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似画

作者: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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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


      七月末,康熙轻刀快剑地将朝廷上上下下整饬一通,里里外外共裁减大大小小官员一百二十七名后,即领着浩浩荡荡的巡幸队伍出了紫禁城,向塞外出发了。
      启程前两日,胤禩到烈日下曝晒了半天,使自己着了暑热,预料之中的病倒了,也预料之中的从随扈的名列里被划掉,被留下养病。
      并非他的皇阿玛多么关系体贴他,而是康熙对于不吉祥的话语或事物,向来忌讳,曾教导儿子们:“汝等皆系皇子王阿哥,富贵之人,当各自保重身体,诸凡宜忌之处,必当忌之,凡秽恶之处,勿得亲临。” 凡是皇子奏报为大臣延医治病的折子,他概不许他们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故而,理所当然地,康熙不会让他随驾出塞。
      本就不是什么重病,将养了两日就恢复的十之八九,巡幸队伍出了京,胤禩便整了修仪进宫,随身带了三个顶个大的西瓜。这是胤禩特意派人买回的汴梁西瓜,虽然不及进献的台湾西瓜,却也有“肖县石榴砀山梨,汴梁西瓜红到皮”之誉谚。
      今年的紫禁城似乎尤为酷暑难耐,像一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绿荫深处,蝉虫呜哑哑地残喘,却仍执着地旅行它们的季节使命,撕扯着嗓子,一声一声“知——了——知——了——”,嘶哑噰鸣穿过繁枝茂叶的空隙,曝晒在烈日明晃晃刺眼的光照里,翻搅着一夏闷热的喧嚣。
      “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没有的奴才!好好给我跪着,那些烦人的蝉叫什么时候停了,你再什么时候起。”一个恼怒嚣张的声音在前方响着,胤禩转过廊角,看清时想退开已是来不及。
      “给二哥请安。”胤禩拐出长廊,赶上前,没有迟疑地走进凉亭,恭礼道,仿佛不曾看一眼,在烈日骄阳下底下、凉亭前烫热石板地面上,那个垂首跪着的侍卫。
      “八弟啊,你倒是悠闲,又进宫请安来了,看样子身子是好了?”太子胤礽一身杏黄夏日凉袍,嘴边含笑,倚靠在大理石长椅里,一副懒怠随意的噤傲模样。
      “谢二哥挂心,已无大碍了。”胤禩恭谨平和地回道。
      “可惜了,偏巧就赶皇阿玛启程的当口病了,否则八弟现在该是在塞外策马逍遥呢。”太子慢悠悠说道,露出些为胤禩遗憾的神色,但眼里却是嘲讽的不以为然之色。
      “是八弟福薄,未能跟随皇阿玛身边出去长见识,才疏识浅,留下也不能帮二哥的繁重朝务政事分担微末,实在心愧难当。”胤禩微垂下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但语气中的一丝惋惜和惭愧,淡淡的却刚好能眼前的人听得出来。
      太子的笑带了满意和得意,看了眼胤禩身后的随从怀抱着一口箱子:“八弟可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要叫二哥笑话了,几只汴梁西瓜,”胤禩略顿了一下,露出柔静温和的笑容:“正要拿去和九弟十弟一起分食,二哥愿不愿赏个脸同去也尝下鲜呢?”
      “啊?”太子看着对方毫无伪作的笑容,如碧水微澜,柔和清风,深敛如幽潭般的清澈的眼睛,诚挚而期待看向自己,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二哥身份尊贵,怕是瞧不上弟弟这几个俗物,不屑应了弟弟的邀请罢?”胤禩脸上显出一丝窘色,眼里流过些毫无掩饰的失望神色。
      太子尚未完全回神,却又被对方话里声声诚心挚意的哥哥弟弟说得一动,心里却不禁先莫名一软,“好,二哥去。”一句话就那么脱口而出。
      “真的?多谢。”胤禩一扫失望黯然,笑容温雅而清亮,“二哥被皇阿玛最寄予厚望,事务繁忙,平日我们这些弟弟们都难得有机会和二哥聚上一聚,谢二哥给我面子。二哥,请。”胤禩侧身抬手,作出相请的动作,示意太子先行在前。
      自出生,胤礽即被册封以一国储君之身份,既是极大的荣耀也是深重的压力,拥有其他任何皇子所没有的各种特权,地位超然,也因此一开始他便与所有兄弟迥然不同,兄弟对他有嫉恨不甘,有淡漠疏离,唯独没有手足之情。看到底下兄弟们真心快意地玩在一起,各有默契地融洽相处,即使他是尊贵无比的帝国储君,也有时会感到吃味,生出羡慕。可是,背负的身份却不允许这样的情绪,他不敢泄露分毫,也没有人可以倾听他心情,遑论解其忧。
      此刻,其实胤礽是有些无措的,他感到从未有过谁以那样真诚的眼神将他当做血亲手足那般看待。便是那温雅柔和的笑容,不见虚假伪作的眼神,使他应邀而去。
      主子走了,旁边原先忙于粘蝉捕蝉的太监侍卫们便散开了去当回班,谁也没有理会地上跪着的人。
      跪地曝晒几近两个时辰的鄂尔泰听到耳边的嗡嗡响着杂杳的脚步声,眼下金星闪闪,感到自己到了极限,双目一闭,歪斜了身子,眼看要栽倒落地。
      忽觉一双手扶住了他,人中被掐住又松开,那双手将他搀扶至一荫凉树盖下,然后嘴里被灌进了水。
      悠悠重新睁开双眼,鄂尔泰看清搀扶他的是个陌生太监,愣了愣,任由对方在他的太阳穴上涂抹。那清凉凉的感觉使他即可完全清醒起来,扶着树身挣扎起身,却被止住,“看来也太不要紧了。在这树荫下再待会,应该能自己走了。拿着,自个儿在抹点涂点在身上其他地方,我们主子的药很见效的。”说完将一只深绿色小瓷瓶放到他手里,站起,转身匆匆走了。
      鄂尔泰盯着手里的小瓶子看了会,拔掉塞子,移至鼻端一嗅,顿感一阵清凉醒神,吸一口,胸膛里便有丝丝的清爽。
      今天他运道颇有不佳,好心帮人调了当班,却不想碰到了骄横暴戾、肆意妄为的皇太子,心情不痛快就把他当太监宫女般端茶倒水来来回回耍弄,最后一回无缘由的一句:“茶汤这么烫,想谋害本宫不成?”再一句办事不利,便责将他丢到炎炎烈日下炙烤。
      虽然他袭佐领世职,充任侍卫不到一年,但他泰六岁入学,攻读四书五经,八岁开始作文,练习书法,十六岁应童子试,次年中秀才,十九岁补廪膳生,二十岁中举,即进入仕途。武可拓土开疆,文可定国安邦,可谓鲜衣怒马正年少意气,何曾遭到过这样的明目张胆的肆意羞辱耍弄?
      可叹他,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有此心,而未有伯乐。
      鄂尔泰眼中划过一丝黯然,握着瓶子的手紧了紧,随即显出一抹神采的光芒。
      运气毕竟还未坏透,只不知,那太监是谁的人呢?
      抬眼望,亭园空寂,曲廊悠长,烈日悬空,蝉歌天下,夏日恒长。
      “九哥,我们出宫吧?”人未见,声已至。
      “十阿哥吉祥。”门口和屋里的一干太监宫女对随即现身的声音主人躬身请安。
      胤礻我一把将自己丢到凉席上,看了看躺在凉榻上的胤禟,恹恹的没神采,才醒悟过来:“九哥你身子又不爽快了吗?昨日不是已经见好些了?”
      “这天气热得鬼似的。”胤禟怏怏地说道,在宫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一册账本从他身上滑落。
      胤礻我随手捡起,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瘪嘴:“九哥你又缺银子使,干嘛这么辛苦,这时候研究什么账本。”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可没有什么辛苦的。难道你每回跟人比试切磋,耍刀弄枪的时候,心里不是痛快的?”胤禟从他手里拿过账本,放进内侧一只盒子里,歪头看向窗外,像问话又像自语:“不知道八哥现在是骑着马还是坐马车里?”
      “管他呢,哼,八哥这回又撇下我们自己出宫游山玩水。皇阿玛真是偏心,每次都不带我们去,十四才多大就已经随驾出行两回了。算了,说这没意思透了。难得皇阿玛不再宫里,没人管着盯着,我们一块出宫逛逛吧?”胤礻我满心期待的建议道,“听说最近出了一部很好看的戏,叫《桃花扇》,每个戏园子里都在演。”
      “哦,是吗?”胤禟只是挑了挑眉,依然兴致缺缺,转而有点悠然神往道:“要是真的那么好,等八哥回来我们再一块去看上一回。”
      “现在就去看不行么?而且八哥也不怎么喜欢看戏吧?”胤礻我还是想去外头逛逛,在宫里憋得慌,好不容易没有皇阿玛天天逮着大热天里巴巴地看书背书。
      “谁说我不喜欢看戏?”一个清雅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接着几个人撩帘而入。
      “八哥?!”两人都是惊讶无比,明明应该远在塞外的人,此刻却站在眼前,轻衫带风,嘴角含笑。
      “十弟也在,正好。”胤禩笑道:“转向一侧:“二哥,请。”
      “太子?”两人又是一愣,胤禟反应快,从榻上下来,推了一下胤礻我,随意打了个恭礼:“见过太子。”
      胤礻我回过神,也随后行了礼请安,然后有点像三丈的和尚似的站在一旁。
      太子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径直坐到主位上:“这屋里的冰放得少了点,难怪听说九弟着了暑热。冰不够用,怎么不跟内务府说一声,本宫自会命人多送些来给九弟。莫说二哥的亏待了弟弟啊。”
      胤禟真不想搭理眼前这位句句手足情深的太子,想不出他端端的怎会这儿,转眼看向胤禩,对方也看他,背对着太子,淡笑着对他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胤禟仿佛领会到了什么,心情好了些,打起几分精神:“二哥屈尊临门,九弟未曾相迎,有失于礼,望二哥见谅。”
      胤禩拉了有些呆愣的胤礻我坐下:“二哥,九弟,大家都是兄弟,何须这般见外。今日算我请兄弟们赏脸,一起坐下聚一聚。”
      吃完一杯茶,两个宫女端上来两盘切片的西瓜,深绿的瓜皮鲜红欲滴的囊肉,还有冰镇后清凉的味道。
      胤禩拈起一块,咬了一口吃下去,带点喟叹的笑道:“倒还算不错,二哥你们也尝尝看。”
      太子看旁边的胤礻我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着,放心地拿起一片。
      胤礻我已经吃下两块了,嘴角还沾了汁液,又抓起一块,边问道:“八哥,这瓜哪里来的,还有没有?帮我要再弄些进宫来吧。”
      胤禩从宫女手中的托盘里拿起一方绢帕递给他:“十个,西瓜虽能消暑祛热,也要有节制。”递起一片给胤禟:“九弟倒可以多吃点。”
      胤禟却没有接过,反而就着胤禩的手,在瓜肉上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咽下,才接到手上,脸微微偏开胤禩,斜飞的眉稍挂起笑意,嘴角微翘:“好,果然很好。”
      胤禩前世便长袖善舞,处事圆滑,手段玲珑,几分心思几句应场的话便将一场品瓜小聚,在一片和谐融洽中结束,至少表面如此。
      “八哥,怎么回事,你不是随皇阿玛去塞外了吗?”太子前脚快出大门,胤礻我便劈头问道:“还有,你怎么跟太子一块来的?”
      “还好意思问,”胤禩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九弟是病了没有去送驾,你又是为的什么不去?幸亏没有被追究,否则,一条圣前失仪、目无君父,就能让你好好受一顿罚了。”
      “皇阿玛眼里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哪里会看到我去没有去,我才不去凑那父慈子孝的热闹。”胤礻我不屑的说道。
      当一声,胤禩手中的茶盏砸在几面上,不轻不重,却刚好有一种震慑的声势,胤禩眯了眼睛,似笑非笑地,声音里有几分冷意:“皇阿玛治国以仁孝,最为注重孝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可质疑?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被人听了去,就算贵妃娘娘还在也护不了你。”
      胤禩起身,淡淡又扫去一眼:“酷暑容易使人心烦气躁,口不择言,也别总念着往宫外跑,好好呆在屋里静静心定定神吧。”转身往门外走。
      “八哥,十弟向来心思粗笨,无心之言,就发发牢骚而已,你别气恼他。”胤禟抓住胤禩的旋动带风的袖角,笑着说。
      “因无心而受人以把柄,更甚。九弟受了暑热,也多休息吧。”胤禩不再理会胤禟的张嘴欲语,旋身转出了门。
      “九哥?”胤礻我巴巴地望着他,八哥连他的额娘也搬出来告诫他,总算知晓几分自己不经大脑的话错得严重了。
      “改日给八哥扎扎实实认个错吧。”胤禟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一口气,既喜欢他心无城府的率直,也不由得要为他的冲动莽撞操心。
      穿过绿荫甬道,胤禩在一处树荫下驻足,在清凉石凳上坐下。抬头才发现,这是一棵擎盖如伞的桉树,枝叶茂密,几密不透光的,穿透层层绿幛,日光倾泻下来在石桌上。胤禩摊开放在桌面上的手,手心里便盈了一掌流光,静静流淌,柔和而不再灼热。
      连太阳亘古的日光也会变,还有什么会不变?
      十弟虽是除太子外,出身最为高贵的皇子,却不为康熙所看重,被说是混世魔王。年幼时的冲动无状或可看做率真直诚,博得帝王会心一笑而过,如今年已见长,一时无心之语也会被几番揣测。
      自古而然,君臣父子,也抵不过,帝王疑心。何况,确实,他们皇阿玛的所有父子情分都倾付在自幼放在身边教养的太子身上,其他人,不过是当他对太子失望时转身寻求父子亲情的慰藉品罢了。
      握起手,掌心的日光从指缝流泻出来,留下未曾消散的温度。
      “那人如何了?”胤禩立身,问道。
      “回爷,那人只是轻微中暑,已经不要紧了。”随侍太监恭谨回话。
      “该去钟粋宫了。”胤禩看了另一太监抱着的箱子,说道。
      回话的太监嘴唇蠕动了下,瞟了瞟走在前面的主子,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心里纳闷,爷难道只是随手一帮,并不认识那个侍卫么?
      自然没有无故相帮,胤禩认出那个侍卫,鄂尔泰,那时,雍正初年首疏对西南地区施行“改土归流”方策。雍正初年,国库空虚萎靡,他为了尽量节约钱粮,一改以往帝丧縻费钱粮过多,兴师动众,礼仪过繁的做法,却被责以不敬之罪名时,时任广西巡抚的鄂尔泰恰逢奉召回京,给他及工部一众官员向雍正求过情,免了他们在太庙前跪三日的严苛处罚。
      至雍正七年,胤禩看到鄂尔泰所为,便知他极具才能,行事讲求务实的人,不知为何在康熙年间却庸籍无闻。如今便当还那一求之恩罢,且如此人才,也不该埋没朝野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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