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贝

　　呃，苏苏还在惊疑不定怎么金毛老外也认识她，却在听见他最后几个字时，黯淡了神情，缓缓伸出手去，“您好。”
　　丹尼尔自然了然苏苏脸上表情代表了什么，问道：“这一次又是发热？”
　　“嗯。”不知道为什么，苏苏和这位丹尼尔似乎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或许是因为同行的缘故，苏苏很快回答，“做了血液和骨髓的检查，待会儿结果就能出来。”
　　苏苏这样说了，而丹尼尔却显然一副并不关心结果的样子，这一点看在苏苏眼里，如她所料，却更加让她惴惴不安。丹尼尔看着苏苏，似乎也有点难以启齿，“苏小姐，我先去看看怀贞。”
　　“好，那我等下再来。”苏苏回答，而丹尼尔看着苏苏的目光就有些疑惑，苏苏解释道：“他说有有十分重要的话要对我讲，所以我得再来一趟。”
　　丹尼尔毫不掩饰脸上诧异的神情，“怀贞说有话对你讲！？”
　　“是的。”苏苏点头。
　　丹尼尔犹豫了下，低眉不知在沉吟什么，再抬头时，对着苏苏苦笑一记，“苏小姐，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苏于是眨了眨眼睛，满怀期待地等他讲下去。却见丹尼尔又噤声，默了默，才又道：“怀贞他……也不是很容易。”
　　这话说得没来头，苏苏迷糊。
　　丹尼尔终于重拾笑容，对苏苏挥了挥手，上前几步，打开门，身影消失不见。
　　苏苏目送丹尼尔离开，心里疑云越来越重。
　　其实，她明白，从昨夜萧怀贞自己说“我该去苏苏科室”那一刻起，她就明显觉得诡异，那口气好像萧怀贞早就知道自己病着，甚至连是什么病，似乎也是再清楚不过的。而后，刚刚做穿刺时，苏苏发现他身后还留有几个小小的褐色斑点，那些斑点位于髂后上棘的穿刺点附近，有些陈旧，淡淡的，不算太明显，但坏就坏在那厮皮肤如玉，因此那些斑点在他身上便十分醒目，至少对苏苏来说是如此。眼下，突兀出现的丹尼尔应该也是急匆匆赶来，却对萧怀贞的诊断毫不急切，除了他一早熟悉那厮的病情外，苏苏想不出别的合理解释……因此，从听到萧怀贞那么郑重地说有话对自己讲时，苏苏就开始忐忑，直觉想躲避，而这种强烈的不安一直延续道现在，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明显。
　　“苏苏。”
　　苏苏回过神来，见若水站在身前，而自己正拿着采样的标本发呆。
　　若水有点担忧地看着苏苏，“有点不能接受，是不是？”
　　苏苏想笑，“岂止是有点，是很有点。”
　　若水咬着下唇，也不知道该什么说，彼此都清楚地知道，安慰的话尽管说得天花乱坠，糊弄普通患者可以，糊弄深谙其道的同行却是铁定行不通的，眼下的苏苏必定听不进去任何安慰，因为她自己已经比谁都清楚结果。
　　最后还是苏苏打破沉默开口道：“我没事。”
　　若水瘪嘴，“苏苏，医院里已经传开了，说是你钓上一只金龟婿，却……”
　　苏苏毫不介意地笑，接过话去，“没那个福气享受，是吧？”
　　若水努力笑笑，“其实，也未见得呢？”
　　“嗯。”苏苏点头，这种时候没什么可多说的。
　　若水就很沮丧了，“苏苏，我劝不好你。”
　　苏苏弯起双眼一笑，拍了拍若水垮着的肩，“劝什么？这种事何须劝？该怎样就怎样吧。”
　　“苏苏，你总是不肯轻易示弱。”若水对苏苏反应很是不满。
　　苏苏想了想，自己真的是从不肯轻易流露内心深处那些感情的人，也就大方颔首笑了。
　　而此刻，在萧怀贞的病房里，他正伸开双臂支撑着自己半坐起来，一手按住腰际创口，一手拢上罩衫，丹尼尔在一旁看着显然并不需要帮忙的萧怀贞，终于开口道：“你要告诉她？”
　　萧怀贞垂了头在扣扣子，那粒金色的纽扣十分光滑，折射着晨光，单靠一只手掌加上五个指头并不容易扣上，听到丹尼尔这样问，他指尖一顿，纽扣就又滑开了去。
　　“怀贞，要是让她知道真相，你什么都不剩。”丹尼尔一脸担忧，“如果不想隐瞒，你就该一早告诉她，而现在，就算说了，又能挽回什么？不如将错就错下去，你还有一条活路。”
　　萧怀贞不语，默默继续扣纽扣。
　　“怀贞，你该知道现在最不合时宜，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告诉她真相？”丹尼尔立在床前，遮住一大片日光，见萧怀贞仍在不疾不徐地扣纽扣，心急之下，按住了他的手。
　　“放手。”萧怀贞身子一顿，语气幽冷。
　　“怀贞！”丹尼尔的口气也凶了起来，“你要是想死，就跟我回东京，做不了移植，我也会尽力，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萧怀贞一直沉默，听了这些话，却淡淡回答：“丹尼尔，你没负过一个人。”
　　丹尼尔挑眉，神情俊朗倜傥，“我没爱过？没负过？‘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句诗还是拜你所赐，我的中文也是你教的，难道你不记得了？”
　　萧怀贞抬起双睫，乌黑的眼深不见底，十分平静地回答：“我和你，并不一样。苏苏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人。”
　　“那姑娘有这么好？”丹尼尔托着下巴，“看上去姿色寻常，哪里迷了你的眼？”
　　萧怀贞淡淡一笑，道：“丹尼尔你很聪明，但不坚持，中文古诗词你学过的还有一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游戏的辜负与真心的辜负，对我而言，并不一样。苏苏她坦诚重承诺，当得起一片真心，我很珍惜她。最初告诉她这一切并不合适，交往至今，我也想过什么时候讲最好，但对着她，总是不忍心，才拖到如今，告诉她真相虽已晚了，但索性不算最迟。”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这词的下一句，才是萧怀贞真正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丹尼尔深谙萧怀贞用词的禀性，又自诩记忆超群，自然记得清楚萧怀贞要表达的意思。
　　丹尼尔知晓这句子的典故是出自于荀彧的儿子荀粲，他老子据说是中国历史上极其辉煌的年代中乱世枭雄曹操手底下的谋士，居中持重，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荀粲，也叫做荀奉倩的小子，人也不错，不过出名的方式和他老子迥然相异，令那小子名垂千古的是情痴，为了给妻子退热，就去冰天雪地里把自己冻成冰块，甚至在妻子死了之后，不过一年，他就跟着也丢了性命，萧怀贞说那是丧偶之痛，郁郁而终。
　　丹尼尔一直不太理解萧怀贞里骨子的那股中国气息，也不太理解这些故事里轰轰烈烈的人，传承了千百年的独有沉淀，有着莫名的所谓节所谓信所谓义的另类。但是，虽不理解，这种孤注一掷的专注却无碍于使得他这个西方人深深着迷。
　　可是，涟漪死的时候，怎么也没见着萧怀贞跟着去！？丹吉尔觉得费解，可见萧怀贞也不是那么孤注一掷的人，那眼下对这个叫做苏苏的女人又圣人个什么劲儿！？丹尼尔越想越糊涂。
　　“算了算了，”丹尼尔甩甩头，对着波澜不惊的萧怀贞道，“由你吧！但苏小姐若是不谅解呢？怀贞，你怎么办？”
　　萧怀贞无言注视自己双手，并不回答，或许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丹尼尔又道：“要不要知会岐幽？当时你要这样做，岐幽最反对。”
　　听到岐幽的名字，像是提点了什么，萧怀贞这下很快有了反应，立即下床去取手机，脚甫一落地，身子不稳，便往一头歪了去，丹尼尔赶紧扶了他一把，萧怀贞站稳后，也顾不上自己，拨通了岐幽电话。
　　那头传来柔和的女声，“您好，这里是celgen公司……”
　　话还没听完，萧怀贞淡淡打断，“白小姐，让岐幽接电话。”
　　白翼在另一头停顿了下，很久没听到萧先生的声音了，这一次仍旧冷淡得要命，完全和岐先生的调调儿不相上下，只是不知道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于是白翼微微笑，努力把这笑意通过声音传递给口气不善的萧怀贞，“萧先生，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岐先生来。”
　　没过多久，更为冷淡的声音响起，“有事？”
　　萧怀贞仍是口气僵硬，“有事。”
　　白翼在一旁看着先生脸色臭臭的，有些担心两个人一言不合又吵起来。这一回先生原本在接待大客户的老板，却还是出来接了电话，但愿萧先生能客气些。可眼下先生那句话明明问得不耐了，也不知道萧先生那头答了什么，下一秒，先生的脸色更臭了，平着嗓音问：“什么事？”
　　呃，白翼缩了缩脖子。
　　萧怀贞仍是淡淡地道：“关于苏苏的事。”
　　白翼看见先生一挑眉，明显是要发怒的前兆。
　　岐幽却又耐着性子，问了句：“关于她什么事？”
　　男他？女她？白翼摸不着头脑。
　　萧怀贞沉默了下，岐幽也不说话，虽然都是一言不发，但似乎有些讯息在两人之间开始传播。
　　最后，还是岐幽问道：“你要告诉她真相？”
　　白翼竖着耳朵听，真相？这个事好像有点玄妙了？
　　萧怀贞呵出一口气，道：“对。”
　　于是在另一头，白翼眼尖地发现先生的眉头几乎拧起，这么强烈的表情身为首席秘书的她，三年来，还是头一回在先生脸上看到。
　　而岐幽冷冷问了一句：“你确定？”
　　萧怀贞终于笑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她知道？”
　　这下换岐幽沉默了。
　　白翼小心翼翼地垂下眼帘，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注意到，耳朵却捕捉到岐幽的回答。
　　岐幽仍是冷冷的，“现在不适合。”
　　简单几个字，白翼不知所谓。
　　听到和丹尼尔几乎一样的说辞，萧怀贞却淡淡一笑，“我知道。”
　　“为什么选现在？”岐幽眉头挑起，神情就显得更为冷峭。
　　难得停顿了下，萧怀贞也不多加解释，“我没有多的时间。苏苏她如果不能接受的话，请你照看她。”
　　在白翼看来也不知萧先生又触动了先生的哪根重要神经，先生额角青筋都快暴起了，语气也破天荒地变得恶狠狠，几乎是用低声的咆哮冲着电话在讲：“萧怀贞，你休想！”几个字生冷强硬而不容情面。
　　萧怀贞却笑出声来，“岐幽，我能托付的，只有你一个。”不待岐幽发飙，他继续道，“况且，我担心苏苏受不了。”
　　岐幽捏着听筒的手那么用力，指节都泛白，“苏苏受不了！？你怎么知道那丫头就受不了！？她神经强悍得雷打不动，你也太小看了她！”
　　白翼这才了然，原来这一通电话惹得两位先生如此失控的，源头竟然是那位苏小姐？白翼自作聪明地想，幸好她当初为先生留下些后路，不至于让那位苏小姐太难堪，想来先生日后也不会太难收场。但是，白翼仍不太明白萧先生和先生眼下又在争论什么。
　　萧怀贞低眉看着地面，双睫垂下，掩去眼底光彩，“苏苏说过，很不喜欢被人骗。她的过去，你也知道一些。我曾经对她说，永不相欺，但现在……”话到最后，声量渐渐低了下去。
　　岐幽默了默，“我来对她讲。”
　　“不。”萧怀贞断然拒绝，“我自己告诉她。”
　　“萧怀贞，你这样简直是找死！？”最终是连岐幽也暴怒了。
　　白翼在一旁看着先生拍桌子，不由得瑟了下。
　　丹尼尔在另一头本来听不到岐幽在讲什么，而此刻随着岐幽不断拔高的嗓门，那些汉字便从听筒里一点不差地溢了出来，丹尼尔耸肩，对着萧怀贞摊开双手，“你看，岐幽也不赞同。”
　　萧怀贞无视，只淡淡道：“无论怎样，我要亲自告诉她，这些话，绝不能交给第二人转达。至少，是我亲口对苏苏讲，这是我承诺过她永不相欺该做的。”
　　岐幽道：“如果要讲，为什么当初不讲！？现在来说，对你对苏苏都于事无补！”
　　“并不一样。”萧怀贞居然勾起唇角，神情也变得柔和，“当初不能对她讲，是因为我有所顾忌，而现在，再不对她说，也许就没机会对她讲，就真的要一直欺骗她下去。”
　　“为了给她一个真相，你连命都不要！？”岐幽在说话，而白翼又得瑟了下。
　　萧怀贞不答反问道：“岐幽，你认为苏苏不值得要一个真相吗？”
　　这一问，岐幽也不吭气了。那妮子曾经十分郑重地对他说——我想出了可以让你觉得我不那么居心叵测的办法，我不要萧怀贞的财产，由我来写声明，你跟我去公证，然后保管在你这里。那妮子也曾经句句当真地问过他——你觉得要配上萧怀贞，需要什么？你说，我就去做。这样的苏苏，难道不值得要一个真相吗？然而，先不论苏苏在萧怀贞这里会再次跌得有多重，就是他最好的朋友走到这一步又还能剩下什么！？
　　谈话无疾而终，谁也不能改变萧怀贞的决定，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丹尼尔来了吗？”岐幽斟酌过后，换了话题。
　　萧怀贞答道：“在我这里。”
　　“在你那就好。你打算什么时候对苏苏讲？”岐幽冷冷又问。
　　“今天。”萧怀贞答得平静。
　　“今天！？”岐幽又皱紧了眉头，继续对着听筒发火，“你现在哪里？”
　　“苏苏科室。”
　　“你想好了怎样对苏苏讲？”总之，能使伤害减小到最少，对苏苏对萧怀贞都好。
　　“对。”这一下，萧怀贞回答得更简洁。
　　白翼终于看到先生淡去了一身怒火，但眉头仍然纠结着，似乎还是不得解脱。
　　“苏苏那妮子我不会接手。”岐幽补上一句，“你自己的烂摊子最好自己收拾。”说着又恢复了以往倨傲的样子。
　　萧怀贞笑笑，也不多说。
　　两人收了线，白翼意外地发现先生竟半晌没动，既不去继续接待贵客，也没有别的指示。但白翼也不敢多说什么，多做什么，就静静候着，听凭发落。最后先生倒是抬了头，冷冷看了看墙上电子钟，那神情似乎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白翼原想松一口气的，但从先生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差点惊掉她半条小命，先生对她道：“送张先生回酒店，我出去一趟，剩下的，你善后。”
　　呃，白翼顿时头大，扶墙几乎站立不稳。先生诶，你什么时候如此任性过！？摆着这样重要的客人不理不睬，不负责任地中途开溜，还不亲自去道歉解释！？
　　白翼望着岐幽，目光惨淡。而先生根本无暇顾及她可怜兮兮的眼神。
　　然而，走到一半先生又折回来，白翼顿时两眼放光，以为先生觉悟了，岂料他径直走向一墙酒架，信手一拈，拿了两支76年的拉斐，然后推门而去。
　　白翼终于嗷嗷出声，“先生，不带这样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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