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菩提

　　凝视着这只让人如沐春风的眼眸，火灵只觉得自己的灵魄在惬意自如地飘。

　　然而这房间里正响着的女子的笑声，音量虽弱，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火灵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这笑声里，画里的眼眸凝固成了一道黑色的血痕。

　　血这种东西，火灵并不陌生。它知道在阿鼻地狱里，到处都是血的痕迹。曾经，火灵以为，血已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现如今，它却隐隐觉得，也许在这女子的故事里，存在着比血更可怕的东西。

　　这样想着，火灵顿觉凉意入骨。

　　笑声忽然戛然而止，倚在暗处的女子突然倾倒在烛台所在的案几上急促地喘息：“咳……咳……。”

　　好不容易咳声暂缓，女子慢慢从手中的帕子里抬起头来。素白的帕子中赫然映出一片血红，宛若白雪中傲放的红梅。

　　火灵想，自己若有人类之心，只怕此时此刻心尖也要颤上几颤。

　　女子的容颜极动人，眉如青虹凝空，鼻若晨露坠芷，沾染了血色的唇像怒放的胭脂花瓣一样摄人心魄，就连肤色里透着的几近透明的病态苍白，也为女子平添了几分出尘的虚幻之感。

　　只一双眼睛最不出彩，看似盈盈有光，实则空无一物。然而眼睛的形状却又无端地令火灵觉得有些熟悉。

　　女子空泛的视线蓦然间凝在一处，久久不动。那处的所在，正散落着那画了一只眼眸的画帛裂片。

　　少顷，女子的嘴角勾出一抹再苦涩也不能的笑，声若蚊吟，显然已经脱力：“我已不是我了！冯郎，你可还是你呢？”

　　言毕，她再次剧烈地咳起来。“冯郎……！三生路上……再见!”

　　女子重咳声中，一团血红的液体朝火灵铺面而来。火灵只来得及向女子投去最后一瞥。它看到女子的头沉重地垂下。然而女子一双眼睛，却仍旧固执地凝望着裂帛的方向，无神的眼瞳里乍然间波光流转，嘴角，亦划出一个极温柔的弧度。而裂帛上的眼眸，在一汪血里，真的凝固成了一道黑色的血痕。

　　再后来，火灵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它被粘稠的血液包围，甚至连发光都做不到。沉重、无力、窒息，绝望感充斥灵体，这种感觉有点像它无论怎么样都参不透佛语时的感觉，却又比那时的心情更难过千百倍！

　　死，火灵想到一个字，这是死的感觉吗？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如往登极乐，适彼乐土。”火灵听到佛说。

　　火灵想要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试着去参循佛理，却又分明觉得哪里不对。

　　最后一瞥里，女子空洞的眼瞳中乍然而起的流光溢彩，和嘴角温柔的弧度组成了一幅美到极致的画面，不再绝望，没有不甘，也没有向往，只有一种情状。这种情状，火灵依稀记得，被众生称为“醉”。

　　火灵不解，无风无雪时，女子的哭笑何以如此冰寒？无香无酒时，女子的心神又因何迷醉？

　　是否，这人间，有着比极乐净土更让人如痴如狂的东西？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憎恨、怨别离、五取蕴，此人生八苦。”佛说。

　　苦吗？是苦吧，不苦怎有泪？但若只有苦，却又怎会醉？

　　佛的声音接着诵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切愿念佛，具足正见，可得智慧眼，能乘般若船，可脱轮回、越苦海。”

　　火灵只觉周身一轻，赫然发现自己已身处佛殿之上，刚刚浸粘在周围的血红液体早已悄然消散，发生过的一切恍然如同一场镜花水月的梦，云烟般氤氲不见。

　　佛凝眸收法：“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凡一切相，皆是虚妄。前世已往，唯佛道永恒……”

　　火灵不语，绯红的焰苗却攒动不已。若这一切都是假，为何有一种复杂的情绪萦绕不去？即便是假，它也想看个清楚！

　　佛看在眼里，说道：“迷途知返，为时未晚。世间万物皆化相，心不动，则万物皆不动，心不变，则万相皆不变。”

　　“不！”火灵被自己不期然说出的话语吓了一跳：“吾见固彼在，吾失彼亦存。世间万象不失其真，苦海泛舟，亦不失其乐！”

　　即使前世不再，它也只后悔没有更长时间去体验这世间万象。即便轮回是假，它也情愿永堕轮回！

　　佛面露不忍，摇头叹息：“知见妄发，至缚清净心，起众乱相。六道轮回太苦，汝不怕？”

　　“怕，‘六道轮回判生死，无间地狱一念难’，怎会不怕？”火灵焰身定稳:“但没苦焉有乐？从没体会过苦的生灵，是感受不到所谓极乐的。”

　　佛终于悲悯一叹，结与愿印：“汝颇具灵觉，奈何因缘未悟、圆通未证。既如此，汝即往世，以证圆通。”

　　佛垂目拈指，刹那间，星移物转。

　　待火灵恢复清明，它已再次置身于浓重的血腥味之中，粘稠的鲜血挂满全身，它早已不能发光，而仅存的一点火星也在血液的侵蚀中逐渐黯淡。

　　在这一点微光中，它看见女子了无生气的身体已被平放在地上，一个身影——之前退出去的仆妇，正在为她擦拭嘴角的鲜血。

　　“姑娘，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仆妇叹息着：“真可怜，临了也只有我这个老婆子给你送葬。”

　　火灵听着，恍惚觉得有什么东西渗出了自己的灵体。

　　一滴晶莹透明的液体从烛台上沿着烛身缓缓流下，在血染的烛座上晕出一层明澈的涟漪。与此同时，烛台上的一星火光悄然寂灭。

　　世人皆言我苦，我独乐在其中。火灵在最后一瞬间的黑暗里，觉得自己的灵魂打开了一扇天窗：求仁得仁，谁说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没有人看到，那一刻烛台上，月轮中，赫然映出一个烛泪凝成的菩提坐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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