笑道：“你可是学过沏茶？冲泡的水温真正好哩。果然没烦你白送银子，这间房倒确是上等，连配的茶叶都是洞庭碧螺。”
宋绣儿今年刚满十五岁，实际比玉颜还要大上三岁，虽然生就秀丽，但自知在芸芸众秀女中无论是家境或样貌都绝排不到前列，只有被撂牌子的份儿，是以心中并无半丝奢望，此来宫中最重还是将乃父之言牢记心头，深盼能有机缘交好乌拉那拉家的闺秀一二分，已足够满足，此刻不仅事情比想象中更为顺利，又见玉颜听了她一番话后有如此表现，如何不喜上眉梢？却不知玉颜一来受她一声声“姐姐”份属无愧，二来心思大半仍放在那荷包的纸条上，对于宋绣儿的父亲宋金柱当年到底受过伊尔根觉罗氏什么恩德、甚至于报恩之语是真的假的蒸的煮的实在顾不得在意。
玉颜闲闲问道：“这一天你也累了罢？”她想打发宋绣儿先去歇息好专心看纸条消磨熬通宵的时间，谁知自己忽然克制不住抬手打了个哈欠。
宋绣儿慌忙道：“小女在茶里放了一些最能安神的花草，姐姐今晚可得安歇好了，明儿才能容光焕发地接受圣上的选阅，小女这里守着时辰，一早便服侍姐姐梳洗，绝不误事，请姐姐只管放心睡。”
“……”
玉颜垂眼看看手中已经吃完了的茶盅，实在哭笑不得，无奈宋绣儿泡的安神茶功效了得，浓浓睡意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地袭来。
宋绣儿果真安床铺被，替玉颜放开头发，扶着睡下了，一转身她又搬了张凳子，将玉颜一件预备下明日穿的镶金丝绣花旗袍取出摊在床边案几上，耐心细致的将其慢慢掸平，还不忘把灯移在案，烛火挑得如豆般小小的，以免扰了玉颜清睡。
玉颜躺在枕上，先还侧首瞧着宋绣儿动作好玩，渐渐眼皮发沉，抬不起来，临陷入黑暗之前，那一个“禛”字仍如浮在水面一般在她眼帘荡漾。
……究竟什么意思？
……从时机看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总不会胡乱给一个荷包，可荷包里只得这么一个字，用处是什么？
……禛？
柔和静谧的月色银辉洒在顺贞门内已经泰半暗了烛火的安置八旗秀女们的一溜平房上，也落在皇宫内苑的永和宫的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上，月光下，日间曾经和二阿哥一起出现在神武门门楼上的那名黄带子四阿哥立在院中，手心里捧一杯茶，双眼瞧着永和宫檐下绘的龙凤和玺彩画，默默出神。
“四哥！四哥！”
一名六岁男童怀抱着一只白色长毛松狮幼犬从永和宫后院的同顺斋一扇门中活泼泼跑出来，给他打帘的穿着紫绛色绸袍的大辫子宫女紧随其后追赶不及，男童行动极快，只一眨眼就站在了四阿哥跟前，他的年纪虽小，腰间同样也系着一根黄带子，目若朗星，情态可爱，连四阿哥见了他，面上也不禁带出些喜色来，便顺手将茶转递给那名大辫子宫女。
大辫子宫女双手接过已经凉了的茶，平平稳稳地一滴水也未洒出来，屏气凝神侍立一旁。
男童一边小心地把怀中幼犬交给四阿哥，一边问道：“今儿夜凉，德妃额娘唤我早些安置，四哥明晚放了课再带百福儿来和我玩可好？”
四阿哥抱了幼犬百福儿，微笑道：“浴佛节一过，十三弟不多久也要入学听课了，却还是这样贪玩。”
十三阿哥听了，捏着四阿哥的衣角扭股糖般将身子摇来摇去只是不依，直到四阿哥松口应了他这才作罢，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由大辫子宫女领着回房去了。
四阿哥目注十三阿哥的背影，直至见他进了房不再回首，方敛去噙在嘴角的一丝笑意，恢复了原来那副淡淡疏离的模样。
靠北的步步锦支窗那边灯影绰绰，环佩声处，映着永和宫之主德妃乌雅氏身姿婀娜地从廊下屏风后缓缓走出来，四阿哥一眼瞧见，弯身把百福儿放在地上，随即快步上前行礼道：“儿子给额娘请安。”
德妃乌雅氏面庞端庄，气度娴雅，她自十九岁入宫承恩得幸，当年产子，次年即册为德嫔，二十二岁又受封为德妃，迄今共为当朝天子康熙皇帝产下三子三女，眼前的四阿哥正是她十九岁时所生第一子。
宫里的规矩大，乌雅氏当时只是一名普通宫人，身份低微，不能抚育皇子，所以四阿哥落草时即被康熙帝交给孝懿仁皇后佟佳氏抚育，子以母贵，四阿哥在诸皇子中的地位一跃成为头一份儿的尊贵，仅次于难产而亡的康熙元后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生下的被立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而已。
不幸在一年多前的七月，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因病崩逝，虽然德妃乌雅氏终于实现了盼望很久的把四阿哥接回永和宫的心愿，但当时她最小的孩子十四阿哥才一岁多，同时身边一直抚育着庶妃章佳氏所生的年方四岁的十三阿哥胤祥，她自己劳累过度，又很是病恹恹了一阵，尽管勉为调理，仍是无暇照顾，以至有一度四阿哥显示出极度忧郁的迹象，最后不得不由康熙带到乾清宫亲自照看他直至现在才好了些。
德妃乌雅氏此时不过三十出头，一宫妃主之位却已是稳稳坐了十年，放眼后宫之中，单论为康熙帝生育最多的嫔妃，只比她又早了十年入宫的共计生了五位皇子一位公主的钟粹宫荣妃马佳氏可以相提并论。
不过荣妃马佳氏的六个孩子中唯有三阿哥胤祉与皇三女固伦荣宪公主长大成人，经历过接连痛失四子的荣妃马佳氏清心向佛，于宫闱中甚少牵涉。至于康熙庶长子大阿哥生母翊坤宫惠妃纳喇氏又和荣妃马佳氏一样是早年入宫侍君，年纪偏大，是以自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崩逝后，在康熙默许之下，六宫中就隐隐以永和宫德妃乌雅氏及延禧宫宜妃郭络罗氏为首，如这次三年一度的八旗选秀，便是由德妃乌雅氏和宜妃郭络罗氏共同主持，并且如无意外的话，今年秀女中最为出色的一人便会被指婚给她的长子四阿哥，开府出宫不日可期，想至此处，德妃乌雅氏看向四阿哥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柔和，温语道：“二更已经打过，禛儿你独自站在这院中，如何连披风也不知加上一件？小心别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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