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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毒
还不到一米高的木桶内水气氤氲，水面漂浮着草药碎屑，下面也积了一层近乎黑色的沉淀物，坐在木桶中的修儿小脸通红，却不是往日沐浴时正通的红晕，而是相当艳丽的鲜红——水温足有近六十多度，因为再低药性就没了。好在现在天气还不是非常炎热，屋子又大，木桶内的修儿才不至于像蒸桑拿那么闷。只是成年人在热水里泡时间久了都会眩晕瞌睡，更别提眼前这个孩子？于是不多时，小家伙便背靠着桶壁打起瞌睡来——
“修儿，你快看谁来了？”药浴时睡着了不利于治疗，于是我一直都尽可能逗小家伙说话让他保持清醒状态——
“修儿，你看小舅舅给你带了什么？”我话音刚落旁边安毓也笑嘻嘻开口，同时把手中的一个模型船放到木桶里——
“小舅舅——”一睁眼便看到眼前的安毓，修儿立时来了精神，待看到水中的小船，他更是眼睛一亮：“小舅舅，这是小船？会自己动？”
“是啊是啊，小舅舅听说修儿最近每天都要在水里玩，想着修儿一定很无聊，便给你带了这个——”自从哥哥手臂上因战争落了隐疾，阿玛对于仕途一道便不非常执着了，对于嫡幼子的管束也不像以前那么严厉，偏我这个弟弟不但是个好动活跃的，还是个极有注意的，想要当巴图鲁不说，还是个极仗义的，每日里除了读书习武，亦结交了一帮小兄弟得空了便在市井逛荡，他们谓之打报不平，这两年下来性子里也渐渐添了些无赖和插科打诨的因子。
“谢谢小舅舅——可是修儿不是玩，是治病——以后就不用喝苦苦的药汁了！”像安毓这样生于官宦之家受过良好教养却对市井生活非常熟悉的大孩子向来是修儿这些金丝雀一样养大的孩子们的偶像，所以，虽然平日里一个月才能见上两三次面，甥舅二人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对对对，是治病，修儿最聪明了，泡泡药浴就可以不用喝苦苦的药汁，这个办法极好！小舅舅以后也像修儿这样——”
“这里面不舒服——小舅舅不要生病——”想了片刻，小家伙如实回道。
“好，小舅舅一定听修儿的话，不生病——修儿也要快点好起来，小舅舅给你找好多好玩的玩具——你看这个小船，放到水里自己能动呢……”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十岁出头的安毓也如保证般说道。
“咯咯——”也许是玩具真的很有趣，小家伙当即便笑出声来。然后安毓也给小外甥一边讲解一边演示起来，甥舅二人当即便研究起水里的玩具来——
“额娘不必如此，那位祈大夫可是一开始就瞧出病因了，如今又有孙太医一起看护，修儿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看到旁边额娘又偷偷用帕子抹眼泪，我连忙握住她的手低声道。
“也幸亏有那位祈大夫在——也是老天保佑，箫儿你向来与人为善，又助人无数，老天爷也会护着咱们修儿的。”对上我坚定的眼神，额娘也反握住我的手。
“谁说不是呢？”当初资助游历至京的祈英开那医馆也不过是一时意起，我不缺那几个钱，这一片却没个可信的大夫，当时只想着府里的家仆方便些，不想自己竟然成了最大的受益人。再想想灵儿膝下的三个孩子，想想历史上雍正的齐妃李氏三子的结局——谁能肯定地说这个世上没有神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额娘，筝儿最近可有消息传来？”我嫡亲的妹妹筝儿最终嫁给了漠南蒙古一个二台吉之子腾格玛依，二人四十五年三月大婚，之后没多久便来了京城，腾格玛依将荫恩的台吉之位给了弟弟，夫妻二人在京城呆了不到半年便游历天下去了，筝儿有足够夫妻二人吃穿用度一辈子的嫁妆，小小年纪便撑起家业赡养母亲抚育弟弟的腾格玛依虽然心思豁达，脑子却不呆，做了栋鄂家的女婿之后，于商道上也精了起来，这两年来做些南货北贩东货西销的买卖也养得起自己和妻子。
“她呀——不提她了，上个月来信说人在武昌，如今还不知野到哪里去了！”提到这个自幼养在身边，大婚后便飞得无影无踪的亲生女儿，额娘也是心静复杂，说埋怨吧，别人夫唱妇随夫妻二人感情极好，这一年来走遍了半个大清朝，把自己一辈子走过的路都走完了；可是说自豪吧，做娘的又觉得这丫头心太狠，明明大婚前女婿已经说过卸了家业就来京城呆着，不想婚后没多久，留京便成了离京，而且归期不定，也没个固定的家，平日里想送个信捎声问候都不成，如今还一走就是一年多——说实话，我非常怀疑这夫妻二人实际上是妻唱妇随，小姑娘以前一个人在家里被额娘拘得紧了，后来终于遇上了一个小小年纪便提前尽了做家长的职责如今想放松一下的丈夫，二人能不像那脱缰的野马好好逍遥一翻？
“等她有了消息额娘一定告诉我——”片刻，我又低声道：“额娘，要起风了，安毓明天还要上学，你们早点回吧，让阿玛和哥哥也注意身体，阿玛上了年纪，哥哥身上有旧疾，以后多在家里休息，安毓也让他带着斌哥儿在家里练练身子，别怕孩子辛苦，现在多流点汗，身子练结实了，以后大人也能少操些心。”
“额娘知道了，你的话我会一字不漏传给你阿玛和哥哥，知道你关心他们，他们再在家里呆不住也得听上几分。”看了我一眼，额娘也意有所指回道。我反复提了两遍“阿玛和哥哥”“在家休息”，她自然能猜到我或者是想给阿玛说些什么吧。
其实以我经常回栋鄂府的习惯，想给阿玛传些什么消息再容易不过，不过或许这就是人心吧，自己问心无愧，我怎么回府看望阿玛额娘都觉得理直气壮，可是若真的回去递消息，我反而有些底气不足——而且等一废太子之后，康熙对各皇子肯定猜忌更深，那时候我再回栋鄂府传消息，那只能是往枪口上撞，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额娘和安毓离开没多久，修儿终于泡够了半个时辰的药浴，歇了一会儿，吃了些东西，又是三刻钟的针灸，孩子就那么一直趴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身上还被扎了十二根银针——而这个时候，我连逗他笑一笑都不能，只因为怕会牵动针穴。
于是我只能给他讲一些发人深省的哲理小故事，还要讲得四平八稳平波无绪，只能引导孩子去思考，去倾听，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唱作俱佳逗他发笑——为此，每一次讲故事前我都要在心底采牌试讲过，确定每一句话都不会引来意外的效果，我才敢将这个故事讲下去——
“修儿，今天额娘给你讲一个‘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故事，修儿只要静静地听，有不懂的，等拨了针，你再问额娘——”冲施完针的祈英点了点头，我也坐到榻边望着儿子道。
“好，额娘讲吧，修儿会乖乖不动的——”眨着眼睛望着我，小家伙脸色苍白，精神却不错。
“嗯，修儿最乖了！”冲他笑了笑，我这才继续开口：“从前在一座山上，有一座空的庙宇，有一天，庙里来了一个云游的胖和尚，看到这个庙宇还不错，便决定在这里暂住下来，然后胖和尚口渴了，找了整个寺庙，却没有一口井，于是只好去山间的小溪挑水回来……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三个和尚一天比一天口渴，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挑水，每个人都想着，他们两个都不去，为什么我要去？我也不去——于是，胖和尚、瘦和尚和小沙弥三个人就继续躺在那里等着，等着——好了，故事结束，修儿，这便是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故事！”
“修儿，我们现在来想一想，为什么三个和尚反而会没水喝？”一边捏着小家伙的胳膊，我开始丢出一个个问题：“是和尚们都太懒吗？”
小家伙望着我眨了两下眼睛，我也笑了：“修儿真聪明，自然不是了，因为之前第一个胖和尚挑水了，再来了第二个瘦和尚，两个人抬水了——”
“那么是第三个和尚小沙弥太懒的原因？”小家伙开始思考，我也继续开口：“如果是这个原因，那胖和尚和瘦和尚可不懒，他们为什么也会没水喝？”
“所以不是因为他们太懒是吧？”小家伙眨了下眼睛，一脸肯定。我又笑道：“那他们为什么都没水喝？那今儿额娘再教修儿一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
“就拿那三个和尚来说，他们最后都不挑水，只是因为别人也不挑水是不是？如果胖和尚去挑水，瘦和尚和小沙弥只坐享其成，胖和尚心里一定会很不舒服，同样，如果换了瘦和尚去挑水，胖和尚和小沙弥只要那里睡觉等着喝水，瘦和尚心里又会不舒服，觉得很不公平——修儿，这便是不均，就是分配不公平。两个或者更多的人一起做事情，每个人做同样多的事，得同样多的利处，事情便会做得又快又好。若是分配不公平，分得利处少，或者分得事情多的那个人就会不高兴，心里还会有怨言，这样大家就无法团结，将来就什么事也做不好，什么事也做不成，整件事情就会乱套——这就是因为不患寡而患不均——”
“修儿慢慢想，不用急，想不明白也没关系的，听不懂以后额娘再讲，修儿，额娘每天讲这些不是要你一定记住，只是想陪你说说话，所以修儿只要听着就好——”看到努力思考的儿子，我也摸着他的头柔声道：“修儿，三个和尚没水喝，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挑水原本是一个人两个人能做好的事，放到三个人身上便做不成了，民间俗语也说，人多了反而坏事，就是这个理——”
“不过，其实三个和尚也可以有水喝的，修儿，两个人抬一桶水，一个人挑半桶水，这样对那三个和尚是不是既公平又有水喝了？可是三个和尚都只想着让别人去挑去，不愿意再动脑筋去想其他的办法，到最后他们只能没有水喝——所以说，修儿，我们在遇到困难的事情呢，都要先努力思考，多动动脑筋想想，总能想出一个办法来的——”
在外殿研究医书的祈英再次进来，看到榻上的修儿明显眼睛一亮，不多时却又闭上眼睛就像是等待宣法官宣判结果的刑徒——我心里霎时一酸，又像是被千万根钢针扎过似的，几乎也是屏住呼吸静静看着大夫极熟练地拨针，到最后两根针时，他也同时开口：“修儿是祈叔叔见到过的最勇敢的孩子，不要害怕，很快修儿的病就会好的——好了，修儿可以起身了——”
眼前的男子语落，我也立即将孩子搂到怀中在他脸上一阵猛亲：“宝贝儿，听到了没有，祈叔叔也说宝贝是最勇敢的孩子——天下间最勇敢的孩子肯定不会被一点点疼痛和病魔击倒的，是不是？等宝贝儿战胜了病魔，额娘就给宝贝颁一个大大的奖杯，上写：天下第一小小勇士奖——”
“额娘——”听着怀中修儿虚弱的笑声，我也只能紧紧抱住他，悄悄把眼泪往心底咽。
月华初上，贝勒府的主屋内，夫妻二人守着床上的睡着的孩子，原本应该是一幅极温馨的画面，却偏偏——两个人脸上身上都找不到半点温馨的感觉。
床上的儿子早晚加起来要在药水里泡两个时辰，小孩子皮肤又娇嫩，我便找太医配了些特制的药膏每天晚上帮他抹上，而且按摩也有助于日间治疗效果的更好吸收，我便也坚持每天早晚帮他按摩两刻钟。跪坐在孩子身侧，我一边轻轻按摩着儿子背部的七经八络，一边低声述说着今日的一切：“……未时过半进了半碗面汤，小半碗冰糖银耳炖雪梨，酉时喝了药——这两天还好，喝了药还能睡上两刻钟。睡醒了我带着在外面走了一圈，回来便开始药浴，额娘和安毓过来了，甥舅两个隔着木桶玩了不到两刻钟，精神倒还不错，然后只喝了小半碗参茶，便开始针灸，一动也不能动就趴在那里，还要——折腾了近两个时辰，这种煎熬总算结束了，饭没吃上一口，却又要先喝药……”手上未曾停歇，我的声音却是越来越低，不知什么时候，眼眶已然开始红了。
“箫儿——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旁边的胤禟也望着儿子安静的小脸坚定开口，末了眼底闪过一抹冷厉：“箫儿，修儿的这些苦不会白受——你放心——我会替他讨一个公道——”
“我不拦你，因为我心里也恨——”静静望着眼前的丈夫，我也轻声道：“只是一定要查清楚，别伤及无辜，也别轻易伤人性命——手上沾了太多血腥，说不定就要报应在——”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真正慈悲心肠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为了保护自己最亲的人。
“死倒是便宜她了——”看神情，我也知道他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沉吟片刻，看到旁边的自鸣钟提示时辰到了，我也揉了揉手腕坐到一边，片刻又道：“你守着修儿，他要是醒了哄着他再吃些东西——”
“你去吧，洗完了好好歇歇，自己也多吃点——”抬头望着我，男子一脸的关切。
“嗯，我知道，对了，十弟妹怕是快生了吧？你与十弟告个罪，我就不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两个小子在额娘那里乖不乖——”十福晋的预产期就在四月底，虽然只隔了一堵墙，我却是已经有快十天没过去了，反而是前几天十福晋挺着个即将临盆的肚子来瞧了瞧修儿，十阿哥也会经常过来，虽说以我们两家的交情实在不必如此客套，但是毕竟十福晋这是生第一胎，还是个阿哥——我人去不了，道歉的话总要正式说过。
“他们两个吵闹时，额娘一说府里有大夫会给人扎针，再哄一哄，他们也就乖了——再说了，不悔和宝儿也会隔天进宫就去陪他们，一玩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修儿病倒后没几天两个小的就被送到了钟粹宫——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委屈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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