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伤

作者:兰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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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一)
      苏家明是个阴郁的少年.十四岁的猫猫对我这样说.
      恩和,她说,这样卓尔不群的少年.
      也许,今年会下雪,猫猫.
      我想,今年会下雪.我写了第一封给家明,这便是第一句话.信是通过猫猫传递,那样的年代里,信夹在一本《纳兰词注》里,这件事一开始就只有三个人知晓.
      不久,学校流行起交笔友,楼上楼下,信件飞扬.然而苏家明与我之间仍只有一本《纳兰词注》.彼时,□□并不普遍,所以只有笔.最初,苏家明与我就只有一只笔,一叠信笺,和一本书.
      后来,我对猫猫讲,我并不知道我们以后会发生什么,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但我想我和他都会坦然接受.
      那年圣诞,苏家明自己贴画的笔记本仍是猫猫拿来给我.在昏暗的通道里,猫猫在笑,她说恩和,你总是这般幸运,所有人都真心待你.我觉得那样温和的猫猫突然就凌厉起来.
      猫猫,我从来都无法控制自己.我想我可以救他,而已.
      我站立的背后,是我宿舍的低矮的门,这我知道.猫猫的喜欢,我亦知道.她第一次跟我讲到苏家明时,眼里便开出了花.她的爱如同卓越生长的宿舍楼红墙上的爬山虎藤蔓.
      苏家明,这样卓尔不群的少年,她说.
      然而,家明说恩和,你逃避不了.你跟我一样,都无法改变什么.母亲带我走,你能否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一个母亲背着深爱的孩子想要逃离自己的命运,天色灰暗,夕阳惨淡.我们躲在路边的玉米地里,四周不知名的小虫此起彼伏地鸣叫,我听见父亲叫我的名字,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她恳求过我,她一定恳求过我.然而我从黑暗里面走出来.我惧怕黑暗,然后哭.他们带走了母亲.你看,恩和,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那天开始,母亲不认识了所有人,只记得当时六岁的我,天真的孩童,她叫我明明,她说来明明,妈妈带你走.恩和,你可不可以也带我走.
      家明,所有的这些我们都只能接受,并且要甘愿和坦然.我们只能祈盼可以迅速成长,然后离开.所以家明,哦们是在劫难逃.
      猫猫开始在走廊里看书,长的巷子,有各个寝室传出的热气和味道,她站在昏黄灯光下,锁了眉静静思考,并不与周围的环境相悖.她说恩和,这么多年,我一直认定自己是一定要跟你走.所以要变得更好才能追上你.恩和,我觉得要与你分开了.
      猫,我们的人生是自己无法选择的.我不希望你觉得辛苦,亦不愿看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直到现在,我都不曾与别人约定过什么,我害怕这样的约定会束缚双方,平添烦恼.
      十五岁生日,我送一个穿浅蓝裙子的娃娃给猫猫,她欣喜得像得了糖的五岁孩童.宿舍楼门前的芙蓉树一夜之间开放,颜色各异.她说恩和,这一次答应我,我们一起上二中好不好,我会告诉家明,我们一起,好么.恩和,你不要一个人独自行走.
      我并不回答,抱了书去教室.猫,你不会知道,我们始终是会独自去棉队一些事情的,比如分别.
      六月,女生宿舍院墙上的爬山虎已经爬得很高,铁门上沿垂下嫩的藤蔓,墙边的晾衣绳上挂了各色的短袖T恤,棉,雪纺,我常常一个人站在门边抬头看越来越明朗的阳光,兀自欢喜.空气亦变得粘稠,湿润,多得是植物的味道.从小便讨厌雨,总是昏昏沉沉,让我窒息.
      猫猫买了大本的资料书,一道题一道题做过去.她说恩和,自己甘愿做的事情是不觉辛苦的.
      家明写来信,他说,猫猫已经讲过,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些坚持的理由,我已然答应.但我知道,你是不会言语的.我亦妄图,跟着你走.
      最后,他说我想见你,恩和.
      好吧,如斯,我亦只能接受.
      我们约在集市,是在夏天,阳光耀眼,我兀自低落,在看到家明的时候,丧失了所有勇气.他确是独特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一眼仍能发现他.家明一直在走,街头到街尾,街尾再至街头,是以一种等待的步调.我跟在他身后,透过人群看他,不发一语,他买过一瓶水,他蹲下系了一次鞋带,他没有回过头.
      我叫了一个熟识的小孩,拿了信写给家明,仍不能亲手拿给他.我在一个广告牌背后看他弯下腰与孩童对话.家明,有些事,我仍不能直接掠过.比如猫猫对我讲起你时仿若春暖花开的语气.
      是我先走的,这么多年的独立生活,让我懂得如何自卫,那就是先别人抽身离开.
      下午便下起雨,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少年,雨下行走,豁然而平静.我相信他已然懂得,这世界并不由人控制.
      但是中考的时候,数学仍留了两题没做,当时没想其它,只有猫猫皱了眉的脸,她说恩和,我愿意跟你一起走.
      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和猫猫坐在水库大坝的栏杆上,看水里偶尔穿性的船和水鸟.猫猫不说话,捏紧我的手,云渐渐聚拢来,我的手背冰凉一片,是她哭了还是天.
      猫,世界从不会按我们的意愿存在.所以你要记得,无论在哪里,都要学会保护自己.
      仍是我先走,结局已然知道,但无法改变.这不是残忍,只留猫猫一个背影,是想让她知道,离别是每个人都会有的表情.
      这一次,家明竟是打来电话.恩和,他说,我决定复读.你不要讲话,听我说,我从不曾妄图争取过什么,可是这次我不想放弃,不想放弃我们的过往,不想放弃……你.然后迅速扣了电话.
      我以为自己会渐渐忘记,有这样一个少年在人群中等过我.我们不曾谋面却彼此知晓.也许一生都无法见面,不能如常人在一起交谈和吃饭.因为触及对方的真相和本质,所以都设了防.
      我懂得这样的依赖.当时,他被幼时对母亲的愧疚压得将要崩溃,恰巧我出现.就像漂过溺水的人身边的稻草.对了时间,对了地点,却错了人.
      我拖了行李去二中,独自一个人,硕大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东西,衣物,书,糖和巧克力,却独独装不进猫猫.
      恩和,这一走,我们便隔了世呢.她在我走的时候拿了一盆花来,是家明亲手栽种.我把它放在卧室的阳台上,宛如一朵安然盛开的绿色睡莲,厚的花瓣,中央又分出枝来,挂了一串一串的橘色铃铛.家明写,恩和,知道你可以很好的照顾它,亦只有你,可以承担它的美.
      他不知道,她亦不知道,我已经在离我们的故乡越来越远.抑或这一生都随波逐流,颠沛流离.那样的美,我可以欣赏却带不走.
      恩和,猫猫看我把花放在阳台上,她站在阳光照不亮的角落里,伸出手指轻触阳光,眼神飘忽,她说,我不怪你,每个女子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个男子来让自己成长.家明是我的男子,但与你无关,这是我的事.恩和,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怨你.
      (二)
      认识祈生年,却是开学的第一晚。
      他坐我前排,旁边没有人。他的背影绝世而独立,令人心生向往。我不顾旁边女生的聒噪,径直站起来.我说,我来,坐你旁边.他从教室的喧闹里抬起头看我,但眼神模糊.他说好,然后让我进去.坐定之后,他转头,他说,我是祈生年.
      后来谈起,当时的场景清晰的毫发毕现,整个教室因为升入高中充满新鲜感的喧嚣和因为炎热封闭而弥漫的体味都与我们无关.他说,恩和,当时你来,也许别人会认为是勇敢,我却知道,不是因为勇敢,那就是你会做的事,自然得如同你说我要吃苹果一样.我便知道,我们是有故事的.
      家明每周写信来.告诉我学校的高大水杉开始掉叶,但是有种小兰花却开成雪白的一片.他说,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平和.
      猫猫却像赌气一般,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再不联系。然而,我写长长的信,一封一封地收好,标上时期.因为知道,她会回来.
      从不对祈生年讲述家明和猫猫.素来认为,他们应该是我要藏在最深的地方.他说,恩和,你如同幽深竹林里荒废的枯井,别人不敢走近,却又好奇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这个干净的十七岁男子,沉默寡言,自持自律.全不似同龄的为了足球和女生迷恋和迷惑的男生.花许多时间看书和思考,然后是旅行.背了包认定一个方向徒步走,欣赏沿途风景.
      亦不对家明说起生年,说到学校中心花园的雪松和蝴蝶兰,后山上枯黄杂乱的白茅和学校对面山腰的寺庙,只是不说起人,不说祈生年,不说猫猫.
      性格里一直带有与人疏离的部分,很少与人交流,不喜欢参加人多的活动,惧怕有人进入我的世界,形成自己的磁场,还要在门口贴上’严禁外人进入’。可是陆岚清根本忽视这块牌子。她自己解释是飞蛾扑火般的勇敢和执着,不顾后果。;岚清便是最开始坐我旁边的女子。她愿意与我亲近,别出心裁地叫我小恩。她说,小恩,当时,肯定有许多人在犹豫是否走到祈生年的旁边,而你坚定地去了,表示你是甘愿承担之后的事情的,我那时便看到你的坚决和勇敢,这深深吸引我,不知不觉便跟着你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岚清精致的脸满是认真,足球场上空的夜色清澈,被路灯光照的发亮。
      岚清后来一直坐我后面的位置。一年后,祈生年去了理科楼,她便搬了桌椅来我旁边。她说,你看,小恩,我们还是坐在一起了。她与祈生年很少交流,互不接触,如同站在我的两边,远远观望。
      有一次三个人的旅行。是在学校可以看见的一座山,人烟稀少,路途艰险。带了锅和食材,清晨的曦光未散便出发。岚清一路兴奋地尖叫,采各色野花,大把大把抱在胸前。而祈生年大多沉默,偶尔讲述不常见的植物和昆虫,并不对岚清的行为作任何反应。爬到半山,现成的小路径已经消失,生年捡来木棍在前面探路,分开及腰的植物。爬到山顶才发现它不过是另一座山的山脚。岚清发出轻微的失望的叹息。
      你可以转身,看背后的风景。山总是爬不完的。努过力并且在途中有过愉悦就好了。生年面向来的方向,深吸一口气,然后回头对岚清说。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笑容。他说,要尊重自己努力的结果,哪怕是失败的。
      也许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岚清竟愣在当场,手足无措,像打碎了花瓶的孩童求救似地看着我。我放下背包,拉岚清的手,往山谷的外缘走,我说,来,那边有整片的茶林,我们去看。她便如负重释般浅笑起来,反倒拉着我跑。
      这里很多年前应该是一座茶山,后来慢慢荒废。这些茶树整齐排列,行间还有模糊的小径。已经是初夏,但因海拔的缘故,茶树开出纯白的花朵,有些肥厚,浓香无比。微风吹过来,轻轻摇动,整个山谷都是“唰唰’声响。岚清很快忘记刚才的难堪,发现新大陆般大声叫嚷,听,它们在唱歌呐。然后又朝谷内喊叫,祈生年,来看呐,快来看啊,回声回应她,来看呐,来----看----呐。
      岚清一株一株地闻过去,不时惊喜尖叫,大概把我之前的提醒忘在脑后。这样的深林,于从小在城市长大的陆岚清来说,是有许多不确定的危险的。我盘腿坐在茶林边缘的大石上,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在小店买的三五,抽出一根之后把剩下的全部扔在一株茶树的根部。这是我第一次抽烟,辛辣又有些后甜。抽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呛到,泪水喷涌而出,想念起猫猫来。幼时我们也这样在我家旁边的竹林里玩耍。那时我叫她丫头。丫头,不要爬那么高;丫头,不要跑太快。六岁之后便再没叫过。那年,我们从小的竹林发生一场大火。某个贪玩的小孩用火柴点燃了竹林边缘的干枯白茅然后引燃了周围的稻草垛。之后,我便叫她猫猫,并且对那次火灾只字不提。
      掐灭只然了一半的烟,用脚碾碎。抬起袖子擦了脸去找生年。他正抱一捆捡来的树枝回来,已经打来水,生了火。看到我他说,这些不够,我再找些来。
      所有食材在祈生年租住的房子里都已经处理过,可以直接下锅煮。捡到足够树枝的祈生年照料火的时候我开始煮菜。他便往旁边铺开的桌布上放做好的菜。番茄鸡蛋,糖醋藕合,青椒炒的玉米,鱼头豆腐汤,鱼头在家已经煮好,只加了豆腐一块煮,生年捡来一些常见的可食的菇类,用开水烫过之后做成凉菜,用轻便的塑料白盘装好摆放整齐。做完之后我转头寻找岚清。生年轻声说,她一直站在那里看,我们。然后从我手里接最后一道汤,并且用纸巾替我擦掉手背溅上的油花。
      生年,你不该这样,岚清何其无辜。我招手叫站在远处的岚清回来,她站在山谷中央,刚好是光亮的位置,像个迷路的天使,受伤的表情,早就已经知道,她走近我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生年。这样一个如猫猫般胆怯的小心翼翼的女子。
      一瞬间岚清的表情便恢复成一贯的甜美,跑过来拽我的手,她说小恩啊,终于可以吃饭啦。看起来好棒,小恩,以后谁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如此优秀,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说完便专注地吃起来,天真无邪的样子。
      然后便是长时间的静默。这顿饭吃得像最后的晚餐,各怀鬼胎一般。岚清提议将碗筷都埋到土里,她为这个提议欣喜不已,积极鼓动祈生年一起去。我着手处理善后工作,并不理会他们,生年便抱起碗跟着岚清去选择地方。
      只用清水稍稍搓洗的白底褐色花纹的桌布搭在崖边的粗壮树枝上,断续地滴着水,跟着风轻微的飘动。我光了脚爬上树枝坐在旁边,晃动双脚。这是我从小便喜欢的,家乡有粗壮但并不高大的油桐树,主干分叉多,桐花开的时候我尤其爱光脚爬到树上,一摇动,桐花便一朵朵往下掉,落进我的头发和脖子里,因着这痒而“咯咯”笑开。在旁边地里除草的母亲亦是含了笑看我,忘记之前对我掉下树的担忧。
      轻声哼起母亲唱过的童谣,回到幼年盛夏的院子,蛙鸣,稻香和泥土泡在水田里的芬芳,然后是母亲轻轻摇动的蒲扇和细碎的月光。母亲一直温婉平和,勤劳善良,不与人争吵和计较,与其他的农村的妇女素来不同。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生年站在树下背靠树干,恩和,为何这般隐忍,不是所有事情,你一个人都可以承担的。
      不,这是第一次抽烟,感觉很不好,它让我流泪所以最后丢弃。我明确自己可以控制什么。生年,我有我的原则,你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你是一本我看不懂的书,但字又全是认得的。我也以为这样就是懂得你,但被反复驳斥。人类对于未知的事物通常都充满畏惧。恩和,你是否知晓,于你我是带有畏惧的,偶尔又自卑。你仿佛是整个世界的观众,站在所有人之外,如隔岸观烟火一般看着我们拙劣的演出,你是狡黠的,始终是旁观的态度,对某些人好得令人匪夷所思,而有些人你至始至终不会看一眼,这都在你的控制之内。
      说完这些话,生年竟深深吐了一口气,表情却是一贯的寡淡。背倚着树干微微仰头看天。
      六岁,母亲死于一场意外火灾。顽劣孩童好奇玩火,这火最后烧掉一大片竹林。我与丫头习惯午后在竹林里玩耍,那天丫头睡着了,我想到了我的小熊花纹的小毯子,她喜欢盖着睡觉,便跑回去抱来。直到现在,我都是极怕火的,梦魇里常常有燎原的火,无边无际,而我在火焰中央无法动弹。当时,我已经无法言语,拉着母亲一直跑,只一味大声叫喊,丫头,丫头,丫头,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会说这三个字。母亲急速奔跑,她说,小恩不哭,丫头还在的。生年,之后我就真的没再哭过。
      而后赶来的人送他们去镇上的医院,不是现在平稳的柏油路,坑洼不平的破烂公路,颠簸不堪的小货车。丫头在三天后醒来,可是母亲永远没再醒过来。丫头并不知晓这件事的始末,睡得安稳,如同午间在屋顶安睡的猫,我便叫她猫猫。她不记得。生年,她问起过,直到现在,我都不曾回应过。
      今天做的菜,是母亲最后一次做给我吃的。那件事情之后,我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梦魇不断,恐惧地叫喊,偶尔尖锐地哭泣。父亲只是抱我,亲吻我的额头,梦呓般叫我,小恩,小恩。我一直怀疑他那时叫的是小青,那时母亲的名字。那段时间,脾气暴躁,乱摔东西,对父亲大吼大叫,把他端来的饭菜,水和药一股脑推掉。我知道父亲的隐忍,可我无法控制自己。
      某一天,父亲做了这些菜,摆完碗筷之后,竟坐在椅子上哭出声来。他说,小恩,要拿你怎么办。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泣,因为怕我听到,哭声压抑,但那种悲痛我一生都摆脱不了。
      翌日清晨,做了第一次饭给父亲,鸡蛋煎了数次才有些模样。因为年龄太小,调料弄得到处都是,油渍全身。冬天学着洗衣服,水刺骨的冷,父亲的衣物太大件,我只够力气把它们摁在水里,拖出来,无论如何也够不到晾衣服的竹竿,便搬来小凳子一次一次摞上。我独自做这些事情。生年,你是否能够想象,一个六岁孩童的勇敢和决心。
      猫猫在半年后搬去镇上。走的那天,竟下了一场小雪,是家乡记忆的第一次雪,很小,只够在未及收获的蔬菜心团成一团。但这已经足够让我和猫猫雀跃一番。我们在菜田中一点点收集,用手捧着沉积的雪放在一起,尝试堆成连环画里的雪人。因为雪量少,只堆了我们及膝高,第一个已经完成,第二个刚刚做好身体,猫猫的父亲便来唤她,牵了她的手离开。猫猫挣脱父亲的手,跑回来把头上的粉色绒线帽戴在已经做好的雪人上,她说,小恩啊,这样就不会冷了。猫猫的脸和手都被冻成通红的样子。她那时只以为父亲是如往常一般来寻她吃饭而已,她认为能跟从前一样吃完饭之后同我玩耍。
      我独自完成另外一个雪人,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猫猫留给我背影,我亦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那时候,我便已经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生年,你最开始的好奇,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理会。希望一切朝我想象的方向发展。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对不确定的的事物从来置之不理。自己在意的东西,亦会紧紧捏在手心,害怕失去,不愿看到身边的人受伤。
      够了,恩和,你凭什么左右别人。不是害怕别人受伤,只是为了你自己,你借此来救赎你自己。你太爱自己了。生年仍是平静地讲述出我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的真相。
      所以,生年,你看,你是懂得的。那么,请别用伤害的方式来拒绝岚清。不要尝试利用我。
      恩和,我……
      远处突然传来了岚清的尖叫……
      生年朝岚清的方向跑去,我跳下树跟在后面。

      (三)
      呢,小恩,你从来没有怪过我么,我那样对待过你。
      那次出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人对此事都只字不提,仿佛它根本不曾发生过。岚清仍坐在我的背后,我左手边亦仍是沉默得祈生年。然而终究是谁也不曾遗忘过。那晚,岚清抱了枕头窝进我的被子里,倏然的冰凉,我伸出手抱住她,突然想起猫猫来,她常常会在父母睡下之后,偷偷抱只枕头来我家,恩和,恩和,我来陪你。亦是冰凉的身体,我每次都抱住她,学妈妈的语气,怎么这样凉,不穿外套就起来乱走。岚清和猫猫的脸合在一起,纯良而无辜,恩和,你好暖和啊。
      岚清撩开我睡衣的袖子,手臂上已经是粉色的伤痕显现出来。小恩,还疼么。她小心翼翼地触碰,你一直把这些伤口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看到,原来,它们还没好,小恩,我这样对你,你也没有怨恨我么。轻轻拉下衣袖,叹了叹气,为她拉了一下被子,岚清,事发当时,我便没有过责怪。你如何待我,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岚清,我只庆幸我还活着,否则,你的下半生要如何自处,自己的选择,是要自己负责的。岚清你要记得,喜欢上一个人,与任何旁人无关,没有其他的谁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小恩,我那么喜欢祈生年啊,他那样吸引着我,但我自己又清楚,我是配不上他身上带着的某些深邃浓郁的品质的,他是美好,这美好我担不起,所以远远观望,却又无法抑制地靠近,去触碰和染指。妄图得到他。小恩,我看到你,有与生俱来的让人无法忽略的凛冽气场,那样轻易和自然地站在生年的旁边,你站在他身边,与他比肩而立。忍不住想要推开你,可是,我突然明白,即使推开你,即使生年旁边没有任何人,我也不可能站上去,小恩,我做不到。尽管这样,也依然无法放弃,只要看着他便好,对不起,小恩,对不起,宋恩和。岚清到后来轻声地哭出来,泪水浸在我带着伤口的手臂上,灼得生疼。最后渐渐平静下来,慢慢睡去。
      猫猫,是因为我生来便带着毁灭的能量么,如同原罪,我一直妄图不让身边的人难过,却一路伤了所有人。
      翌日清晨,岚清醒来,一贯的纯真活力,全无昨日的忧伤。小恩,快点啦,我喜欢的蛋糕又要卖完了,小恩小恩,帮我拿一下课本,小恩,小恩,小恩……这样,便可以回到最初么。
      高一下期,惯例地要选择文理科。因着这份惯例,班里竟生出分别得气氛来。所到之处,都是你选了什么,我们一起好不好,你选的理科啊,那我们以后还可以一起玩么这样的声音。善良的女孩子就是这样,带撒娇的嗔怒的语气听起来温情不已。
      申请表格上,我只填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个单独的“文”字,显得突兀而明显。交表格的时候,祈生年一眼看到,定定地看我,家教良好的生年,说话都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他说,宋恩和,你又一次违背我的料想,我竟笃定地认为你会选择理科,你看,我对你的了解就只到了这里。说完竟笑了,荒凉而落寞。
      生年,不要尝试猜测我,我亦不为你的料想存活。我是习惯了步步计算自己的将来,那是我没有选择。可是,偶尔,我想要看看其他的风景,这是我可以自己控制的底限,有的人生来便知晓自己将会做什么事,你不是已然肯定,我终会走到哪个目的地么。
      宋恩和,你何其淡漠,把人生中的重大选择只作看风景,你看周围的人,辗转反侧,询问他人意见,反复斟酌,犹豫不决,你却风轻云淡,轻而易举地决定。
      生年,冷静下来,你可知道,你现在恼羞成怒。你亦是明确自己的目标的,何必在乎走哪条路,如何到达,只要不妨碍旁人,你的决定本就与旁的人无关,何来顾虑。生年,你在恐慌,你妄图控制我。你觉得我攻破你这么多年自成一体的价值观,你在惧怕这种改变,你觉得是我破坏了你的坚持,你妄图通过掌控我来让自己安定,生年,安全感是自己给的。
      生年意识到自己内里的波动,恢复平日的温和状态。恩和,有时候觉得你无情而残忍,他人生死你亦可以冷眼袖手,有时候却又温情不已,拼尽自己也要保全对方。
      生年,我只是冷漠,不是无情。因为知道自己不是神,能力有限,做不到兼济天下,我有要保护的人,背负所有罪孽也要维护。
      像陆岚清?也许我是知道的,所以那时候在悬崖边才会选择救她上去,我那时是清晰地知晓你是宁愿我那样做,你掉下去出了事,我不过是陪着你罢,也不愿看见你责备的眼神。救她的时候我真的这么想,你死了,我就闭着眼跳下去。那样就不欠你什么,我们也不欠着岚清什么。我想的是我们呐。很奇怪,觉得自己当时要不那样做就是欠了你。恩和,我,可是你会保全的人。
      呵,生年,你可需要我来保全。你本不欠我什么,亦没有什么可以亏欠岚清,连我们之说都显得虚无苍白。喜欢这个词,素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你何尝不明白,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半夜,岚清站在我的窗前床前,她掀被子时我被惊醒,坐起来,小恩,我做噩梦。看着她无措的表情,我笑着揭开被子拍拍床铺,示意她上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娇惯。岚清猛然伸出手,捂住我的眼睛,我便明白她这个梦里有着怎样的画面。岚清当晚一直背对着我。她细碎的哭泣和身体轻微的抖动我却是知道的。岚清呵,这代价你可付得起。你自己选择的结局,你太痛苦,怎样让你从那件事中走出来呢。
      我决定带岚清再次去到事发的山谷。岚清在路上止不住的颤抖,到茶林的时候,她迈步已经很艰难,乞求地看我。我轻扣她的手背,安抚她,来,岚清,前面没有猛兽,来,来,来,岚清,跟着我。站在悬崖边,岚清无法抑制地啜泣,甚至举起双手蒙住双眼。
      岚清,岚清,睁开眼,你看着我,我完好无缺地站在你面前。我慢慢掰她的手,岚清从抗拒渐渐放开来,已是泪流满面。
      岚清,来,拉着我。我顺着悬崖上垂着的藤蔓往下,并且鼓励岚清跟着我往下走。悬崖并不是笔直的陡峭,有突出的石头或者灌木可供攀爬,岚清的身体一直没有停止颤抖,我抬眼望去,汗水已然浸湿刘海,因为一直咬着嘴唇,汗水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亦顺着我抓握的藤蔓传来。
      站到崖底的地面,我强迫岚清抬头向上看,岚清,你看,这并没有什么,你已经走过一次,我们没事,你没有亏欠我什么,我们可以没有任何损伤地回去。岚清,放了你自己,整个事件,没有人受伤,所以你并无过错。来,岚清,抱抱我,我没有事。岚清扑上来一把抱住我,放肆地哭出来,声音沿着山崖往上,散开在树林里。
      小恩,谢谢你,我一直不愿意面对那日发生的整件事。夜里有相同的梦境,你掉下去之前看我的眼睛,我害怕那双眼睛,我被一遍一遍地惊醒,在黑暗里听见你平稳的呼吸,知道你还在,又睡过去。小恩,你竟赠我一场时光倒流!我知道你是真的从未怪过我,我亦可以直面自己,小恩,对不起。那时候,我并没有怨恨你,我只是恨自己,恨自己那样喜欢着祈生年却不得不承认你们般配得要命。你不知道,你坐在树杈上,他站在树下,不言不语的场景都诗情画意。我一直看着,心里的坚持被震得支离破碎,遍地碎片,我光着脚踩着这些碎片走来走去,血流如注。我当时脑海只有一个词语来回闪动,血肉模糊,血肉模糊。
      你和生年赶来的时候,我已经与那条大黑蛇对峙了很久,兴许是我扰了它午休,它一直昂着头看我,眼神愤怒。我竟看出蛇的眼神愤怒,也许只是看到自己的愤怒吧。我尖叫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错以为我看到的是自己的内心和灵魂,竟那样黑暗和恶毒。你们一起出现在我面前,这画面令这份恶毒放大,我想推开你。小恩,我故意拉你的,我装成慌乱的样子借力推你过去,大黑蛇以为你要攻击它,一口咬住你未站定的脚踝,但是,看到你脚上渗出的血点,眼睁睁看着你向后面的断崖倒去,我是真的慌起来,我怎么可以那样对待我的小恩,那样不争不抢,不吵不闹的小恩,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推你的手,是因为它,你才意外地掉下悬崖,不,不是意外,它根本是预谋的。然而它却没有能力搭救你,你在往下滑的时候还要护着我,生年拉上我之后只说了句别难过就沿着你落下的轨迹滑下去,他那时候以为你会死么,跟我一样,惧怕你死。我找到你们的时候,生年背着你,伤口已经简单处理,他衬衫上的血迹触目惊心,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还是她的,生年的脸色一贯地冷峻,我以为你没有活下来,一下瘫倒在地,怎么办,我害死了小恩。然后你从背后轻声说话,你肯定是疼的,你的眉眼都是团成一团的,但是你的声音却如常镇静,你说,岚清,别哭,我在。包扎的时候,你坚持不让我在面前,我以为你是不愿见我,竟不曾看到你的伤口,我给你的伤口。
      岚清,岚清,这些都过去了。来,我们回去了。
      回到学校,天已经昏暗,我和岚清如往常一般买了话梅巧克力准备存起来,学校只有周末才允许我们出校门。一进寝室门,便看到折好的被子面前放着一封信,封面是我熟悉的字体,宋恩和三个字用黑色钢笔书写,显眼不已。
      苏家明,这个说要我等一年的男子,我断续听到一些他的传言,仍只是沉默寡言,年级前三的成绩,老师和家长都道前途无量。信封拆开,一封二中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掉出来,他说,没有人会猜到我竟填了这所学校,九月,我便来到你生活了一年的地方,亲眼看你说过的学校中心花园的雪松,对面的庙宇,恩和,你会不会恭喜我得偿所愿。对与父亲的争执只字不提,便笃定我不会知道。这个圈子就这样大,怎会一点信息也没有,我已经知晓他被逼迫去考邻县更好的中学,拿到了通知书,瞒过父亲在二中报了名,与父亲的关系更加白热。
      我也只是冷眼旁观罢了,就像对岚清说过的话,自己的选择,没有别人来负责。并不打算回应这个执拗地男子。
      我将来信编号放进抽屉里,里面我写给猫猫,家明写给我的信分开两边工整地叠放。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岚清仍是聒噪不堪,整日在我背后絮絮叨叨说话,生年一如既往在自习课上翻看大本的植物图谱,我飞快地抄着黑板上老师出的题目。自习课的教室亦如常在各个角落有细碎的谈笑声,或者为了一到题目的争执声。
      请问,宋恩和是在这个班么。这突兀的声响虽然细微,却令整个教室陡然静下来,目光全都朝着门口看去。
      猫猫,你终于肯回来了么。
      (四)
      无人的走廊里我和猫猫拥抱,如从前每日见面一般,猫猫,你来了。她说,恩和,我来了,家明不久也会来,你看,你并不是一个人,当初的约定,我们三个人一起坚守,可好。
      那日,猫猫办好所有手续转来我的班级。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时,愈发地单薄,穿纯白连身裙,背黑色书包,在黑板中央写下名字,转过身,一脸倔强,大家好,我是问久夏。然后便静默地站着,不发一语。不悔离家园,弃了一春红萃,恩和,又是一个飞蛾扑火的执拗女子。祈生年突然从正在读的《昆虫进化史》里抬头,转过来看我,是你纳入保护的人吧,她带了毁灭的气息。
      我笃信猫猫会来,但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场景。我将这一年写信的事情告知她,你看,我拉开抽屉,全在这里了。她每日一封,绝无逾越,拿回隔壁她自己的宿舍去看。斯时,我们坐教室的最后一排,晚自习便静默地听整间教室因为无老师镇守的浮躁和喧闹。新一学期,班上座位换了格局,猫猫固执地挤进我和祈生年的中间,她搬来课桌在我们面前,看向祈生年,她说同学,对不起,我要看着恩和,我不守着她,她又会不见的。生年一言不发,拉开课桌,三人同桌的啼笑皆非的场面。
      两年后,毕业宴上猫猫喝得七荤八素,趴在我耳边说,恩和,当年祈生年早就已经警告过我,他说她要走,谁都留不住。他说宋恩和决定要走,便是绝无余地。他守不住,我以为我是可以的。我以为,我可以。说完“痴痴”地笑起来,双颊的酡红连带凄楚的眉眼生生让我记起六岁的猫猫,皱着的眉,抿着的嘴,做了噩梦的委屈,仍是如迷了路的懵懂小猫。恩和啊,你和苏家明,我都没守得住。
      家明到底是来了二中,开学第二日,他的班主任竟找到我,拿来大叠信件。我知他做事向来毫无禁忌,但尺度多少是有的,略过讶异之后便趋于平静。那位强装镇定的中年女老师,刻意的温和,想必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她说,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有什么话也可以告诉我。我便知家明并不曾告知她全部,或者告知了,她亦不肯相信吧。这些老师,这这样风声鹤唳的年代里,都草木皆兵,怕一不小心就有自己的学生出了轨道,走错了路。想来家明自小便不自觉地倾向依赖比自己年长的女性,亦是毫不犹疑地信任。我只道了谢,便不发一语,堵住她准备听一段如何稚嫩的风花雪月和接下来说教的期望。
      靠在教室斑驳的后墙拆开那些信,一贯细细读下去,无论他写什么内容,我都一向读得专注,能不能回应是另一回事。这时候已经坐在我左边的岚清看我不抄笔记,压低声音问,恩和,可有麻烦。猫猫怔怔地看我一眼又看岚清,竟明媚地笑出来,恩和怎会有麻烦,她无所不能。略带调皮的语气令岚清呆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回答,嗯,她真的无所不能。哭笑不得。而且,我也舍不得她有麻烦。这句话猫猫已是小声地呢喃,但仍是被我听见。突然想到她转学过来的决心,生生牵扯我心底最柔软的神经,竟滴下泪来,快速而干脆地落在信纸上,只两三滴便停止。我的眼睛,早已干涸至斯。
      那日晚自习后,猫猫拖了我去足球场散步,素来了解她,定是有话要说,才如此大张旗鼓,眼神闪烁。我只得托了岚清将我的书拿回宿舍。我们围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走,亦如小时候,挽着手,步伐整齐。
      恩和,自毕业起你便不曾给家明回信么。
      嗯。
      这次,你打算回对不对。
      是。
      你到底还是心软了。我知你当时定是想回避他过分的依赖才停止回应的,以为这样可以让他变得独立,他让你失望了是么。
      猫猫啊,你怎知我是设想这样长远,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完美无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厌烦了呢。
      猫猫小心翼翼地拥抱我,如同呵护珍宝一般。恩和,你不是妖魔鬼怪洪水猛兽,我的恩和,别人看来凉薄,可我知道她的心有多柔软,我知道她也会哭也会笑,也会疼。我的恩和啊,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呵呵,丫头,你的恩和那么好,那么美好,也会被弄脏的。
      恩和,恩和,恩和,猫猫反复唤我的名字,定定地看着我,你有多少年,没有唤过我丫头。
      猫猫,宿舍大门快关了,回去吧。
      猫猫环视四周,路灯已经全部熄灭,足球场上人迹寥寥,整个操场静谧而祥和。恩和,回去罢,你先走。毕业那天,我曾经发过誓,从此,只准宋恩和离开问久夏,绝无问久夏先走一步,留给宋恩和背影的事情发生。
      我握了猫猫的手拉她一起走,在进入宿舍大门的时候,突然转头,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罩上猫猫的身体给她镀上一层光晕,她低着头,纯良而无辜。
      猫猫,看着我,从前,我便告诉过你,没有谁会穷其一生在一起,最后,我们都会只剩一个人,所以,你始终要牢记,你在为自己而活,可以为别人想,但决不能为人而活,你是你自己的,不是某个人的附庸。你是问久夏,不是谁的问久夏。
      呢,恩和,猫猫突然如释重负般笑起来,我也曾告诉过你啊,只要是自己甘愿,便绝无怨言,也无辛苦可言。真好,你仍是从前的恩和。好了,走吧,一会儿宿管阿姨该查寝了。
      我回到宿舍,熄灯的时间已经过了,小心地洗漱完毕,已经有人发出睡着后沉闷的呼吸声。刚刚扭开小台灯,岚清便拉开床帘迅速钻进我的被子里。恩和,你比空调实用,冬暖夏凉,我要在这里睡。我打开枕边一本厚的《安妮宝贝文集》,径直读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养成每晚阅读的习惯。岚清躺下便不说话,不久呼吸声便沉稳下来,已经是初夏,夜间毕竟是凉的,替她拉了拉被子,我亦决定睡下。其实并不喜欢夜晚,甚至是有些厌恶的。在无边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人们靠眼睛感知这世界大部分,这个通道一旦关闭,人是盲的。那些黑暗仿佛告诉我自己的一无所知和一无所有,无法掌控的虚无和恐慌,我讨厌这种脱离控制的感觉。这些年的独自成长,让我知道,我必须清醒地坚定地站立,我的背后无人依靠,一旦有了缺口,便如瞬间倾塌的堤坝,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祈生年有一次说我,淡漠沉静的背后其实是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可是,谁又不是这样的呢。
      给苏家明的回信始终还是写了。总忍不住把他当孩子看待,这是一种复杂的解释不清的感觉,亦不知晓能否有人明了。即便没人明白,我亦是不在意的,因为不是每件事都需要人人都能弄明白啊。
      其实并不确定究竟哪种方式对苏家明来说是好的,只是想要忠于自己的心。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就是我这样一次一次地让步,令他愈发任性,步步紧逼。很多年后,一想起来便是淡淡的怅惘,不是怨怪他,只是怪自己。这结果是我造成的,亦只能自己尝,别人替不了。我是他的稻草,我的随性让他水深火热,他亦想要忠于自己,所以偏执地坚信自己的路是对的。不记得是谁对我说过,随性之人随心,不伤人却伤己。我没有那样的良善,牺牲自己保全别人,只是自己能够承受的,何必麻烦别人。
      学校只有这么大,偶尔会遇见苏家明。他并没有见过我,我是识得他的,却从不唤他,如同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下意识地我已经对我们的关系下了定义。我们只适合在幻觉里。一旦现实化,便可能是灾难。不是经不起坎坷,只是我习惯了平静,所以安于现状。这是人的本能,与生俱来的保护自己的能力。对于未知的不熟悉的人和事物,会有无法避免的紧张和危机感,无关适应和生存的能力。
      高三的时候按照往常惯例全年级都要搬去独立的教学楼,二中的教舍分布是阶梯深入的,高三离校门最远,却是最高的地方。新教室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学校外面居民住房和稀落的小块小块的菜地,种了萝卜白菜和莴笋,萝卜久不收割,开出粉白的花,全是自然清新的气息。有一座阳台摆放了一盆盆栽的蔷薇,开火红的花朵,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看它们,这种跟玫瑰月季同科的植物,不妖冶,不媚惑,只是兀自安静地开,显得无欲无求。一直不敢正视开得太过热闹的花,因为寂寞所以才那样荼靡,华丽得荒凉,比如桃花。
      生年找到新的世界,他喜欢上在走廊尽头靠在栏杆上看楼下操场上的人或者学校的后山。我们的教室同层,楼梯旁边是我们班,生年的班级在隔壁。他从来不上自习,带一本书找一个无人的角落专注地看。理由是太吵。这样敏感的时候,只要你教了满意的成绩单,在班里横着走竖着爬是无人过问的。岚清曾笑他不食人间烟火,上自习课教室太吵太混乱,一吵人气就旺起来,人气太混浊,会污染他的仙气。她后来还如此跟猫猫介绍过生年。猫猫听完后只是抓着我的手平静地对生年说,你好。
      天气渐渐变暖,教室变得烦闷,如同封闭的盒子,加上临近毕业的紧张气氛,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沉重的,这样的空间呆的太久,就会觉得窒息。那日,看着蔷薇莫名觉得烦躁,径直去隔壁班找祈生年,他身上有令人平静下来的气息。自习课,他不在教室。我在后山的红色围墙角落找到生年,头埋在膝盖里似是已经睡着,脚边散落一本《楚辞选》,旁边竟生着一丛长势极好的蔷薇,已经开出数朵花来。我走近,生年已经醒来,抬头看我。他向来对外界感知敏感,脚步声已经足够他注意到。他的背后又何尝没有一根紧绷着得线,处处设防。
      恩和,他站起来捡起书,你终于找到了这里。
      (五)

      宋恩和,你相信神灵的存在吗。生年背靠着围墙,抬头看着天空,他说你信吗,我们的头顶住着一群无所不能的神仙。
      我在蔷薇旁边坐下来,双手抱膝,用力地嗅一口带了花香的空气。生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是他们不住在我们头顶,住在心里。再强大,总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人们就会千方百计说服自己坚持下去,神灵,不过是那样一个虚无的借口罢了。一个永远不会被揭穿的借口,谁能够肯定地说它一定存在或者不存在,总存有一丝侥幸,这侥幸就足够了,并不真正去在乎他们存在不存在。其实,相信和存在是可以分开的。我信神灵,但我知道他们不存在。你不信命运,但它却确确实实存在着。有些东西,你信与不信,它都在那里。
      恩和,你总有理由说服我。我不是不相信,只是不愿意承认。生年向前走几步,站到一个高起的小土包上,转过头来,恩和,明天去对面的寺庙吧。他站立的地方旁边是一棵刚长全了叶子的香樟树,阳光透过树枝打在生年的身上,如同泼墨的山水画,褪去三年前初见时的冷冽淡漠,愈发温润平和,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懂礼数,知进退,我突然便想到岚清的话,真真如谪仙一般,我抬起头那样怔怔地看着生年,竟生生看出一段距离来。他站在那里,伸出手却触碰不到。这个发现让我的思维有一瞬的空白,或者说是疑惑。
      好啊。我知道这便是祈生年的本质,看起来融入在人群中,实则他生来便带了无形的疏离气场。这么近,那么远。一瞬间便释怀。
      第二日便是周六,整个校园因为周末显得安静而和谐。出门的时候岚清正睡得香甜,我留了字条然后出去与生年汇合。
      这时候才发现,若一个人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要找到并不容易。网络上流行一句话,世界那么大,我还是遇见你;世界那么小,我也还是丢了你。我站在学校大门口前的马路上发现,我找不到祈生年。电话关了机,打几次仍然不通,我便打算去他租住的地方。
      穿过阴暗的巷子,是一块葡萄田,生年的房子在整齐排列的葡萄架的对面,田间有一条水泥板铺过去的路,可以穿行。架子上已经挂了一串一串青色的葡萄,沾着露水,全是生命的气息。这样静谧的气场,之前因为找不到生年的烦躁消失殆尽。一只小麻雀停在架子上,一直啄同一个地方,仔细看去,竟是将一颗葡萄剥了皮,然后食用,那样认真的劳作,令我不自觉地想到任性的猫猫和岚清,无理取闹也能理所当然,冠冕堂皇,不自觉地笑起来。
      一时失神,竟撞上对面走过来的人,立马回神来道歉。再看,小麻雀因这些声响已然飞走,不禁惋惜起来。想到此行的目的,便加快速度走向生年的住处。
      是一幢两层的木质的房子,每层有三间小单间,生年租住了楼上靠右的两间,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是一条大河和远处的山峦,是一窗好风景,生年曾如是评价。我在走廊上站立一分钟之后确定生年不在家。并不介意他是否已经提前去了,或者有其他事情耽搁,他就是这样一个做什么事情都能够使人信服的人。我决定独自前去,已经计划好的事情就如同刻在了生命的章程里,迟早是要做的,何苦要到后来填补。
      寺庙是在山腰,有修好的阶梯直达。但我更喜欢穿过一条巷子背后的小路,会经过池塘和低矮的土墙的小屋。小屋里住着一位沉默的大叔,黄昏的时候会坐在木门槛上拉二胡。有一日无意听见,我坐在小屋一面矮墙角的石头上一直听到天完全黑下来,满天星光,四周因为静寂而突出的虫鸣,如同繁华的苍凉,却令人欲罢不能。生年和岚清寻到我的时候,我仍坐在原地,头埋在膝盖里,抬头的一瞬间,泪流满面。自那日起,我便极喜欢这条路,常常赶来收获这段意外惊喜。
      因为天色尚早,太阳刚刚出来,阳光柔和而饱满,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多的是这样的惬意。经过池塘和小屋,只需爬一小段山路就到了寺庙,抬眼望去,晨光中的楼宇屋檐,刚好是若即若离的距离。脑海里突然出现生年一个人站在佛像前的场景,衬着这样美轮美奂的风景,恍若隔世。
      背后一声二胡的声响突兀地打断这幻境,然后便是一首凄厉的曲子飞出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依依呀呀”的唱腔,我回过头去看,以为自己会看到轻舞水袖的江南女子,和着曲子低吟浅唱。可是,我看到的,竟是父亲的脸,是幼时我记得的模样,星眉剑目。我一回头,他便转身跳进背后的池塘。我大脑瞬间空白,只凭本能追回去。跑到池塘边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水中央,就那样站在水里,看着我微笑,我听见他说对不起,小恩,他说再见。然后渐渐沉下去。我下意识便要追上去,后面一股力量拉扯我跌坐在地上,再看,水上面什么都没有,一抬头,便看到一张关切的脸。拉我的人是顾明远。我们的初见,我沉浸在一场幻觉里,他带我走出来。他说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我指着池塘中央,我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爸爸落到水里去了。你有没有看到,他沉到水下面去了,要怎么办,要怎么办。他纵身便跳进水里,潜下去,一会儿之后爬上岸来,头发湿嗒嗒地贴在额头上,他说,乖,那是幻觉。他说乖,那是幻觉。初见,他便用一句谎话骗了我。
      那一天,我的父亲在家里的浴缸中割腕自杀。

      (六)
      从前,我一直不曾相信过一见钟情。可是见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这种事情竟真的存在。宋儿,你笑的时候,我的心里瞬间开满了花,处处都是美好甜蜜。二十七岁的顾明远对我言爱,他叫我宋儿,那年我十八岁,将要参加高考,成了孤儿,一无所有,从此孓然一生。
      顾明远说那是幻觉,我却笃定地知道,父亲是真的已经离去,他来跟我告别。顾明远从池塘里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平静下来,决定回家。明远一路跟着我,他后来说我一路上平静得可怕,如常地买票,坐车,不哭不闹,到家的时候站在门口固执地不肯进门,只一遍一遍地重复“爸,小恩回来了,开门啊。”门并没有锁,从小,我身上便从不携带家里的钥匙,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在家,后来是父亲,他们从不曾让我进不了家门。明远推开门,牵我的手进去。他带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最后打开浴室的门。他躺在那里,面容苍白,却温和地笑着,水溢得满地都是,如一地荼靡的鲜红色花朵。我转过头,竟是如释重负一般对明远说,你看,他睡着了。然后我轻轻走过去,踩着那些绯色花朵,一片碎裂的声响。我拉他的手,如往常一样低声说,爸,小恩回来了。
      他用刀片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狠狠地划了三刀,伤口长时间泡在水里,已经泛白,狰狞得很难看。父亲一向整洁,爱惜自身,竟容许这样的伤口,该是多么孤注一掷的决心。
      家里保持一贯的整洁,清净,父亲将东西都收拾好,他的日记本,存折,家里的钥匙,他写给我的信收进母亲在时用来收纳小物什的红木箱子里放在床头柜的台灯旁边。
      小恩,他说,对不起。原本,我以为自己可以再陪你多走一段的,我同青保证过要待你成年,然而,我已经撑不下去。兴是青不满意我了吧,十二年来竟从不入梦。小恩,我想她。你不必原谅我,将所有照片都烧掉,我希望你能够幸福圆满,那么你重新开始罢,青也会这样想的。你从来都是不需要我担心的,我知你的聪慧和坚韧,定会寻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小恩,我爱你,只是,我更爱你的母亲。
      青,是母亲的名字,父亲一直这样唤她。
      父亲保持一贯冷静直接的作风,连死亡都处理得干脆果断。
      并没有烧掉所有照片,留有一张我三岁时全家的合照。我会重新开始,但仍需要一些力量的支持。不担心自己会忘记他,因为,我是真的不打算原谅他。待我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想知道,母亲可原谅了他。
      猫猫妄图说服我搬去他们家,自知晓父亲的死讯,她几乎寸步不离我的身边,夜里醒来,急急忙忙抓我的手,反复地轻唤,恩和,恩和,恩和,跟我走好不好,我不愿让你一个人,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傻丫头,走,去哪里呢,我的家在这里,我能走去哪里。
      离高考的期限已不足一个月,整个高三的教学楼都在一片紧张的气氛里,连一向玩闹的岚清都收敛,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做一张一张的试题。生年是例外,仍时常隐了身形,但我已知去哪里寻他。后山的蔷薇被照料得很好,开得肆意且热烈。
      顾明远时常来学校看我,他在县城里经营一家咖啡店。但他自己从不喝咖啡,亦劝阻我不再喝。他说,宋儿,你的胃应该是不好的吧,所以,这种可以伤你的东西,不要也罢。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该是那片葡萄田里的水泥道上。寻生年那日,在小路上撞到的人便是顾明远。他说宋儿,你沉浸在一只小麻雀的喜悦之中,笑得如同整个世界都在你面前。他的家便是我从教室窗户看出去的一所房子,他在阳台上栽种了一盆蔷薇,开红色花朵。他说,宋儿,你那一笑,便让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认识你的契机。可笑,竟比不得一只小鸟。
      明远,那样的认识已经够别开生面了,你看到我那样狼狈的样子。亦不胜感激,那时候有你,我才能够逞强,不至于倒下。
      宋儿,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逞强。我要的,是你在我的面前不必逞强,可以将一切都放下,我来就好。可是,我亦知道,我的宋儿却不是那样的女子。你只会在人前保持坚定的站立姿势。
      不止,明远,我必须时时刻刻保持那样的姿势,我的世界,须得自己支撑。
      宋儿,你苛待自己了。不要那么累,乖。
      明远,你看,你在用温情和宠溺磨去我独自生存的能力。真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顾明远无疑是个温暖的人,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的生命是一场巨大的幻觉,我不知道他可不可以也带我走出来。
      岚清爱屋及乌,自然同猫猫亲近。闲暇的时间原本就少,她多数用来计划大学生活,兴致勃勃讲给我们听。小恩,我们叫上生年,我们考去成都好不好,然后我们在外面租房子住在一起,有空的时候骑单车出去游玩,高大的法国梧桐,阳光,斑驳的树影,我们的快乐,小恩,想想都觉得好生向往。这种时候,我亦保持一贯的沉默作风,生命中太多意外,后来的事情幻想得再多都没有意义。然而我会享受这温情,如岚清这般温暖的女子,憧憬的样子无端让人心生希望。
      家明很长时间没有来信,因为各年级的作息时间不同,亦很久没有见他。要不是教室背后高考倒计时的提示牌,我会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走得比以前更远,独自远行,什么都不带。
      停课之后,我整理了自己的地理和历史的笔记,厚厚的几本,让猫猫带给家明。他曾说过对这些感兴趣,偏偏又选读的理科,想来他会极喜欢。我知道那些东西我都不会带走,与其丢在这里被当作废纸,不如留有一点利用价值。而且,我记的时候那么用心,轻易丢弃多少还是有一些惋惜。
      几乎处理完所有的东西,高中三年收集的所有音乐卡带用一个纸盒子封了放进抽屉里留给下一个住进宿舍的人,书和衣服整理了送给熟识的师妹,丢的丢,送人的送人,并不是没有一丝感情,只是我若带不走,那样的感情只会是负累。
      整个校园愈发地繁忙,再过几日便是高考日期,所有人都一副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表情,时常会听见“走了就绝不回来”这样的话,只有这个年纪才会有的张扬,干脆和孩子气。
      生年一贯地沉静,如常看书,做题,甚至每天还去河边散步。岚清笑他老僧入定。
      高考前一日,是惯例的突发事件紧急疏散的演练。天气很热,学生都三三两两找自己的考室和位置,一派兵慌马乱。有老师跟学生开玩笑,学电影里的台词“同学们先走,我保护试卷”然后被一波一波的嬉笑谩骂压下去。近一个小时教学楼才安静下来,等待广播里的下一个命令。
      我的考室在四楼,跟着人群移动到楼梯口,岚清和猫猫从6楼下来,看见我,岚清大声叫我的名字,我抬头寻她,她兴奋地朝我挥手,一个踉跄,竟消失不见。她从楼梯上滚下来,人群瞬间混乱,尖叫,推攘。我发疯地拨开人群,岚清蜷缩在地上,双手护着头,浅紫色的衣服上有凌乱的脚印,手臂被擦伤,沾了灰尘,血肉模糊。我抱她的时候,她竟还在小声地呢喃,小恩,小恩、、、、、
      岚清右手骨折,因为踩踏,内脏受损,到了晚间仍昏迷不醒,已经无法参加考试。疼得厉害,她无意识地呻吟。从医院里出来,我同猫猫和生年围着广场来来回回走了很多圈,谁也不说话。傍晚出来散步的人越来越多,广场渐渐热闹起来,生年轻叹一声说,回去吧。
      到宿舍大门,同生年告别,转身进门。生年突然拉住我,他说,宋恩和,再陪我走一走吧。我拍拍猫猫示意她先回去,跟着生年往外走。
      与生年站在后山上往远处看,整个学校都收在眼里,灯火明朗,间或有勤劳的孩子坐在教室看书,偶尔会有“我终于熬出头”这类似的喊叫。
      生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真的是带了诅咒的,不能与人亲近。只能一个人,否则,便会令旁人受到伤害。
      果然。恩和,生年站在上一次站立的地方,仍靠着红色围墙,旁边亦还是那株蔷薇,他说,你为什么不问这株蔷薇如何来的。
      你移栽来的吧。因为白天的事情,我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这时候被带了花香的凉风一吹,头脑渐渐清明。
      是啊,我栽种的。很多次路过你们班,你都在看着窗外。我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的风景让你流连,后来与同桌换了位置去看,便看到阳台上的蔷薇。我竟能确定,你看的,就是它。我一直在等,等你找到这个地方,你来的时候,刚好是这株蔷薇第一次开花。我那时候还在想,会不会她开过了你也还是没有来呢,那她开来又有何意义。还好,你最终找到了。幸好。
      生年,什么时候你也这般孩子气,那我要是喜欢牡丹,你还能种一片牡丹来等它开花?
      你怎知我不会。恩和,我突然害怕了,害怕我们会分开,然后再也见不到。发生这些事,我知道你会怀疑自己,你会慢慢躲起来,你再也不会接受任何人,你会渐渐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不留一丝痕迹。那日,我站在寺庙的大殿中央平静地等你,我知道你自会寻来,所以提前去了。然而你后来竟没有来,我坐在大殿的门口,对着佛像一遍一遍地说,我想要跟宋恩和在一起。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佛祖问我宋恩和是谁,我该如何回答,你不在我身边,不在我眼前,我要怎样告诉他,宋恩和,是我想要陪伴一生的女子。
      生年,一开始我就知晓,我们是同类的人,偏执而且残忍,可以只爱自己,可以连自己也不爱,本身便是一道伤口。你妄图从我身上找到救赎,怎么会找得到。生年,我自己都无法救赎自己,如何给你。
      我管不了那么许多,我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靠近你。我知道我们是同类,所以才只能呆在一起。
      两道伤口,无法医治,最后只会腐烂,灭亡。生年,你又执迷了,我救不了你,你亦无法救治我。
      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没办法释怀,总要争取一下。恩和,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件事,我想要努力去争取。怎么会不执迷。我跟你无任何羁绊,一想到,如果从此以后我们没有交集,你可能会忘记我,再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我就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悲戚。
      生年,这样执拗地揪着不放,只是苦了自己。我不是你的伤药呢。于我,你亦是毒药,越是靠近,便愈是沉迷。生年,我必须是清醒的,不能自己毁了自己。早年便一直祈盼,有一个人,能够让我逃离自己建造的围城。你何尝不是带着这样的目的接近我,可是,生年,我不是那个人,你,亦不是。
      整个校园渐渐沉寂下来,后山背后是一片稻田,静默之后,蛙鸣声响亮起来,天幕黑得如一袭上好的墨色锦缎,不染一丝瑕疵,来这里三年,我竟从没有在这片天空看到过星星。
      生年对那夜的事情只字不提,如常安静地参加考试,然后一同吃饭,去看望岚清,她已经醒转,不哭不闹,平静地准备复读事宜。小恩啊,你记得不要走得太远太快,我会追不上的。她说。
      我没想到家明会来找我。在家里等高考成绩出来,心血来潮,去明远的店里,想看一看,他工作的时候的样子。很好奇,一个从不喝咖啡的人认真地煮咖啡会是何种模样。家明找来的时候,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是一杯明远亲自煮的咖啡,白瓷的杯盘底座是一只展翅的蝴蝶,黑红混色的搭配,显得惊艳。我惯常只喝速溶咖啡,懂得的不多,明远的店擅长的是这类花式咖啡。厚厚的奶油面上是两片丰硕的玫瑰花瓣,明远唤它“玫瑰夫人”。他说,宋儿,只煮给你,不喝,煮来给你看。家明站在我面前,欣喜得言辞颤抖,他说,久夏说你在这里,宋恩和,我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家明显得有些狼狈,似乎很久没有休息,眼睛里满是血丝,头发凌乱,整个人憔悴不堪。他坐下来,我点一杯冰水,他一口气喝光。
      宋恩和,这一次你不会再走那么远了吧。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当年竟落后你一整年,一年,你该走出多远呐。还好,你回头来看我了。你可知道,久夏告诉我,你们约好去成都,你们会在那里等我。那时候,我有多开心,那天,我做完了之前发的所有试题卷,也还是无法抑制。
      家明,我没有说过。我轻轻抿一口面前的咖啡,奶油有一种细腻的触感。我打断兀自沉浸在幻象里的家明,他明显没有反应过来,看着我,眼里带着闪亮的期许。然而,我不喜这种虚妄的快乐,亦无法担负与我无关的责任。
      家明,我没有说过那些话。
      宋恩和,怎么会。我想象了那么多美好的场景,然后你告诉我你没有说过那样的话,那些都与你无关。我已经连梦境与现实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曲折,家明,我什么也没有说过,你该知道,我从不许人后来。
      家明骤然冷静下来,你是说,这一年来的信都不是你写的吗。那么多的文字,帮着你骗我。
      苏家明,我只写过你过来之后的第一封信,里面我已然说过,那将是最后一次写信给你,成长是你独自的事情,我不愿再参与。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家明太过激动,拔高了声音,四周的人都看过来。明远走过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陶瓷杯。宋儿,应该连看也不给你看的,我竟然亲自创造伤你的机会。明远,你太夸张,我只喝了一小口,很好喝。宋儿,一丝可以伤害自己的机会,你都不要给。
      家明看着我们,眼睛的光亮已经黯淡下去,怔怔地起身离开。
      明远,我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宋儿,这是自然,谁要活得委曲求全。
      傍晚,去河边散步。猫猫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一座木制的桥中央看夕阳,河中央是水最深的地方,见不了底,水声亦响亮。猫猫说,恩和,你快来学校,家明出了事。我拿着暗淡下去的手机,有一瞬的怔忪。
      赶去学校,许多人围在教学楼楼底下,抬头向上看,指指点点,花坛里开得正绚烂的三角梅被折断踩在泥土里,没有人注意。十七层的教学楼顶层天台的边沿坐着苏家明,他晃着悬空的双脚,如同在看着夕阳吹风一般惬意。
      没有电梯,我跑上去的时候已经没办法说话。猫猫站在家明背后不远的地方,吓得不轻,声音都带着哭腔,她说,家明,恩和来了,你回来。家明慢慢转过头,竟是泪流满面的样子。
      恩和,他说,你也不要我了。
      他说。宋恩和,你也不要我了。
      说完,竟灿然一笑,然后转头,纵身出去。措不及防,我只来得及听到楼下震耳的尖叫声。
      我一直站在楼顶,看着底下的人群渐渐消散,家明被送去医院,地上的血迹还没干便被冲洗干净。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是生年抱着我下了楼,然后送我回家。我脑海里全是家明最后的笑容和当时的尖叫,对外界毫无反应,只有一个意识,家明死了。前一刻还在你面前活灵活现的人,下一刻便支离破碎,再也不会跟你讲话,那是怎样的一种震撼。浮花浪蕊的生命,那么容易,就断了。
      家明抢救无效,在医院死亡。三天前,他的母亲突然犯病,意识混沌,从镇上走失,一直没有找到。想来,这三日,家明已经耗尽自己所有生存下去的念力,我是最后的坚持,然而,我没有给他。所以,他死了。
      我做了凶手,害了苏家明。
      一直浑浑噩噩过了三天,猫猫来带我去参加毕业聚会。坐在饭店包厢角落的沙发里,我只想要睡过去。猫猫不停地喝酒,家明的丧礼,我们都没去,她需要发泄。那样的画面,会是猫猫和我下半生的印记,抹不去的印记。
      猫猫很快喝醉,靠在我肩上“痴痴”笑起来。恩和,她说,到最后,你跟苏家明,我都没有留住。恩和,你可知道,我想好了那么多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未来。你知不知道,我已经那么努力了。
      恩和,你已经十几年不曾唤我丫头了。当年的雪人,你有没有完成。恩和,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很早以前,我便已经记起来,我一直欠着你的。那场大火,使我这一辈子都逃脱不了亏欠你。呵呵,我想看着你幸福,想要跟在你的身边,为你挡去一切灾难。
      丫头,我何曾怪过你,又哪里来的亏欠。那是母亲命格里的劫难,刚好是你罢了。所以,我才宁愿你永不记得。
      可是,我会怪自己。因为是我,才让我的恩和那么艰难,而且是在我不知道的状态里。我的恩和,原本该是笑靥如花,软语轻笑的明朗女子,被生生逼得如这般孤身一人也仍要勉力支撑。
      丫头,我本性如此,你何苦强安在自己身上。我活成的是我自己的样子,无关任何旁人。
      恩和,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不是,猫猫用力地甩头,似乎想摆脱意识的混沌。我的恩和,该有很多温暖陪伴的。我说过的,不要你一个人。所以啊,你写给家明的那封信我藏起来了,我写了很多信给他,用你的名字,呵呵,幼时我们便常常模仿对方的字,恩和,我还记得的,家明一直没有拆穿的。他一直没有发现啊。他那么快乐。那么快乐啊。
      我蹭地站起来,看着脚步虚浮的猫猫,全身发抖。
      恩和,猫猫伸出手来抓我的手,还是傻傻地笑着。嗯,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恩和,是我跟家明的,你们谁也抢不走的。呵呵,你知道陆岚清为什么会摔么,我轻轻推了一下。看,像这样,轻轻地推了一下。她缠着恩和,怎么可以。嘻嘻,我怎么会让她缠着恩和。
      “啪”,我这一巴掌用足全力,四周吵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看着我和猫猫。猫猫因着这一巴掌清醒过来,看着我。她左边的脸红肿起来,还带着血迹,是我刚刚握紧手掌时指甲嵌进肉里带过去的。
      我转身跑出饭店,只想要不停地奔跑,旁边的橱窗里能够看到猫猫跟在后面。我不管不顾,只想着跑离这个地方,横穿马路的时候,一辆车急刹停在我面前,明远从车窗里探出头,宋儿,怎么了。
      明远,带我走,快带我走。什么都不要问,带我离开这里。
      明远带我去他家,倒了热水给我。
      明远,如果你是在数年以后认识我多好,那时候我消化了这些带着伤口的回忆。清清淡淡。你看我现在,只有一片废墟。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承载不起。
      恩和,去睡一觉吧。醒来什么都好了。乖,明天睁开眼,世界就不一样了。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霓虹照在床对面的墙壁,这一切,都仿若梦境。然而,我知道,现实是怎样的。
      轻声摸出门,明远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睡得沉稳。我只在心里默念一声“谢谢”便出了门。我知道现实的样子,总要做出选择,哪怕这现实我不愿意面对。
      信步走到车站,天已经亮起来。休养了一整个晚上的人们醒来面对这个世界。
      买了去成都的票,然后转车到西藏。钱包,存折,爸爸的日记,钥匙,我都随身带着。毫无顾忌地离开。
      我选择听从自己的心意。家已经没有了,去哪里都一样吧。某个作家说,西藏有一个传说:人一生之中,想去西藏的想法,是生命中的召唤。
      我亦以为,所谓召唤,是对自身的召唤。家明去世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另一个人的生命。
      五天之后到达西藏,我风尘满面地奔赴这场生命的召唤。
      在林芝附近的一个小镇租了民居住下来,民居前面有一排转经筒,高原上的风干冽而猛烈,一吹过,那些筒便次第旋转起来。在镇上的一所简陋的小学找到语文代课的工作,我知道自己并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
      生年填报了海南的学校。想来,他是认为那里阳光充足,他也想要找到可以医治自己的人和事物。猫猫不知所踪,谁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填取任何学校,我离开的第二日便背了行李包离开家。
      两年之后,我站在成都的大街上,周围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久违而陌生。因为强烈的紫外线,皮肤晒得很黑,看着玻璃窗里面眼神明亮的女子,一梦千年。我亦风尘满面地回来
      抬了抬肩上的背包,准备启程。被路过的行人撞倒。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顾明远。
      是两年没见的顾明远,如初温润如玉,清朗如风。他说,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从前我是不信的,可是见到你,我才知道,这回事竟是真的存在的。
      宋儿,我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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