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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起病
成亲后的时光,比不成亲前,似乎要悠闲那么一点儿,新任太子妃倚在芭芳楼上,听着从司乐局远远飘来的乐声,摇着纨扇,心想。
也是,如今名分已定,不再是以前见了谁都要摆笑脸的待选闺秀,整个后宫,除了太后皇后,以及有妃位的妃子,那些贵人美人啊什么的,甚至要反过来巴结她。
绿黛与鸢尾从楼下经过,两个人抬着一个剑架,太子妃眼睛一亮,招手,侍女小蝶明白主子的意思,朝楼下唤:“两位姊姊弄什么呐?”
绿黛鸢尾抬头,见是太子妃,连忙放下架子头尾,福身行礼,“回太子妃话,奴婢们见剑室里的架子久置堆尘,打算搬出去好好洗干净儿。”
“剑室?”太子妃让她们等一等,然后下得楼来,问:“东宫有专门的剑室吗?”
“当然,琴室剑室棋室画室,无不俱备。”绿黛答。
她竟然一间都没听过。太子妃心中微酸,道:“在前面引路,本宫到剑室看看。”
鸢尾咯咯娇笑:“是哦,太子妃是武将世家,一定会剑舞,对不?”
剑舞?
太子妃勉强扯起嘴角,不答反问:“你们经常跳剑舞?”
鸢尾掩嘴:“奴婢们哪会跳哇,剑都老沉,能双手勉强抬起来就不错了!”
“哦?”太子妃联想到一个不可能的场面:“难道是殿下他——”
绿黛拍鸢尾一下:“这丫头不会说话,殿下那叫舞剑,不叫剑舞。”
“可好好看,”鸢尾露出梦幻般的神情:“姑娘弹琴,殿下舞剑,哗,梨花树下,跟仙人似的——我做梦都会做到!”
“你做梦去吧!”绿黛毕竟大了鸢尾两岁,明白在太子妃面前哪能提这些事儿?拿手指盖子在她额心戳个印儿,朝太子妃道:“其实也没几回。娘娘,我们走吧。”
太子妃随之到了剑室,可心里却没了刚才那股雀跃劲儿,她弄不懂太子跟万贞儿之间的关系。
杨柳铃兰绿黛鸢尾,与太子关系亲昵,那是顺理成章的事,稍微大户点的人家都不稀奇,但万贞儿可算太子长一辈的人物,她怎么瞅着太子对她的态度,比四个丫鬟还暧昧?
早之前就知道万贞儿身份不寻常,不过怎么不寻常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能权力大点,可能难对付点,她从没往别的地方想过,太子殿下从小由她带大,正常的依赖之情么,不正说明太子殿下是个长情之人?可从开春到夏末,半年了,太子就没跟她亲近过,每次见面,总有大堆宫女太监围着,就算想坐下来静静多说两句话,都很难。
她私下里让小蝶打听过,太子殿下幸过其他三家没?答案是一样未曾涉足。这让她心里稍稍平衡一点,接着小蝶搜罗来的情报打击到她了:太子殿下回宫后待得最多的地方,不是他自己的寝殿,也不是书房,而是碧梧精舍。
碧梧精舍是哪里?就是太子殿下为万姑娘亲自取名的住的地方。
小蝶是个机灵的姑娘,问:“娘娘,我觉得不大对啊?”
“什么不大对?”
“您仔细瞧殿下对万姑娘说话口气、举止情态,那可真真跟戏文里唱的似的,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呸!”太子妃羞红了半张芙蓉面,唾:“哪听来的艳曲儿,休在这里胡说!”
“娘娘!”小蝶道:“我可偷偷问清楚了,您想想,为什么叫碧梧精舍?凤栖梧桐!这说明在太子殿下心里,谁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凤凰!”
“瞎说!”那可是不伦!太子妃暗道。
小蝶叹道:“娘娘,说真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是一片好意,在皇后娘娘面前遮着掩着,帮太子说话,可时间一长,大家定会起关心后嗣的事儿,那可是咱大明王朝的皇太孙!明明是太子殿下他……可到时要是都怪罪在您头上,您可怎么受得了?又要是中间有个阴差阳错,教其他三位怀上了,岂不更是白白拱手让人吗?”
太子妃涨红脸:“他、他不来亲近我,难道还要我、还要我去主动——主动那个什么吗?”
小蝶掩嘴笑:“俗话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重纱,况且您二位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行敦伦之礼天经地义,娘娘您稍微主动一点,把事儿办了,难道太子殿下还会怎样不成?”
虽然让人面红耳赤,但她说得并非不是理儿。
“更何况,说不定那事儿一成,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从此殿下与娘娘恩恩爱爱,岂不皆大欢喜?”
太子妃心中活络了,期期艾艾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娘娘要信得过奴婢,由奴婢来安排。”
夏天的天黑得晚,太子在碧梧精舍用完晚膳,就被月昭以时间差不多为由“赶”了出来,太子无奈,看着明明还很亮的天,带着王纶一路晃悠回正殿,琢磨着先去书房看会儿书呢,还是练几笔字?
“殿下。”
穿过月亮门,猝不防一个小丫头带着几名宫女站在门口弯腰。
太子没认出她来,倒是王纶唤一声:“小蝶?”
“是,见过殿下,见过王公公。”
听她名字,太子想起来了,似乎是太子妃身边的人,因问:“你怎么在这儿。”
“回禀殿下,我们娘娘请殿下移步芭芳楼。”
王纶闻言挤了挤眼睛,太子道:“平身吧。”
“谢殿下。”小蝶的声音欢快得紧:“殿下请。”
太子正想张口,王纶抢先道:“殿下,反正无事,不如就去解解闷儿?”
太子瞪他一眼,心想不知这奴才收了人家多少好处,说不定连小姑娘在这儿等都是特意安排好的。不过毕竟还有些少年心性,想想也罢,看太子妃搞什么名堂。
于是在小蝶引领下进了芭芳楼,太子妃率众在门口接迎,太子到花梨木椅上落座,宫女们奉茶奉点,太子问:“找我有什么事?”
太子妃盈盈一福:“昨日乃翻经节,皇祖母赐宴,大伙儿团团拜了,妾单独为殿下颂了一段经,故遣小蝶来请。”
太子没问她颂的什么经,只笑笑:“皇祖母最是心虔,召集大家一起,合适不过。”
“是,殿下宅心仁厚。”
太子应唔。
一时竟无话说。太子妃终归紧张,勾着头不自觉□□着衣裳角儿,小蝶瞧见,咳嗽一声,道:“娘娘,上酒菜吧。”
“哦,是,是。”太子妃被提点,吩咐铺桌,太子有心想说自己吃过吃不下,不过看她脸色绯红手忙脚乱的样子,算了,不说破罢。
菜有十几样,颇为精致,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太子面南坐在首位,让太子妃一同入席,太子妃受宠若惊,连声道谢,小蝶与王纶一人一边执酒,小蝶偷着劲儿笑。
时不时说两句闲话,气氛也还算不错。
王纶下面的一名小太监过来,低声禀了句,王纶苦了脸,朝太子道:“殿下,舜华来了。”
“哦?”
“想必是您故意留下的象牙席太贵重,贞儿姑娘不接,派人送了回来。舜华是个认理儿的,一定要亲自交还给您,因而跟到这儿来了。”
“这两主仆!”太子好气又好笑,“你让她进来。”
“是。传舜华!”
小姑娘抱着长条的黄木匣子入内,好在象牙席不重,亏她一路追来。
太子妃却没料到进来的小姑娘居然恁般美貌,五官玲珑,低眉抬眼之间天然一股掩不住的风流之态。
她乍悟,怎么跟万贞儿有几分相似!
这么一悟之后,她有些坐不住了。偏太子对她和颜悦色言语温和,显然是平日里也常见的,这小姑娘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眼瞅着太子还赏她酒喝,舜华不敢推辞,只是眼睛紧闭如吞毒药,扬着脖子一饮而尽。
“好!”太子哈哈大笑,这是他进屋来笑得最畅快的一次。
太子妃有些恼,恰这时舜华一个没注意,袖子扫到调羹,清脆生响,调羹碎了。
舜华紧张得伏地道歉,一径慌忙去拾那碎碴儿,小蝶正欲开口,太子妃截住她道:“哪儿来的规矩,伺候主子用膳这么毛手毛脚!”
“奴婢不是故意的,娘娘饶恕!”不敢叫人拿个簸箕盘子的来帮忙,舜华只有将碎片拢到手里,不知划破了掌心还是手指,雪白的细瓷上突兀的红色出现。
太子止住了笑。
太子妃也瞧见了,逼自己硬起心肠:“小蝶,依照规矩,该怎么罚她?”
小蝶知道要演双簧了——虽然不知娘娘怎么突然就生起气来,难道因为殿下赏了她酒喝?——附和道:“让她自己赏自己巴掌好了。”
“唔。”
小蝶便对舜华道:“娘娘这是为你好,须知——”她话停住一半,因为看见王纶拼命的朝她使眼色。
不可。
为什么不可?她琢磨之下懂了,这小丫头是奉万贞儿之命来的,如今却受了辱回去,虽说真要讲也算事出有因,可……
灵感突来,她小心翼翼地瞄一眼太子。
太子不动声色。
似乎也不像要发怒啊,再说若为了这么个小宫女发怒,未免掉价。
吁一口气,那么,娘娘是打定主意要跟万贞儿争一争了?
“小蝶?”
“啊是!”竟然走了神,小蝶决定忽视王纶焦急的目光,清清喉咙,道:“来人,把这——”
当啷!
又是细瓷落地的声音。众人注目望去,却见太子殿下笑笑,若无其事的道:“哎呀,真不好意思,失了手。”
太子妃一愣之后反应过来,堆笑:“哪里哪里,殿下有没有伤到哪里?”
一面吩咐小蝶赶快叫人把碎瓷扫走。
太子殿下道:“无事,谢你关心。再拿十二把汤匙来。”
“诶?”
不止太子妃奇怪,服侍的众人也是不解:殿下是不是说错了,至多也是两把,怎么是十二把?
不过没人有这个胆子去跟他质疑,很快婢女捧了调羹上来,太子看看,让她放着,然后,当着众人面,不紧不慢的、一把接连一把,朝地下摔。
满地碎片。
“再拿十二把。”
他碎着玩儿似的。
太子妃再不懂事,也知道情形不对了,硬着头皮到他身边,行个万福:“殿下,臣妾错了。”
“唔?”
太子妃咬咬唇:“殿下请人喝酒,那人就是妾的贵客。客人摔碎了勺子,妾理应当作无事并安抚客人才对,实不该败了殿下的酒兴。”
太子灵活的转着手中将摔未摔的勺子,看她一眼。
太子妃低着头。
“走吧。”
金丝绣线的袍子在眼底一闪,他起身,不再多说一句。
王纶告退,拉着舜华带着象牙席一起闪人。
“……娘娘?”
直到一片杯盘狼藉都收拾完毕,小蝶看太子妃还立在那儿,心想该差不多了,准备了一套词儿去劝,无非是这次不行下次再看什么的。
等太子妃抬头时她却把所想的尽数吞回肚子里去了,因为太子妃眼中全然是愤恨,啪的一声,她左手葱管儿似的指甲生生被折断三根!
“他竟然那么护着她,那么护着她!连她的丫鬟都不能被人挑错儿!这口气,我咽不下!”
咽不下气的太子妃第二天就采取了行动,决定跟周贵妃摊牌——找周贵妃而不找皇后是因为贵妃毕竟是太子的亲母,那种事说起来也好启齿些。
而周贵妃听到自己儿子居然到现在还尚未跟眼前之人同房时,那眼里的惊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可第二天起居注的人不是登记了吗,你、你们明明——?”
太子妃脸一红:“那是太子殿下自己割破自己手指,滴上去的。”
“这孩子!”周贵妃叹。
“请娘娘帮臣媳作主!”太子妃双膝咚地一跪,动静委实不小。
看着她不顾一切豁出去了的劲头儿,周贵妃知道是无论如何也要给个交待的了,话说,本来小夫妻房帷中的秘事,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拿出来说呢?
因此她道:“好了,这件事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太子妃告退,贵妃坐在宝座上,来回琢磨半天,头一个想到的是,决不能让陛下知道。
最近宫内外不知哪里造起的流言,说是德王才德兼备不输太子,还把太子小时在宫外曾患过口吃的毛病翻了出来,兼之皇后无子,不论太子德王,算起来均不是嫡出……谣言止于智者,可是宫内不一样,随便一个小挑拨,被有心人利用,就有可能酝酿出一场大风暴。
她不知陛下心里头怎么想,但在这风尖浪口,绝不能再生事儿,只有暗暗把这个刚起星的火头摁灭了……可怎么摁?直接找太子,或者,找太后?
太后向来偏爱太子,就如同皇后纪妃多偏爱德王一样。贵妃想,也许现在有人敢暗地里扇这股阴风,就是因为如今的太后彻底放权的缘故——再想想,以自己娘家人那点势力,太后又一不管,论起来,太子的地位,竟然没有多少保障!
这么想罢,她如坐针毡,真想立刻派人传太子过来,耳提面命要他争气些!可太子真的不争气吗?不,她扪心自问,自己这个儿子,从略懂人世之始,便经历了一连串的荣辱升沉,在重新被立为太子的这几年里,更是表现得中规中矩,既不过分突出,也非诸事不闻——很符合他作为太子该有的进退位置。从心底里讲,她是十分满意的。
可是,为什么偏偏出现不肯圆房这件事?
当太子妃刚开始讲的时候,她其实就知道原由了。
更何况太子妃言语里的夹带,也清清楚楚的指向那个人,就差没明白道出名字。
所以,她省到,找太子来讲,也许可以施压,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于是,她还是决定去找太后,毕竟,万贞儿是从她宫里出来的人。
“人各有志,”然而太后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你问她自己吧。她要愿意,不可拦她;她若不愿,不可强求。”
贵妃一路想着太后的话,有点猜不透她的意思。前脚回到宫内,后脚报陛下驾到,忙携着四婢到门口迎驾,皇帝扶起她,待了一会儿后发现她有点心不在焉。
“爱妃,怎么了?”
周贵妃含笑安抚过去,然而皇帝这种人,当他想被你糊弄的时候,可以很好的笑呵呵的糊弄过去;而当他不想被糊弄的时候,就不是轻易可以应付的。
“爱妃是为了东宫之事?”
一句话让贵妃差点打翻酒壶。她惊疑不定的猜测,东宫什么事?是陛下知道了,还是另外其他的事?
天威难测,她不敢承认,也不敢不承认,好久,才重新端起笑容,倒酒,边装作不经意的试探:“臣妾在想,是不是该把贞儿放出宫去?”
皇帝挑了挑眉。
贵妃婉转的道:“或者说,为她择一良配,也算酬谢她一路来保护太子之功。”
皇帝咂咂嘴,道声好酒,“朕看东宫离不了她。”
“他又不是没断奶的孩子!”贵妃娇嗔地:“老黏着挨着,也不怕人家笑话!”
“嗬,她哪里惹到你了?”
“陛下!她哪里惹得到我,我又岂会没大没小跟个宫女过不去?不过您不是常说,为君者,当不动声色,不露喜好,保持高深莫测的样子——可万贞儿如今变成东宫那么大一个弱点在那儿,迟早下去,别惯出了毛病。”
她观察着皇帝的脸色,皇帝心道,这话要是放在曹氏夺门之前说,也许自己真个儿就顺着她意思办了。可那夜他既然没杀她,现在也不会要她的命。
他要她看着,她所谓的“关心”,在这个庞大的宫里,到最后,反过来会变成伤害关心她的人的利剑。
“既然是他的弱点,那就让他自己去处理,”皇帝道:“这是他该学的东西。”
“可是陛下——”贵妃不甘,陛下这样说,是不让她插手吗?
“至于后果,好也罢,坏也罢,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皇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要站起,忽然捂住胸腹,一下弯下腰去。
“陛下!”一旁裴当眼疾手快,急急搀住:“陛下,您怎么了?”
贵妃也吓住,眼见皇帝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来,惊叫:“传太医,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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