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庭梦

　　魏氏传承至今已有近千年，百年前便已经是大姓，前朝开朝立代之时更是立下汗马功劳，代代贤臣辅佐君主，无一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前朝末代皇帝凉帝之时，魏家已然盛极，魏相魏渊曾于凉帝幼时辅佐朝政，待凉帝亲政后居宰相，直至身死。自魏渊之后，魏家订下“魏氏后人不得入仕”的训诫，转而从商，把持淮南商道，水陆通吃，所以百姓中也有“天下皇仓，盛都魏商”的说法。
　　树大招风，魏家一直低调行事。虽说魏二少魏霄朗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却也不至于放浪形骸到不堪入目，反因为其常常仗义行事而且风流多情人缘颇佳。家主魏霄贤更是低调内敛，让人毫无把柄可抓。

　　魏家马车朴素，墨蓝色的布罩在上面，唯一可见的装饰便是帘脚上绣着的一个“魏”字。车内宽敞，垫铺柔软，上面更有缕缕幽香，看似朴素，实则讲究。
　　魏霄朗笑嘻嘻地钻进车内，安慰似地拍了拍姜伯嘉的肩，然后对他大哥谄媚笑道：“只要我一出事儿，第一个来救我于水火的必定是大哥！”
　　魏霄贤看着弟弟的笑容，板着脸冷哼道：“只要你一出事儿，第一个被陷于不仁不义水火之中的人肯定是你大哥。我真是欠了你的，才要这样受你折腾。”
　　魏霄朗几乎就要扑上去给他捶背捏肩，笑得连天底下最乖觉的奸臣都要自叹弗如：“谁不知道魏霄贤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儿子，好兄长，好丈夫！我必定是做了十世好人，才修得这么一个兄长，南无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朝魏霄贤拜了几拜。
　　魏霄贤信佛，见他这样亵渎佛祖，嘴角却有点怎么也按不住的笑意：“混账东西，回去肯定让你好好跪一晚上。”言毕扭头故意不看魏霄朗挂下来的苦瓜脸，向姜伯嘉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贵姓？”
　　魏霄朗知道姜伯嘉那软硬不吃的古怪性子，几乎就要跳起来替他回答了，却见姜伯嘉答道：“姜氏伯嘉。”虽然仍然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言语中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锋芒，让魏霄朗深感欣慰，随即联想到二人初识，心里又微微别扭起来。
　　魏霄贤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温柔，听上去好似典雅舒缓的一场仪式：“适才我护弟心切，多有得罪，姜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
　　姜伯嘉摇摇头，道：“为了自己的亲人，怎样都是应该的。”
　　魏霄贤听了这平淡无奇的一句，眼睛里却有了莫名的温和笑意：“家父常年不在家中，我肩负教导幼弟职责，难免心中紧张些。不知姜小兄弟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姜伯嘉认真想了想，抬头说道：“……我有个弟弟，但是我们没说过几句话。”
　　魏霄朗还是第一次听姜伯嘉提及自己的事情，立马感兴趣地凑了过来：“啊，难怪是伯嘉……他如今可好么？”魏霄朗看着姜伯嘉玉一样的侧脸，心中描画着他那个弟弟的样子，想来也是个俊秀的少年人。
　　“他死了。”
　　魏氏兄弟闻言皆一愣，看着姜伯嘉不起波澜的重瞳，都陷入了沉默。
　　姜伯嘉看不出神色的眼被半垂的睫毛遮住，嘶哑的声音响起：“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眼前。”
　　魏霄朗咳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
　　魏霄贤眉头皱起，叹了口气，道：“不在这世间受苦，也是好事一件。”
　　姜伯嘉听了这话，突然抬头露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是啊。”这笑容来的太突然，像一颗从不开花的草木猛然间展开了一朵灿烂无比的花，美是美，更多的是惊骇。
　　魏霄朗被姜伯嘉突然而然的笑容吓到了，心中慌得直怦怦乱跳，魏霄贤的手更是一紧。
　　魏霄贤笑着转了话题，道：“想来姜小兄弟就是近日江湖上众口相传的踢馆人，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他看着姜伯嘉单薄的肩膀，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我虽对江湖事物了解不多，此时看到姜小兄弟，也不得不感叹时光催人老啊。”
　　魏霄朗被自己大哥逗乐了：“大哥你还不到而立之年，连子嗣都没有，服什么老？到时候看着子孙满堂再感叹也不迟。”
　　“我虽无儿女，却也觉得时光漫长，难以忍受。”魏霄贤嘴角挂着笑意，眼神却虚了。话说到后来，有了点喃喃自语的意思。
　　魏霄朗知他对前一位嫂嫂的事情仍然未能完全释怀，连忙上去笑着给他捶腿：“及时行乐及时行乐，我可还等着领了侄儿侄女出去玩闹，好好威风一把。”
　　魏霄贤任他捶着，睨了眼看他：“说起来，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就是你打算再拖两年成婚，我们魏家也是断断不能让一介风尘女子入了正室的，你还是莫要动这个脑筋了。”
　　魏霄朗见自己大哥说得狠绝，装出一副哭相来给他看：“就是我想让谢娘进门，谢娘也不一定会跟了我啊。妃子她都懒得做，到我们魏家来做什么？”装作没听见兄长的哼声，魏霄朗捶腿捶得更加殷勤，“啊，对了，常青兄那封信我已亲手交到他手上，他说必然全力以赴。”见自己兄长阖了眼点点头，转头对着木然的姜伯嘉抛了个媚眼。
　　魏霄朗捶着腿，凑近魏霄贤，鼻尖闻到一股悠然绵长的香气，似花非花，似木非木，其中略有苦涩，但仍让人不自觉沉醉。他抬头笑道：“好啊大哥，新婚四个月便出去眠花宿柳，到时候叫嫂子闻出来，一把林家枪不将你身上戳出几个洞来才怪！”
　　魏霄贤皱了眉头道：“乱讲，这是我此次去南边人家送来秘制焚香，怎么就在你眼里那般下作了？”
　　魏霄朗吐了吐舌头，手底下却暗暗加了点劲，嘴角得意地扬了扬。

　　路上魏霄朗便对着姜伯嘉白玉似的耳朵低声将自家好些事都嚼了一遍，上到自己出生时父亲赶回来待了一个月便偷跑出去的不靠谱性格，下到自己房里的丫头们基本都把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全部都絮叨了一番，其中当然没有放过刚刚娶进门的大嫂。
　　魏霄朗讲了好些不靠谱的事情，却没有多提自己过世已久的那位嫂子，只说她走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二三岁，实在没什么印象了，但对这位嫂子则是充满了热情和褒扬。
　　新大嫂娘家姓林，是本朝老将军林吾之女。林老将军有两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加之老来得女，真是对这三女儿予取予求，恨不得捧出一轮明月来奉上。大嫂闺名一个“转”字，但为人可和“婉转可怜”一点也扯不上边。都说虎父无犬子，这三女儿不但很好地继承了父亲的枪法，还将父亲那耿直狷介的性格学了十成十。
　　这林转及笄之年，提亲的人冲着林老将军踏破了门槛，林将军夫妇打算好好考虑从中选择之时，林转却表示用□□抵住自己的喉咙，对父母说，除了刚刚丧妻一年的魏霄贤之外，她谁都不嫁。林吾被女儿闹得没办法，只得三番五次找人上门去问魏家，皆被拒之门外，颜面扫尽。魏霄贤为发妻守丧十年，林转也在闺中等成了老姑娘，让多少抱着同样想法的姑娘笑掉了大牙。没想到林转守得云开见月明，前段时间魏家竟然主动上门提亲，林转风风光光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实在是一桩佳话。

　　魏霄朗下了马车，伸出手来扶姜伯嘉，笑道：“你看，所以说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成的，只要够有本事。”
　　姜伯嘉沉默地下了车，看着眼前魏府气派的朱红漆门，眼睛微微眯了眯。

　　魏霄贤带了二人进门去，一路仆役鱼贯而出，列于两旁，叉手躬身，恭敬异常。魏府的宅子经历多次修葺，架构恢弘大气，边角细致精妍，实在不负门匾上“魏府”二字。
　　魏霄朗并肩和姜伯嘉走着，偷眼看去，这衣衫简单的少年却没有平常人初入魏府的羞涩局促或者惊叹震撼之色，还是那么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和一双波澜不惊的眼，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该赞叹还是该哀叹才好。

　　三人走到堂前，魏霄贤刚吩咐下人备茶，便听得一阵脚步声。三人抬头望去，一女子带人而来，步履轻快敏捷，不似一般夫人那样袅娜，却别有一番飒爽风味。女子剑眉微扬，鼻梁挺直，薄薄一张唇更显得干脆利落。她上得前来，让旁边的人看了茶，朝魏霄贤笑道：“幸亏小卢提前说你回来，不然这一时半会的，你那个茶哪里能煮出味道来？”她这样一笑，本来冷淡英朗的眉目便显得柔和异常，这样矛盾的气质糅合在一块，也并不冲突，反而更添韵味。
　　魏霄朗笑道：“大嫂就记得大哥爱喝什么，那我的呢？”
　　这女子正是林转，她转头对魏霄朗道：“你的也备下了，尝尝。”
　　魏霄朗端起茶盏，吹去雾气后浅浅呷了一口，对林转笑道：“果然果然。大嫂心思缜密，大哥当真好福气。”
　　魏霄贤微微一笑，端茶去喝。林转转身看向姜伯嘉，道：“想来这是姜伯嘉姜公子，有礼了。”说着行了个敛袂万福的礼。
　　姜伯嘉抱拳回了礼：“夫人客气，在下姜伯嘉，叨扰了。”
　　他嗓音嘶哑，林转却也没有异色，仍是笑着招呼：“远来是客，我已经让厨房备下晚膳，这就准备下过去吧。”
　　魏霄朗刚要笑着接嘴，外边却突然闯进来一个仆役，魏霄贤眉头微微一皱，问道：“怎么回事，这样匆忙？”
　　仆役是林转嫁过来时随着过来的，原来是林府上的人，一时间还改不掉看自己原来主子眼色行事的习惯，只是支支吾吾，看着林转。林转皱眉道：“自己家里，有什么你就直接说吧。”
　　仆役慌忙道：“小姐……啊不，夫人，郁陵被炸，皇上震怒，当即免了二少爷的官职，收押大理寺，说要是找不到犯人，便要剥了二少爷的皮！老爷已经赶过去了，这可……这可怎么办啊！？”
　　众人皆惊，林转更是脸上白得一丝血色也无，转瞬间便冲了出去：“我过去。”还未等堂中人开口，便已然不见了人影，留得众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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