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在野

　　太阳升到头顶，青青眼睛眯着好久才适应光线，集市里暗暗的，不少人在收摊。李婆婆指头顶道：“大中午了。”

　　她这才把周围看得更清楚一点，歉道：“睡过头了”，也急忙收摊。可是她的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身子往上奔，腿上丝毫直觉没有，保持睡觉的姿势太久，双双都麻木了。李婆婆笑着将勾在手上的小椅子放在地上，扶住膝盖弯身帮她收拾。青青连道不忙。

　　她却手脚麻利，一溜儿帮青青摆好，扶起她问：“你家还很远吧？过中午了，不如就在老婆子家里吃饭。”

　　青青道：“这多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不是叫你白吃白喝，吃了饭，给老婆子干点活儿，就当付饭钱，成不？”

　　青青反而觉得安心，道：“成！”

　　李婆婆住的地方和王氏上次叫她的地方不远，就在那贴海捕文书的墙边不起眼的巷子里面。这巷子由两栋大宅逼成，白白的墙，底上爬着不少潮湿的青苔，抬头望去，黑瓦倾斜，留给蓝天的缝隙仅仅一线。巷子里光线昏暗，走个六丈左右，天就明朗起来，偏偏矮矮的小房子搭成一个拥挤热闹的大院，很像贫民窟。

　　若以她穿越之初自大妄为，把凡事想得简单的心性，她是会嫌弃这个老婆婆和老婆婆所住的地方的。不过经了一些力不从心的挫折之后，她发现诚如冯燕所说，世人不仅自我揣摩的黑与白那样简单，每一个生灵都是故事，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

　　她也没有像个纯洁的圣女般假意称赞李婆婆住的院子“好热闹”“好有人情味”，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甚至是宠辱不惊的，跟李婆婆弯腰走进她的屋子。屋子跟她在乡下的左家村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狭窄、潮湿、充满老人家的气味。青青进屋后，主动帮老婆婆支楞起一扇窗户，环视房子一周见床上放着一小堆新棉花和墨蓝色布，就问婆婆：“这是您做的冬衣？”

　　“给孙子做的，怕他冬天冷。”婆婆放下东西，从床脚下拉米缸。

　　青青脚步一让，弯腰帮她拉，闻到一股说不出的臭骚味，皱了皱鼻子，难怪屋里气味这么难闻。婆婆也无奈，“人住多了，老鼠就多，老啃粮食。所以粮食都藏在床下，盖着石头板子。”

　　舀完米，青青又费力帮李婆婆把米缸塞回床底。李婆婆洗菜摘菜切菜，她帮不上忙，就寻思要给李婆婆家来个大扫除。出门拿扫帚，对门的妇人也出来，眼睛一亮道：“你就是李婆婆请来的女先生吧？”

　　女先生？青青想这名字怎么这么抬举，袖子就被人牵着走，“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我家汉子的信压许多天了……”

　　“信？”青青问。

　　“是啊，李婆婆说她的信就是个女先生看的，知道咱们的信没人看，要特意帮我们的，难道不是你？”

　　“是，是我。”青青讪讪的，被妇人拉走。

　　她原有些诧异，李婆婆、王氏的信明明都到了许久，为何要专等她去读。这次来了李婆婆所居住的环境，才知道其中一二。这里妇幼居多，都是社会中的底层，没有条件接受教育，认识字通文法的简直没有，因此她这三脚猫才有机会充先生。再者，这些信大多是丈夫写给媳妇的，市井小民不比文人雅士，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好多男人对女人的思念，真要女人给女人读才体己自在。读完信，青青就要回信。不过女人的回信含蓄，一般都只有三句话。第一句我很好，第二句你穿暖，第三句等你回来。说出口的第四句，就是谢谢女先生。

　　这院子住的妇人手上大多有信，青青抢手得很，这家去了去那家，那家去了去这家，她一不图什么，二可帮别人的忙，大家对她都十分热情周到，听说她家里有儿子女儿，一些用不着的拨浪鼓、花布碎布，果子点心就充作谢礼塞在了她卖豆腐的盒子里。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忙了一下午，青青心里可充实。李婆婆送她出去时还道：“本来想给婆婆家整理整理的，可惜天色晚了，我还有几里路要赶，改日有时间一定再来婆婆家里，您做的饭菜太好吃了。”

　　李婆婆喜欢她就跟喜欢孙女似的，“难得你不嫌弃饭菜简陋，以后想来就来，婆婆还可教你几手，拴住相公的心。”

　　青青如实道：“我相公早没了。”

　　“那也没关系，”婆婆天生乐天派，“咱青青又漂亮又能干，婆婆相信你很快就会再嫁出去。”她看了看日头，偏西偏黄，至少到了申时，催青青趁天没黑快走。

　　青青走了一段，回来道：“婆婆给您孙儿做冬衣，这几天别急着塞棉花，青青听说往棉花里面搀鸭毛和鹅毛会很暖和，我回去后在村里寻寻给您送来，您不止给您孙儿做，抽空也给自己做一件，咱永安冬天湿冷湿冷，您一个老人住在一边，犹要记得保暖，小心风湿。”

　　“知道，知道，天黑了，你快回去。”李婆婆推了青青一把，扶在墙边看青青走远，才颤巍巍回屋。

　　话说天从亮变暗的中间，有一段光线特别昏哑朦胧的时间。青青快要出城时，天就这样暗下来，各家各户点灯炊烟。她心头一紧，真要抓紧回去了，走到护城内河桥上时，却看见一个一万个都没想到今生还会遇见的人。

　　他衣裳特别单薄，人人都穿夹衣了，唯有他一件单衣一件单裤，往河边一间破烂到不行的屋子里走。衣服片儿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左文的身子也瑟瑟发抖。

　　青青站在桥上盯着他，定了半晌，若无其事低头出城。

　　黑暗在她进村的前一刻降临，左家灯火通明。豆豆被冯燕抱在门口，一个劲冲青青抓手。青青从盒子里取出拨浪鼓。冯燕看到她盒子里满满的东西，就问：“哪儿来的。”

　　“给人读信得来的。”青青随她进屋，洗干净双手，接过又长沉了的豆豆。豆豆欢欣鼓舞，在她怀里又是笑又是跳，不留神把拨浪鼓掉到地上，“啊”了一声。

　　青青弯腰帮他拣起，幸福道：“小豆豆长得真快啊，娘不在几天，就会自己抓东西了，好厉害！”

　　“啊！”豆豆好像听得出娘在夸他，得意地昂头淌着口水又跳，拨浪鼓啪啦，又掉在地上。他睁圆眼睛，看了看手，看了看鼓，瞬间安静了。青青看他，他看青青，张着黑葡萄般的大眼，仿佛懵了一般。冯燕拣起鼓笑笑，他转头看冯燕，还是那莫名其妙的表情，半晌，等青青坐下把他放在腿上后，才拍着手又笑起来。

　　冯燕道：“小孩子从半岁起就长得快了，会抓，会坐，说不定你一个恍惚，就能走路叫娘打酱油了。”恰佳佳牵左武的衣角出来，冯燕也一把抱过她，面对面和青青坐在饭桌上。

　　离开饭有段时间，青青把豆腐盒子里面的小东西都清点出来，虽不值钱，种类却多，实用的有针、线、布，能吃的有柑、杏、蜜饯和糕。青青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上，赚的一百文钱也摆在一起。佳佳手不够大，分两次拿了绮丽的花布和香甜的柑橘。豆豆凑热闹，也往桌子上够，伸手拍了拍布，打了打杏，耸了耸屁股，猛地抓住铜板。

　　“哎呦，不得了，”冯燕的高兴简直超出了青青的预料，返身叫左武，“老二，老二，你快来看看你外甥，你看他挑的什么！”

　　冯燕总是这样，好事，坏事，不管别人离得多近，第一个想分享的人只有左武。左武果然听话，炒好了菜端着盘子就跑出，一本正经问：“挑的什么？”

　　“铜板！”冯燕高举起豆豆胖乎乎的包子手。

　　“嗷。”豆豆应了声。

　　左武先看桌子上摆了些什么，再看外甥挑的是什么，跟他媳妇儿一样喜出望外，对青青道：“有福气，你这个儿子有福气！”

　　左武说得那样笃定，让青青微微恍惚了一下，总觉得哪个环节似曾相识。马上，她就想到这桥段和贾宝玉挑钗不挑印的那段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宝玉不谋禄蠱之权势，让贾政生气，豆豆误挑铜板之真谛，让左武高兴。原来古人都有抓物试志的传统和迷信。这东西争执也无意义，青青微笑拿了豆豆手中的铜板道：“再有福气，也不能老抓这玩意儿，到底千百人手里流通过的，孩子抓了不好，留个念想就行。”她还是把豆豆手中的这枚铜钱单独拿了出来，其余的铜钱用绳子串起，交给冯燕。

　　冯燕担当起青青的信任，就明人不做暗事，当着全家人面数钱记账，包进绣着“左宅”徽号的丝帕里。这字样唤起青青见过左文的记忆，不由看了看围着围裙上菜上饭的二哥。她和左文毕竟只有半年的交情，血缘上也没关系，看到左文落魄，就像被蚂蚁夹一下，不伤筋不伤骨，微微一触，很快遗忘。可是左武不同。左武和左文有整整二十四年的手足之情，不管左文曾做过什么伤害左家的事情，以左武重情重义的性格，不一定会对大哥坐视不理。

　　她拿不准提起这事是给家里添乱，还是给家里带来希望，短短的吃饭时间就在她这自我的矛盾与推翻中度过了。

　　二哥二嫂浑然不觉，青青心中翻江倒海，决定明天，还是自己先去探一探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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