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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朱衣
大明天顺四年冬。
滴滴缩着脖子回家,一路遇见好几拨儿烧纸的,五色蜡花纸张张叠叠的投进火里,映红一家老小的脸。
她也刚给娘“送寒衣”回来,不敢在府里烧,捡偏僻一点的胡同口子上,把莫姨和自己亲手折的纸钱冥钞给逝去多年的娘亲烧去,冬天来了,让她多添几件棉衣。
风飕飕直往颈里钻,从侧门拐进府里,七弯八绕到了内院,远远看见秋姨娘站在檐下,她暗叫一声糟,然而避无可避,只有慢慢踱过去:“姨娘——”
秋姨娘也不答话,直等她走到身边,望准了她的左边脸啪一声,一个大耳光扇来,没等反应,右边再来一个。滴滴不曾提防,脚下一歪,趁她这一歪,秋姨娘又是刷刷两下,滴滴再站不住了,所幸两步外就是柱子,连忙用手撑住,算是不曾栽倒,然而脸上已经热辣辣生疼,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
“哭,哭什么哭!死妮子越过越不像话,一大早叫个热水也没人,死到哪里去了?”
滴滴忍着痛,不出声。
“你装副可怜样子给谁看?我告诉你,整个府里可没人心疼你,秀珠要起床了,赶快去烧热水来,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秋姨娘说完走了,滴滴捂一捂面皮,只觉头脑发晕。天旋地转,要不是扶着柱子,非倒下去不可。然而姨娘既然吩咐了,必须赶紧做,否则再来一顿,加上二小姐,决受不了。于是振作起精神,一挺胸到尾厢的厨房,围着锅炉烧水。
北风呼啸,出来走动的没几个人。滴滴捡了柴火,烧得“两鬓苍苍十指黑”,风老往膛里灌,水老烧不开。里头加热,外头加冷,想想这水不是喝而是去洗脸洗手,尤其让人觉得什么叫命。
提着烧好的开水进到西厢,姨娘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但见二小姐秀珠坐在妆奁前,抱着手炉,衣服已经穿好,正由她的贴身侍婢丹丹给她梳头。
“水来了。”
丹丹代答:“倒在盆里罢。”
滴滴领命,刚走过去,秀珠从铜镜里睄见她乌黑的手,骂:“那么脏的手也敢倒水!”
滴滴连忙放下,把手背在身后:“那、那我先出去——”
“快快,秀珠,英国公家的世子世女来了!”秋姨娘迈着小脚从外面急冲冲进来,冷不防和倒退的滴滴撞个满怀,滴滴呀一声,脚下绊住热水壶,当即跌倒,水壶亦被掀翻,开水洒溅。
“你这死妮子,想烫死我怎地?”秋姨娘唉哟一声退开,其实根本没沾到她,反而滴滴,半扑在地上,虽然有旧棉衣挡住,然而裸露的手腕等处终不免烫伤。
不等她说什么,秀珠已经发起脾气来:“哎呀吵死了!乒乒乓乓的,到底还让不让人洗脸!”
“对对,你得赶紧梳妆打扮。”秋姨娘本来要多训滴滴两句,然而想到英国公家的贵客,再看满地开水热气腾腾,直往上涌,估计死妮子大概不大好受,有了这种责罚,一顿打可以抵消去,指着门口道:“死妮子还愣着干什么,不再去烧一壶来?”
滴滴咝着气,右手动不了了,只有左手将壶盖水壶拎起,出门。
“丹丹,快!”秀珠催促着。
“是。”
英国公张軏本来与石家熟,自从石亨升了忠国公后,更是经常往来,双方的子女到了熟不拘礼的程度。张軏有三子五女,除长子长女嫡出外,其他皆是庶出,秀珠与第四女张珊从小就是手帕交,与第三子张珅也是稔极的。
急急忙忙梳洗打扮了,秀珠抢到东厢小花厅里去,刚拿起书,便听到脚步声,知是那两兄妹到了,分明听见丫鬟引路的声音,已经进了前门,却把两只眼睛死命盯在书本上,似乎一点也不知道有客进来似的。
“二小姐真不愧京师才女之名,真用功呀,人进来了都不知道。”走在前头的张珅看见这副景象,赞道。
秀珠一抬头,哟了一声,“真对不住,我看书看糊涂了。”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去拉后面张珊的手,向张珅笑,“有贵府大小姐在,我们这些岂敢担了才女的虚名。”
滴滴烧完水,从窗外经过,秋姨娘急惊风似的掠过,“去去去,离远点儿,别让我们沾了你一身晦气!”端起笑扭着身子撩帘招呼去了。
滴滴听着里面的笑语,心想暂时没事,端着手回到后院的小房中。
莫姨正在细针密线低头缝棉衣,见她进来,慈爱地道:“给小姐送完寒衣了?来来来,我拆了两件以前的袄子给你缝了件新的,过来试试。”
“莫姨,哪儿来的面布啊?”
“攒的,有点儿碎,不过不细看还能凑合——你脸上怎么这样红,又挨打了吗?”她放下手中针线,凑过来。
滴滴偏一偏:“没事。”
莫姨连忙去绞毛巾:“痛不痛?都肿起来了!你这孩子,挨了打,哼都不哼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说了莫姨你还心痛,何必两个人伤心。”
接过毛巾的时候莫姨看到她手,失色:“你手这是!”
滴滴这时才忍不住唉哟,到瓦盆前,把手放进水里,带下许多浮皮下来。
“我的天,谁把你烫成这样!”莫姨当场就掉下泪来:“你好歹也是石家的三小姐,老爷嫡嫡亲亲的一块肉!怎么——唉!赶快弄药面来擦一擦。”
她边抹着泪边出去了,滴滴左手按住右手,初时烫了还不感觉,这过了会儿工夫,简直痛得厉害。被打湿的半边衣服也浸了水,冰凉冰凉的,她从衣箱里找出一件单衣,背对着门换到一半,突然“嘭”地一声门被推开,一个带笑的声音传过来:“是这里吗?”
滴滴慌忙拢衣,返头。
屋内屋外的两个人同时愣住。
“三公子,这是下人的房间……”秀珠巧笑倩兮的出现在张珅身后,蓦地瞧见衣衫半褪的滴滴,变色:“你个贱人,敢勾引三公子!”
石亨正妻早逝,留下长子石彪与长女石秀丽——就是当年石亨做媒欲撮合于李贤的那个。石亨正妻与石亨共患难,感情很深,故石亨发达之后,虽姬妾不知凡几,却一直没有扶正其中任何一个的打算,哪怕是又为他生下第二个儿子石虎一直得宠现在多掌府中琐事的徐姨娘。
秀珠扯着滴滴状告自己亲娘,秋姨娘向视张珅为自己未来女婿,一听死妮子竟使出下作手段,当即把她关在柴房里,等张氏兄妹一走,劈头盖脸一顿好打,莫姨再三哭诉无法,只有跑去求徐姨娘,说滴滴已经被烫伤,凶得狠了,残了,也是老爷夫人的累——对于她最后一句话,徐姨娘稍微入耳,“好吧,让她两方过来看看。”
石府占地广硕,自从晋爵忠国公以来,其间又强行将毗邻人家尽数买下,大兴土木扩建了两次,处处雕梁画栋,参差楼阁,头次来的人多半都会迷路。滴滴与莫姨跟着家仆穿过几道曲槛回廊,迤逦来到一处暖阁,滴滴平日很少到前面,大概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来拜见,认出这是“鹤来堂”,据说建成之时有白鹤飞止。
家仆先进去禀了徐姨娘,才招手让她们两人进去。甫入,暖气盈人,迎面罩上一层水汽似的,滴滴定定神,才看清屋内的一切。
暖阁很大,一应陈设十分考究。徐姨娘正靠着南窗下一张红檀木的暖炕坐着,秋姨娘母女陪在一边,看样子是早到了。滴滴瞅秋姨娘略带得意而阴毒的笑,凭经验知道她抢了先局,内心立刻生起十二分的警惕。
果然,秀珠一开始就哭诉,仿佛被抢了郎君,在接连被问“为何大白天在房内换衣”“换衣时为何不锁好门”以及认定她“居心不良”之后,秋姨娘先声夺人,劈面一个巴掌。
不妨石亨今天无事,回府早,不偏不倚又往这边来,看到了,问,“这又是闹什么乱子?”
秀珠呜呜咽咽更厉害,秋姨娘加油添醋的一说,石亨听了,也不给滴滴辩解的机会,嘴上几十根胡子根根撅着,一伸手向滴滴两掴子,骂道,“你这东西,你这东西!”
滴滴向后退了两步,“老爷,你也打我?”
“你跟你那娘一样,都是下贱东西!”
“我娘做错过什么?我又做错过什么?”
“不管你有错没错,我先打你出出气。”
滴滴捂嘴,压下火辣辣的疼:“原来如此,我是你们出气的,好,好!”
“还敢犟!”石亨又是一掌,莫姨看不下去了,扑过来抱住他腿:“老爷,老爷!您开开恩,您开开恩哪!”
“给我滚开!”石亨一脚踹开她,破口大骂,骂滴滴,骂她娘,骂她们不知廉耻,骂她们异想天开,骂——
“尽够了!”突然滴滴一声尖叫,石亨被她愕住,只见被踹在一边的莫姨身子发抖,手抚在心窝,身子弓着,滴滴急去扶她,已然眼闭口噤,额头黄豆大汗珠直渗。
“莫姨,莫姨!”滴滴喊着,高声又道:“快请大夫,快请大夫!”
秋姨娘被这突来的变故怔得不知所措,徐姨娘看看石亨,石亨粗鲁地把脚一跺,哼了声,转身进了内堂,滴滴抬起泪眼,见无人敢动,跪到徐姨娘跟前:“姨娘,求求您!”
徐姨娘叹口气,吩咐左右:“去请个大夫来。”
滴滴磕头:“谢谢,谢谢姨娘!”
宝顺丰当铺。
这个当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板是个五十多年近花甲的矮小老头,姓林,人称林老。
滴滴抬起棉布帘子,“哦,有客在这里!”当即就想退出去,林老从火盆边起身;“珍儿!”
旁边的客人听到这个称呼,深感意外,看过来。
滴滴道:“不不——”
“不碍着,”林老招呼:“瞧你冻得,哟,这手怎么回事,缠满布条儿?”
“没事。”
“快过来烤烤火,我去给你倒茶。”
滴滴被他推着,无奈,只有一福:“谢谢大爷。”
林老呵呵出去了。
滴滴站在门边,火盆中炭木噼啪一声,听那客人道:“到这边坐吧,这边暖和。”
滴滴这才抬眼,看见火盆边一个十五六的少年,银冠朱衣,眸如点漆,前面放着一把雪亮的剑,以及一只玉也似的酒壶,正拨弄着炭。
房中别无他人,话自然是对她说的,滴滴犹豫了下,答:“谢谢,这里也很暖和。”
少年看她一眼,不响,放下拨子,捞起那把剑,叩击着火盆边吟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突然执起玉壶,也不用杯子,对着嘴灌下一大口。
滴滴心想,他怎么不念下去?
林老进来了,先给她递了一盅热乎乎的茶,朝少年道:“您可别喝啦,外头都张望好几回了,出了闪失我老头可当不起这个责任。”
少年似笑非笑。林老对滴滴道:“有阵子不见你了,这次是什么东西托我来卖?”
滴滴道:“就不作兴来看看您。”
林老高兴了,捋着胡须:“真是个好闺女!不过真没什么要当的?我这朋友是个好主顾。”
滴滴犹豫了下,转过身去,从颈子上取下一块玉佩:“确实有事来求大爷。”
她托上玉佩,林老一看,把她拉到一边,放低声:“好东西!”
“是,这是娘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事物了。”
林老是知道她身世的,当即把手中玲珑剔透呈淡紫色的玉佩放下,“怎么回事?”
滴滴咬唇:“莫姨躺在床上,府里初次请了大夫,后来就不来了,药也吃完了,我得给她看病。”
“莫姨生病了?”
滴滴摇头,不好多说,只道:“您看能不能多当几个钱。”
林老把玉佩翻来覆去的看,啧啧:“这东西不能当。”
滴滴急了:“这是真的!”
“嘘——”林老转头看少年一眼,越发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这是真货,更知道是你娘留给你的纪念物之后,怎么好来当你?这样吧,我记得你绣工很好,身上有没有帕子荷包什么的,拿来,我即卖给他,包你卖个意想不到的价钱。”
“啊?”滴滴绝想不到如此。
“你放心,我这朋友,钱不当钱,花几个毫不在乎,你却把东西留下来了,不是很好?”
滴滴想了想,摇头。
“怎么?”
“多谢大爷想得周全,”滴滴答,“不过,我的绣工虽上得台面,却总不是绣娘,这哄骗的勾当,还是不做的好。”
“好,有所为有所不为!”少年猛然拍掌,两人吓了一跳,齐齐看去,少年对滴滴翘起拇指。
林老半抱怨半笑语的:“您老耳朵怎么这么尖?”
少年懒得理她,问滴滴:“你家人病了?”
滴滴敛衽:“劳公子过问,是的。”
“玉佩拿来我看。”
这种极自然的由上而下的语气,仿佛天生居上位者。等滴滴发现自己动作的时候,脚已经走了过去。
少年的手指十分修长,滴滴居然看不转眼。他接过玉佩,把玩一番:“晶莹温润无杂色,雕琢之细致简直叫人碰一碰都不敢,确算上品。”
“您老要了?”林老问。
少年轻笑一声:“你不是说这是她娘的遗物么?”
林老讪讪。
火光微微映着少年的脸,让他天生一双桃花眼更显荡漾。看着自己日不离身的宝贝被他在指间转来转去,滴滴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既是个想念,我当然不能夺人所爱,不然岂不林老儿且不如?”少年把玉佩递还给她,“但是,如林老儿所说,姑娘既是绣工好,我买一幅绣品,倒是可以的。”
林老喜道:“还不快谢谢公子!”
滴滴低头:“所作拙物,不敢献卖。”
“珍儿!”林老道:“这就是你迂了!公子尚且不嫌,你有些什么拿出来看看,不妨事!”
滴滴踌躇半晌,方道:“公子既看得起小女,小女也不能怠慢了公子。请宽限些时日,小女办些丝线,专门为公子绣一幅来。不知公子要枕套、被衾,还是其他?”
“这不拘,”少年笑答:“被衾费工,你绣个靠垫套子好了。林老儿。”
“在。”
“你到门外找王纶要锭金子,给这位姑娘。”
“是。”
“这太多——”滴滴未说完,林老扯住她衣袖,摇头。
少年已执剑起身,潇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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