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月明

作者:青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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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新辅(上)


      冬至大如年。
      这一日,无论士庶,都要隆重庆祝。皇帝要圜丘祭天,百姓要炷香祷告,备办一餐丰盛的饮食,为着“冬至不吃肉,冻掉脚指头”,更为着有“冬至吃饱,来年不愁”的说法。
      外面车马喧嚷,街巷拥挤,行人往来不绝,家住右春坊的翰林院修撰岳正邀三五知己,垂帘饮博,家仆送来一大碟鲜橙,多汁甜美,知己们纷纷赞叹,问哪里购得,岳正笑道:“我家老爷子所挑。”
      一说老爷子所挑,大家就明白了,座中无人不晓当初岳正能参加会试,全靠老爷子卖果子所挣,如今虽然早不干那个了,但挑水果的眼光毋庸置疑是一等一。
      分韵斗诗,正不亦乐乎,忽然门上疾趋上堂,走到岳正身边,弯着腰在他耳际轻声说道:“老爷!外面来了位公公!”
      公公?宫中来人?
      岳正招呼友人们宽坐畅饮,自己出来花厅,问:“共来了几人,着何服色?”
      门上答:“一共四人,领头的公公是梅红色的衣饰。”
      司礼监?岳正心内狐疑,司礼监乃宫内最高职司,秉笔太监之首更有“内相”说法,可代为皇帝批发奏疏,可参预研究军国大计。依自己职位,照理说怎么也劳不动该司,莫非有什么突发的重大事件?
      他道:“我去更衣燃香,你请那公公在大厅坐着,好生招待。”
      “是。”
      岳正换了正式袍服,到了大堂,但见一个二十多出头的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执拂端坐着,果然是红缀领子。
      见到岳正,他倒还有礼,先站起来,“是岳老爷?”
      “是,敢问公公如何称呼?”
      “我叫阿九,”年轻太监道:“师傅——咳,怀公公派我来的。”
      怀公公自然指怀恩,他让人来请,背后代表万岁。“九公公,”岳正拱一拱手:“可知何事宣召?”
      “没有说,怀公公让我来,我就来请了。轿已备好,大人,上轿吧!”
      现在就入宫?
      事发突然,岳正也不敢多问,幸好袍服已换,无需多等,吩咐家仆一句,随阿九进宫。
      进了乾清门,先到朝房,发现已有两位阁臣在等候——内阁通常三位,除去已卸职的徐有贞,剩下的便是曾连中三元已晋升为华盖殿大学士的商辂,以及正统七年的翰林谨身殿大学士吕原。一见到他,一把长髯的吕原拂须而笑:“好哇,终于来了!”
      “拜见两位阁老。”岳正行礼,瞧吕原满脸喜色,不知喜从何来?
      “内阁缺员,商相向万岁推荐了你,”吕原道:“赶紧到殿内面圣吧!”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大饼,砸得人眼晕。岳正一时发懵,随二人至乾清宫西暖阁,一进门便有三个早已铺好的红呢拜垫,由商辂领导着下跪磕头,口中说道:“臣商辂、吕原、岳正叩请圣安,恭贺节禧!”
      皇帝上午才主持完祭祀,隐有倦相,声音不大:“平身。”
      “是。”三人同声答应,商、吕二人随即站到一边,专等皇帝评核。
      皇帝先将岳正通头看一遍,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先就有几分好感,问他年龄多大,岳正答曰:“四十。”
      皇帝颔首:“正好。”
      又问他:“祖籍何处?”
      “誋县”。
      皇帝高兴地道:“喔,是北方人。”
      再问:“何年举进士?”
      岳正答:“正统十三年。”
      皇帝更加高兴,“好,朕今用你为内阁,好为朕办事。”
      岳正此时已镇定下来,叩首受命,皇帝挥手示意可以退下了,三人这才退至朝房,岳正谢商辂的举荐,商辂亲切的唤他的字:“我知季方你生性豪放,敢于仗义执言,不避权贵,朝中现在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这是暗指某某跋扈。岳正道:“蒙皇上特达之知、商相青睐,下官一定尽心效力。”
      接下来商、吕二人交代了一些入阁事项,费了半个时辰左右,两人还有事相商,于是岳正先行告辞,行至左顺门,正遇石亨、张軏二人联袂而来。
      石亨见是这个剌儿头,吃了一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岳正举手唱喏,却不言明。石亨急忙来到皇帝面前,皇帝正在命金英写通告的状旨,满脸喜色地向他们道:“今日朕自己选择了一位阁老,甚是优秀。”
      石亨一听,知是岳正无疑,表面上奉承庆贺一番,皇帝道:“岳卿家的官职太小,只是个翰林编撰,是否该升为六部侍郎才好?”
      石亨马上道:“万岁既然得人,何不看他是否称职再升不迟。”
      “唔,”皇帝点头,“忠国公说得有理。”遂命岳正以原官入阁。

      金英是粗承旨意,具体揣摩用词、润色着墨,交给萧敬打理。萧敬双手恭敬接过草拟,看金英立等要取的样儿,坐下,磨砚展纸,略略思索,马上运笔如飞,宛若行云流水。
      金英接过一旁接过小宦递上的茶,徐徐开口:“‘有贞如有匿谋,何至于自撰缵禹成功之语,败露机关?’——真是一针见血,对吗?”
      萧敬略顿一顿,“是,确实省人。”
      “所以,你把这封奏折放在了头一份,故意让万岁看到?”
      萧敬写不下去了,抬头:“金公公——”
      “你继续,”金英阻止他,“继续,干嘛停着不写啊?”
      “那只是凑巧——”
      “就为了这封奏折,李侍郎可是大大入了万岁的眼,我看哪,只差一个机会,他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
      “萧敬,你是聪明人,有些话咱家不必多说,”金英仍是和缓的语气:“不过,内宫外廷,大有禁忌,你只差一步就可升为秉笔,万不要毁在这最后一步上。”
      单一个小动作,他就推出他与李贤有勾结……虽然不全对,但也差不远矣。萧敬谨慎低头:“是,敬谨记公公教诲。”
      “师傅,师傅!”一个人冒冒失失闯进来,“咦,金公公?”
      “阿九,”金英知他心无城府,不计较他言语莽撞:“找你师傅何事。”
      “哦,”阿九摸着后脑勺,“尚、尚衣监项公公求见,说是有男人闯到后宫里来了!”

      “什么?!”皇后差点失手摔碎茶碗,目光先是死盯住跪在地上的项吉,而后转向垂手一旁的金英。
      “项吉,你具体陈奏。”金英道。
      “是。”项吉领命,从头说起。
      原是他今日去仁寿宫与言谨姑娘相商,准备为太后量尺裁衣,在外面等候时发现一名宫女与太监同行,在宫中这原本也是常有的事,然而项吉一向琢磨人形态举止,看着他们两人走过,总觉哪里别扭,叫住那太监:“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仁寿宫的吧?”
      他随意一问,那太监偏就被他一口问住,呐呐地答不出话来,宫女在旁边着急:“我、我们确实是仁寿宫的……”
      项吉越是疑心,立刻叫跟着自己的两名小内监把人扣住,不敢惊动太后,自己飞奔去报司礼监。
      “那太监真是个男人?”他说完了,皇后问金英。
      “禀娘娘,经老奴查明,该男子乃英国公府三世子,名张珅,原是进宫来探望妹妹——”
      “探视不是不可以,但不是一律安排在左顺门外吗?”皇后道。
      “是,也不知怎么,据他自陈说因为未进过宫,所以冒昧要求游览一番,于是英国公府的小姐便让他扮作太监,让婢女导引。”
      “简直胡闹!岂不闻祖训里面载着:‘凡是外戚,须皇帝有谕旨方许进宫,如系皇后的懿旨,也须有皇帝御宝为证,不然作引奸入宫论。’他以为他是英国公府便与众不同不成?!”
      皇后发怒,众皆噤声。稍微等了一等,金英才道:“大概是世家子弟,平日被宠惯,未想得如此严重——”
      “张珊也是!本宫前日还与老娘娘商议,说她人属敦厚,家世亦不错,可入选太子妃……哼,哼哼,这未免也敦厚得愚笨了!”
      “娘娘息怒。”金英未料到牵扯太子妃册立之事,最近该事在紧锣密鼓进行,这样看来,事情恐怕不简单。想一想道:“事涉英国公府,老奴不敢做主,请娘娘的示下。”
      “人现下在何处?”
      项吉答:“仁寿宫外庑房内。”
      “本宫去看。”

      到得低平矮小的庑房,看见张珊正在外面急得团团转,石氏姊妹陪在她身边,低声安慰着。
      见了凤驾,张珊扑过来扒住辇杆:“求娘娘开恩,饶恕了我三哥!”
      皇后心里正烦她多事,哪管她,朝项吉摆摆手,项吉对守门的两个手下道:“开门!”
      “是。”
      门打开了,只见一男一女双手被麻绳反绑在椅子上,口里堵着布。
      “三哥!彤儿!”
      张珊眼泪花花的抢上前给张珅和侍女松口。
      “把她给本宫架开!”
      “是。”两名内侍扯着张珊到一旁去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饶命!”彤儿挣扎着连人带椅子扑通跪下。
      张珅平日只远远儿的见过皇后几面,此刻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不敢正视,蔫蔫儿没声。
      皇后问他:“你是英国府的三世子?”
      “回娘娘话,是。”
      “按着我朝宫例,外人不奉宣召是不准进宫的,你既为世家子弟,难道连这点都不明白?”
      “我错了,原想着好久不见珊儿,多跟她聚聚,娘娘明鉴,实在没想到违逆宫禁。”
      他认错态度良好,皇后慢慢儿消些了气,道:“着宫正司的人来,把人先关着。张珊,你随本宫去见老娘娘。”

      太后礼佛完毕,听着皇后把这段故事说了,叹道:“从前太祖的时候,国舅吴桢曾杀过一回宫眷,太祖恨极了,所以后来严禁内外交通,她们几个女孩子不懂还情有可原,赛嬷嬷莫非竟也没提起,该打。”
      “母后说得是。”皇后瞧一眼瑟瑟发抖的张珊,嘱友兰道:“吩咐下去,赛嬷嬷责打三十大板。”
      友兰乖顺的答应着。
      “你哥都去了哪些地方?”太后问。
      张珊连忙答:“没来得及去,才换装完毕,让彤儿领着,就让项公公发觉了。”
      “这个项吉,倒是机警,”太后道:“传哀家懿旨,赏他四个一套的金窠子。”
      元儿应:“是。”
      “这事呢,可大可小。大里说,私引男子进宫,就要他人头落地亦不为过;小里说,不是有意为之,况也未转到哪里去,兄妹情深,情在理之外。”
      “望老娘娘、娘娘宽宥!”张珊一听有松动,再拜到地。
      皇后揣摩着太后的意思,举棋不定,问张珊:“你可是受人唆使?”
      张珊一楞,想到秀珠,她们是一块儿去见张珅的,张珅本人其实并没有提到要进宫来,倒是秀珠有意无意提了秀珍几句,张珅就跃跃欲试了。
      这能怪秀珠吗?不能吧,她哥对秀珍念念不忘不是吗?可是,如果不是秀珠一再拍胸脯保证没事,并提出假扮太监的方法,自家哥哥也不至于有那么大胆子。
      “怎么不说话?”皇后注意到她双手绞着帕子,显然内心在挣扎,吓她一吓:“要是有人唆使,这是秽乱宫闱,现在本宫好意问你,否则若查出另有隐情,休怪本宫不讲情面!”
      “没有没有,”张珊扑通一声跪下,她这时却想清楚了,不管秀珠有意还是无意,首先事情不能再让它扩大,因此一口否决:“回娘娘话,全是奴婢不知规例,请责罚奴婢!”
      皇后看向太后。
      “难得你愿意一个人承担,倒有些胆量,”太后饮茶,“只是皇后,咱们看来得换个太子妃人选了。”
      “母后说得是。”
      张珊方才明白太子妃之位与她擦身而过,热泪滚滚落下。
      看她啜泣得不能自己,太后摇头:“小姑娘已经够伤心啦,看在她家是英国公府的面子上,那个小世子就放了罢。”
      皇后道:“还不谢恩?”
      张珊抽泣着拜谢。
      “不过这事儿总算是丑闻,一个不罚却也不好,你那丫头,叫什么名字来着?”
      “彤、彤儿。”
      “暂且压下世子姓名,就说是那丫头私自带人进宫,不守宫规,代你们还了这桩债罢!”
      张珊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等到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才猛然明白,彤儿一条小命,是保不住了!
      她忽然遍体生寒。
      晚饭也没吃,被子也忘盖,等到浑浑噩噩睡着,夜里口渴叫着自己丫鬟的名字的时候,没有人应,这才悲从中来,那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会蹦会跳的丫头,就要不在了。
      翻身摸到被子,牙齿死死咬住。
      却无泪,睁眼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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