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台的楼梯口

　　夏转秋，北方的这个过程极其短，一场雨一阵风几片落叶飘荡下，冬天就不远了。

　　那三张主题公园的票在一个凉爽的周末发挥了价值。穿了一个夏天高跟的纪涟破天荒换了长裤长衫运动鞋，头发扎了利落的马尾，开门一看差点没站稳——一向简简单单的李含竹穿了大口袋的休闲长裙，直发垂落亭亭玉立。纪涟遮住眼睛闪进洗手间，受不了李含竹偶尔发出这么强烈的光芒，要给F男看见，难保不作出比《洛神赋》更痴缠的雷人佳篇。

　　姚叶当初敢在李纪二人的白眼下穿上婚纱豪迈出嫁，自然也敢在二人的白眼中挽着老公亲亲密密，看得坐在小两口后面的李含竹和纪涟频频望天。她们真庆幸车上还有一个讨厌的女人对自己发动一下战争以便转移注意力，否则看着姚叶夫妇，不知道该骂他们恶心还是该哀叹自己形单影只的命运。

　　主题公园的大门边，一个巨型广告牌正在拆换。其中，一个穿着笔直灰色西服戴着蓝色工作牌的帅哥不断和穿广告公司服装的人员交换意见，李含竹竟比纪涟还先认出——舒立！舒立很专注地背对着她们指挥工作，不用面对李含竹的舒立是多么潇洒自信，李含竹怔怔地看出了神。
　　同样戴着蓝色工作牌的女同事走到舒立身边，递了一瓶茉莉花茶，而她自己手中是一瓶广告里配对的茉莉蜜茶，她披着如同潘婷一般的亮发，笑着露出了比高露洁还亮白的牙齿，和舒立谈笑风生，甚至，她用本市某楼盘广告里那个贤惠的女主人的手势去帮舒立整理了领带……平面广告设计师李含竹用尽自己脑细胞把这一个一个画面职业病般得比喻串联，最后得出了堂而皇之的鄙视理由——他们做的这幅广告比起我们公司的精品真菜！

　　除了纪涟，没人发现李含竹的异样，包括李含竹自己。纪涟忍住亲情的原始动力假装没有看见表叔，走上前去陪姚叶补票，心里幸灾乐祸：李含猪，装呗，醋呗，憋死你！

　　来到那些疯狂的机器前，纪涟和姚叶才明白李含竹穿裙子的用意。凡是有扭转乾坤的尖叫项目，人家李含竹可以眼皮一翻——我穿的是裙子不方便！可怜的纪涟被那对夫妻拽着从“飞天扫把”到“遨游太空”。轮到李含竹幸灾乐祸，躲在下面专挑他们最难看的画面拍下来。
　　悬挂式过山车后，纪涟晕乎乎地仰望刚才“滚”下来的轨道，感叹自己居然没有死在上面，回头看看淡定的拿着相机的李含竹，恨不得把她的裙子掀了。

　　尖叫是个体力活儿，大伤元气的三人拖着李含竹的长裙来到公园餐厅。生涩的服务生拿着餐牌先询问纪涟，她愤愤然：“一份焗猪扒饭！”李含竹随后点上：“忌廉汤！”服务生很抱歉：“我们这是中餐厅。”二位小姐正在搜索与对方姓名有关的中式菜名时，姚叶将菜谱扔在一边，说：“那就综合一下，来一份竹笋烧鸡，或者，莲子炖猪蹄。”姚叶他老公瞥了一样即将同归于尽的三个女人，很镇静、很严肃、很理智地开口：“再加一盘凉拌火药也行。”

　　那顿饭，李含竹只吃莲子和鸡，纪涟专夹竹笋和猪蹄。筷子一扔，二人手机同时响起，看看号码，均走到了隐蔽处。

　　陌生的妈妈的声音，她的那句“妈特别想你”让纪涟动了心，却还是在想起很多很多刺心的往事后委婉拒绝：“我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去办签证。”
　　熟悉的妈妈的语气，她的那句“你真的不想回家吗”让李含竹鼻子一酸，却在听筒那边传来的小孩子的笑闹声中冻结感情，冷冷回避：“我现在过得很好，还不想回来。”

　　她们挂了电话，看见公园里牵着女儿玩耍的母亲们，不由得多望了几秒。

　　酒足饭饱不适合倒挂式运动，随姚叶夫妇来到不用扭转乾坤但足够吓到人半死的跳楼机前，纪涟终于逮到机会把李含竹也推到了座位上。随着一百米急速上升又迅猛下降的刺激，她们吓得叫出来：“我的妈呀！”惊吓时刻喊出这几个字，似乎是人的本能。
　　下来后姚叶夫妇意犹未尽又要去排队，留下李纪二人哆嗦着站在外围。纪涟正在心里发誓这辈子打死也不再玩跳楼机的时候，一个嗲嗲的声音在喊：“小涟老师！小涟老师！”眨眼功夫，一个穿红底白点点春裙、戴粉色蝴蝶结的小丫头窜过来抱住了纪涟的腿。
　　“孟蝶！”纪涟惊喜地抱起小孩转了一圈。李含竹在旁边看着这个比樱桃小丸子还可爱的小女孩，打了个寒战。梦蝶？居然还有这比我李含竹更琼瑶的名儿。

　　孟蝶是纪涟曾经任教的那所双语幼儿园小班的学生，那所幼儿园是本市的“贵族摇篮”，孟蝶的家庭应该不例外，可惜纪涟只见过孟蝶那开着奥迪的贵妇外婆。纪涟辞职的时候，孟蝶三岁，扯着纪涟的裙摆不放，还是她外婆生拉活扯架着她上了车。

　　纪涟想起了温暖的小往事，孟蝶在她怀里朝后面喊了一声“爸爸”，纪涟一抬头差点将孟蝶扔进李含竹怀里，并且希望跳楼机再次将自己甩向空中马上出故障，从此不用下降来见人。孟蝶的爸爸怎么是唱《说谎》又检查过她小腹的孟医生？！

　　显然，孟医生还是不认得纪涟。他一点不像一个五岁小孩的父亲，因为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深紫色的运动T恤走过来，头发比一般男士略长，有一张让女人多看几眼就崩溃的脸庞。如果，他的确是一个医生的话，好吧，那他也是个在台湾八点档偶像剧里出现的那种男医生，并且，还不会说欠揍的“的啦”。但是，他接下来的动作又尤像一个父亲——伸手轻松将孟蝶从纪涟怀里接过，冲纪涟礼貌笑笑，低头问孟蝶：“这就是讲七个小矮人的小涟老师吗？”纪涟从多年人际交往的经验看，他的话语中没有“怎么是你”的恍然大悟感，让纪涟瞬间放宽了心。他一天病人上百，记得我才怪。

　　孟蝶好容易碰到小涟老师，自然不肯轻易放手，央求：“小涟老师，我们一起坐碰碰车好不好？”小孩子总是单纯得可贵又可怜，只管自己熟悉，不管孟医生和纪涟一男一女。纪涟称下次，老爸称不要耽误老师，孟蝶依然不舍地拉着纪涟，甚至委屈得吸了吸鼻子。尴尬片刻，李含竹煽风点火：“去吧，看小孩子多可爱。”孟蝶冲李含竹笑着眯上了眼：“谢谢阿姨！”李含竹差点羞愧而死，孩子，你不懂大人的把戏。

　　纪涟终于一边在心底默念对不起孟蝶的老娘，一边温柔地牵起孟蝶随他们走了。李含竹回头看看队列里兴奋的表姐表姐夫，哀叹连连。

　　她和他约等于初次见面，如此陌生，对话极少。为了气氛不冷却，他们的中心只好围绕一个孩子，左一句右一句，可忙坏了小小的孟蝶。例如，他会问朝孟蝶说：“问问小涟老师，要不要吃冰淇淋？”而纪涟会微笑回应孟蝶：“告诉爸爸，老师不渴。”虽然有些别扭，几个回合下来，两人便也摸清了这样的相处模式，简单、融洽。

　　李含竹远远地跟在表姐和表姐夫的后面，经过五光十色的旋转木马边，不经意转头看见木马上的三个身影。纪涟不时伸出手去和孟蝶拉在一起摇摇晃晃好不开心，笑得真像人间天使。李含竹承认纪涟面对小孩有一种特别的柔软情怀，像果汁，像酸奶，但，李含竹也一定赞同纪涟在她公司里就是灭绝师太。李含竹捕捉到一个镜头按下快门，并且灵机一动给这张照片起了一个让纪涟痛不欲生的名字——吉祥三宝！

　　纪涟回到大部队后听到这个名字果然脸色骤变，说你这人心肠黝黑，人家有美满婚姻。李含竹笑问：“且不谈婚姻，你知道他什么职业什么背景？”纪涟故作镇定，有点没脸，说不就是个医生。李含竹用新闻联播的语速：“他叫孟子，他母亲是XX医药连锁的董事长，他父亲是你那天去检查的医院院长孟XX，他姐姐是XX杂志的总编孟XX，据说他姐姐离了婚育有一小千金，那个小千金的舅舅就像她爸爸一样爱她，当然，你看到了，居然是你的学生。”纪涟恍然大悟，难怪听孟蝶叫了几声“揪揪爸”（舅舅爸）。

　　纪涟头脑发昏，她想劝李含竹去当网络作家，专写《风流公子俏佳人》之类的言情童话档。纪涟脑筋转得飞快：“李含竹，看不出来，在中国内地，你也能搜刮出这么港台的消息。”
　　“不好意思，他在医科大读研期间，我就在他姐姐那间时尚杂志做美编，所以，这个叫孟子的业余男模，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我只不过看纪大助理三番五次和他相遇，一时被你们的 ‘猿粪’所感动罢了。”说完，李含竹故作恶心状。不知为何这一刻纪涟的意识相当清醒，于是立刻接上：“李大设计说男人十有八个靠不住，靠得住的那个还很娘，我看剩下一个靠得住又不娘的就为极品，极品我惹不起，谢谢操心。”她纪涟的身份匹配一个医生是正常规律，找个公子哥痛定思痛也敢咬牙考虑，可是加个男模的定位，虽然是业余的，也实在极品，惹不起，惹不起。

　　这一杠上，十分钟也甭想收场。姚叶夫妇识趣疾步往前，留下此二人在后面喋喋不休。

　　“纪大助理真谦虚。他叫孟子，你那么爱装，不如就叫‘庄子’吧，登对。”李含竹在内心为自己的创意拍手叫好。
　　“那您想叫‘韩（含）非子’么？”
　　“呵，我宁愿叫‘老子’！”李含竹抓紧时间占便宜。
　　“哟，真孔雀，我看是‘孔子’吧。”纪涟今天水平也发挥得相当精准。

　　主题公园的主题是什么，是矛盾的人们需要在一边害怕的尖叫中一边寻找快乐吗？那李含竹和纪涟之间的主题又是什么呢，是矛盾的两个人需要在互相抵触的话语里收获情谊吗？不得而知，只听得两人还在继续。

　　“老子是庄子的老师，孔子也是孟子的老师，总归都在您二位之上。”李含竹惊叹自己居然记得高中文言课的基本常识。
　　“哦？那我们是弟子，您就是唐僧了，还是女版的，失敬失敬。”纪涟回头笑得满面春风。
　　…………

　　公园里那条笔直的石子路上，若有镜头从后面远远看去，听不见她们争论的声音，像一部无声的油画电影。电影画面里只见得她们背影靠得很近，笑着你一句我一句，金秋的落叶在周围簌簌而下，这幅主题……像……两个要好的女孩子在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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