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前提：
　　这是个不可以思议的故事，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2011年3月7日

　　纪念一只猫
　　1．
　　“你再也不会来了么？”
　　它的眼睛闪烁着猫科动物独有的光泽，不需回答，我已明白它再也不会回来了。纵使环境暗黑，我还是能看到它眼睛里的画面，那是一片山，即使山腰已被人占领，开荒成田，它也热爱那片土地。即使死去，它的灵魂还会在那草丛林木间奔跑。
　　时间静止在那一刻，它已不再看我，目光遥遥的看向那片山所在的方向，它要走了。
　　我突然有点难过，想挽留它，但是留不住的，它不属于任何人，也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它的归属，永远只限于它的那片土地。
　　再见。看着它一纵跃，纵成一个小黑点，身形融进那片洼田里，我暗说再见，此生只怕再也见不着了。

　　2．
　　它是一只肥硕的猫，棕灰相间的皮毛掩盖不了它眼里的神气。它纵跃而来，每一纵便是半顷田的距离，我并没有在意它，直到它出现在我面前。
　　“你为什么而来？”这是第二次看见它，但我并不认识它。
　　“我为你而来。”
　　“我？”我看看四周，茂密的小树立，树枝叶遮天蔽日，阳光只能从树枝间洒进来，泼在暗绿的草地上，漾起一层暖暖的黄。
　　树林左手边的尽头，黑黝黝的一个通道，是我家地下室的后门，我经常从那里来到这处寻常人不知道的秘密花园玩。再看右手的方向，外面是大块的田，田的尽头是朦胧的山，那里我没去过。
　　什么都没有变，一切正常。确认无误后，视线回到到当前──那只猫身上。要说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有了这只猫。我一向听觉敏锐，鸟俯冲地面啄冲的声音我都能听见，而它，优雅的迈着绅士步走过来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我？”确定四周没人没猫没虫没鸟后，我再一次发出质疑。
　　它的双眼在淡淡的暖光下覆上一层光晕，“我来看看你。”它在我面前坐下，棕灰相间的尾巴帖着后腿睡在地上，语气温文尔雅，动作像极了一个绅士──一只猫绅士。
　　“看我？”我更疑惑了。
　　它对我再一次的质疑没有不耐，只是静静地仰着头看我，这双眼让我没来由的心虚。
　　它弧线的嘴巴上翘，似在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一只猫？我在脑海里苦苦搜寻它的影子。
　　“你记得的。”顿了下，它又说：“你不觉得一个人和一只猫说话很奇怪吗？”
　　这倒提醒了我，我一惊，下意识地后坐一步，扫视四周。林子外太阳炙热，农田里成群的绿色庄稼，一个人都没有。三十多度的高温，也不会有人在外面玩，除了我。
　　要不是这片林子，我也不会出来。抬头看下高耸的树顶，我为自己发现的秘密乘凉所感到自豪。
　　视线移下来，眼前的猫──这是真实的，一只猫在与我这么个人说话！我诧异但不害怕，不知道为什么。
　　“我认识你吗？”我小心翼翼地向它发问。
　　它又笑了，抬起左手舔着上面的毛，我忍不住再次发问：“你来找我？”
　　它两颗玻璃珠子般的眼睛里也露出笑意，“跟我来。”
　　跟在它身后，它竖起了尾巴，尾巴尖垂下左右晃着。脚下是像水生菌子样的圆头草，草丛里成群结队的蚂蚁，那黑蚁的头儿撞见过路的我们，打手势叫队伍暂停步子，向我们致以一笑……一切都太熟悉了……我在哪儿见过？
　　绕了几个弯，随它纵上一块凸起的土磊，上面的一棵大树早已死去，庞大的树根仍然矗立着，比我还高，比它还高！我仰头，突然觉察到不对劲，忙低头打量自己──我竟然成了一只猫！抬起左手，是一直米白色的小猫掌，我竟然是一只小猫崽！
　　“这里，记得吧？”它停下脚步，对我的变化并不感到奇怪，示意我看前面盘根交错的巨大树根。
　　越来越熟悉的气息飘来，我恍惚忆起……
　　一只米白色的小猫崽在即将进入夜幕的盘根错节的大树跟下跌跌撞撞的逃窜。它的双目间一撮灰白色的毛，那么亲切的身影……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吱吱声，一只体型是它三倍大的老鼠领着三只半大的耗崽子在后面追它。它实在跑不动了，那些生长出地面的树根让它颠簸的分不清方向，疲于奔命，它实在是没力气再攀上挡住前路的那支根杈了。
　　……太熟悉了。小猫崽筋疲力尽，四只大号田鼠冲近来，它全身只剩下喘息的劲儿。这种四肢酸软的感觉附在我身上，那么吻合。
　　正是我！
　　绝望的等待皮肉被恶心的尖牙撕裂开时，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天上坠下来，那四只老鼠霎时吱吱乱叫着窜开，惊惶恐怖的垂死挣扎声自黑影面前传出，嘶吼到一个顶点戛然而止。
　　眼前的黑暗褪去，视线清晰地时候，我看见了一只猫，一只体格庞大的成年猫。稍惊之下打量四周，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见了一只死老鼠，正是之前追我的那只丑恶无比的母老鼠。
　　“你醒了。”它的尖指在地上蹭着，上面残留了一点血印。
　　更多熟悉的画面接踵而来。
　　白天它在树上纵跃，从一棵树的树枝跳到另一棵树的树冠上，我在树下紧跟着他跑。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它偶尔会教我爬树。我努力的靠爪子抓住树干上一条条沟壑般的纹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上爬。它等的无聊，在树顶子上调侃一对对谈情说爱的鸟。
　　它的声音很轻，连鸟都只有惊觉它的份。它更擅长隐藏，捉贼的游戏时它当贼我总是找不到它。换过来，不论在哪儿，哪怕我憋气在荷叶下它也会发现我。
　　不舍昼夜的奔跑、跳跃，穿过望不到边的金色稻田，游过一条深不见底的有恐怖大鱼的大河，它带我见到真正的天空，见到这世界的绚丽。

　　“那是我的家，以后你要是想到我，可以去看我。”我们欢快地停在一个高坡上时，它望着远处模糊的山色对我说。
　　“你要走了？”我摇着尾尖，恋恋不舍。
　　它一笑，与山遥遥对坐，棕灰相间的尾巴依着腿歇在地上。“不是我要走。”它顿了顿，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你也该走了，我也要回去了，再见。”
　　这话让我蓦地焦急，远处朝阳初露颜色，我无暇欣赏。“我去哪？”我急切地询问，这事儿出的突然，突然的要分开。“你的家，好远，我怎么去……”
　　没有回答，也再没有疑问，时光转换到现实，还在那高山似的树根边，它微微一笑，“记起来了吗？”
　　怔怔地看着它，一丝不安冒出心头。
　　“你……为我而来？”
　　他的笑容与记忆里的重叠，话徐徐吐出，“你是这世间我遇到的唯一与我同类的生灵。遇见你，我很开心，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它的语气温温和和的，我莫名的生出一点难过。
　　“猫类是世界上最灵异的动物，为人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
　　定定地看着它，它的眼睛看着我，却又似在透过我遥望某样东西，这种沉淀了一些感情在其中的目光让我心中隐隐地难受。
　　“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我们应该划为哪一类。这么多年来，我只遇到过两只我一样的生灵，一是你，一是……”它的笑意中一丝苦意，又带有一点释然。
　　“那一只活的时间比我还长，它遇到我时很开心，那时我还很小，跟你一样。”
　　“只是它没告诉我我们的来历，只教会我如何吸取它的神气，也就是人类所传言的灵魂一类的东西。那时我还不明白我们生命的意义，听言吸收它的神气后我会长大，会变健壮，我也就据它所说的实行了。”
　　“吃了它？”我惊惧地问出来，想到自己。
　　它垂下头，遥望远方，夜幕沉重。
　　“小十。”这一声熟悉的叫唤震醒我，只见它笑起来，“这是你为人的名字吗？”
　　我点点头。
　　“放心，成了人的你只能由衰老和疾病侵蚀掉生命的存在了。”它似在回忆，在怀念。
　　“小十，我要走了。”
　　又是突然的告别，只是这次我没有上次那样急切，也许是相信还会有下一次的重逢，也许是感觉它不会走远。
　　“你……”我才发现不知怎么称呼它。
　　它微笑，笑里一丝颓废，一丝洒脱。“你……我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你？”我脱口而出。
　　“小十，这一次，是真的要分开了。活了这么久，我第一次感觉到四肢乏力，又像回到刚睁开眼睛看这世界一样……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生命也是有尽头的……”
　　“你要……”我说不出口，胸口堵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真难受。
　　“当初我怎么成人的？你、你也成人啊！”我急道。
　　“小十，你给了我生命的意义。”它笑出来，“经历了你之后，我才知道，我们这一类生灵，除了被同类吸收掉神气后死掉之外，还有一个方法。”它笑的我鼻中酸酸的。
　　“我大概也知道我们是怎样存活在世上的了……和生灵发生感情，经历各种感情，当各种情绪积累到顶峰，饱含到极处后，我们的生命便会到尽头。”
　　“你……”我脱口出一个字，也再吐不出下文，隐隐地猜到真实的原因。
　　“和你在一起，我身体每天都充盈着足够的神气，遇见一个同类，我太开心了。直到你遇见人类……”
　　“看见你老望着那个女孩，经常独自跑到她身边独坐，我竟会暗暗气恼。她不是我们同类，只能把你当一只猫来宠，不知道你说什么，不会和你说话，你还老跟着她，我很生气，嫉妒了。我把我所会的都交给了你，只希望这漫长的生命里我们能惺惺相惜，都不至于孤独，哪知……”
　　“哪知你会腻上一个非同类。”它慢慢地诉说，远方天际出现一点湛蓝，要天亮了。
　　“有好几天你没见到她竟会心慌，我带你去见她时她生命状态几乎不存在，你迫切地想救她，那个时候我真想吃掉你。”
　　感觉得到当时它的愤怒，世上仅有的相依为命，而曾经的我却贪恋一个永远不会懂我的异类。
　　它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温温和和的，只限于回忆。
　　“也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的存在是可以为异类续命的。”
　　一声鸡叫划破天际的混沌，打断了它的话。它停了会儿，又道：“小十，你让我尝到了痛心的滋味。”
　　“你救她，你的神气融进她的身体里，那么你身体里的记忆会渐渐消失，你这具身体也会死亡。你便是个人类了，生老病死，再与我无关。”它的语气里一丝悲凉。
　　怪不得之前的记忆里，与它生活得好好的，它要离开，原来是我先抛弃了它。那个与它分别时的我，不过是一段残存的记忆。
　　“我要走了，小十。”它望着染上红晕的天际，蓦然回首，“希望你还记得我。”
　　“留下好么？”我喃喃出，与它在林间奔跑的印象似在昨日，咫尺可及。它一笑，“回去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这里面的情绪消耗了我太多力气。小十，看见你还记得这块地方，真好。”
　　张嘴想喊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我连它名字都不知道。
　　“我走了小十，这是个好名字。”它说完话的时候身子已纵了出去，那一纵跃便是半顷田，在那一纵间，朝阳也突地在山那边腾起身子，阳光刺来，穿过它的身躯，它再也不见。
　　只是一瞬的事，它再也不在了，我们再没有再见了。

　　3．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个巨大的树根上，眼前不远是正在伐树扩建仓库的一群工人，我拍拍衣服站起来，看到一边指挥人搬运的父亲。
　　心里蓦地一痛，下意识地看向左边方向的那个可以通向家里地下室的后门，果然被堵了。
　　“小十，你在那边干什么？不要站那边，很危险！”父亲喊时一棵树倒下，溅起树屑无数，土地都震了一震。
　　我走到右手方的高地上，俯身下面大片的园田，远处是模糊了轮廓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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